第21章

我們在漁村宿下,當日黃昏,水天一色,湛藍的海面宛若絲綢,夕陽泄淌一地的流光,煙波浩渺,漣漪微蕩。

我向漁村的姑娘借了套乾淨衣裳換上,邁出屋子,見着樓西月拎着條海魚,對紀九笑道,“紀九,夜裡我們蒸魚吃。”

他挽着袖子,側臉鋪呈在晚霞中,似是籠上一層星輝。

紀九接過魚,脣角勾了個弧度,“好。”

樓西月轉身看見我,笑吟吟道,“小香,明日隨崖州的商隊一起去東土吧。”

他將血石草遞過來給我,問道,“你放出去送信的那隻鳥,有回信麼?”

我與他糾正道,“那是隻雕。大風還沒回來,我也不指望他回來了,最好他能在天上找到一隻願於他比翼同飛的鴿子,然後化蝶飛走好了,別讓再我看見他。”

樓西月打量我,煞有介事道,“果然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我不解,“你不要說得這樣含蓄,你想表達什麼?”

樓西月面無表情,“你和那隻鳥很像。”

我斜了樓西月一眼,“說了多少次了,他不是鳥,他是雕,他是你師傅的朋友。”

他輕咳一聲,“我還是去看打魚吧。”

他轉身邁大步離開,我瞧了瞧暗下來的天,不滿:摸魚的人早回來了。

我們借宿人家的主人,名喚張通,而立之年,蓄着鬍子,一臉憨厚的模樣。紀九做了些小菜,張通似是和樓西月很投緣,拿了壇椒酒與他共飲。

椒酒,以安石榴花著甕中釀成,入口極辣,易醉。

我自恃酒量比不過杜康,也能望李白項背,同三公喝酒的時候,總是能夠感受“衆人皆醉我獨醒,舉世皆濁我獨清”的傲嬌不羈。因爲三公回回三杯之後就會倒地,挺屍,吭唧。

我原本以爲他是哼唧他與“扎着青花頭巾”的姑娘的那些塵年舊事。直到有那麼一天,三公一杯過後就開始吭唧,我實在無趣得緊,豎着耳朵湊過去聽,一聽我就淚流滿面了。

三公,他不是在吭唧,他是在唱歌。

唱那古老的歌謠,悽婉的調子,含糊念着“今夕何年,明月幾時”的詞,三公閉着眼睛,偶爾跟着拍子甩甩頭,獨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讓我這個沒醉的人,陡然焦慮了,如同花兒般枯敗萎靡。

其實我要表達的是我這個喝酒如牛飲的人,也曾經醉倒在椒酒酒罈下。

那是在某個花也好、月也圓的日子裡,我摘了谷中的安石榴釀了椒酒,盛情邀請師傅與我一道對飲。

有句古話說得非常到位:舉杯邀明月,對飲成三人。說的就是酒後失蹄,飲着飲着,就喝出第三個人了。

師傅不喝酒,他愛喝雲蘭花茶。每至金秋,師傅會將雲蘭採下,以淡鹽水浸着,泡茶的時候擱進去幾瓣,清香韻致。他身上總有淺淺的雲蘭香,抿脣淡笑之時,幽芳風遠,我眼前宛若綻放一襲素雲,紛亂迷眼。

我想,以我的酒量,和我師傅滴酒不沾的資質,事情正在向着圓滿一路奔騰不息。

當夜,酒香四溢,我大約記得師傅執着酒杯朝我淺笑,他杯杯下肚,白晳的面龐分毫不見色變。

我眼前有烏鴉飛的時候,問道,“師傅,你醉了麼?”

師傅修長的手指拂過桌面,掩在我的杯盞上,聲如涼月,“小香,你好像醉了。”

我說,“我喝酒從來沒倒過,我們繼續。”

我眼前師傅和三公的身影重重疊疊之時,我問,“師傅,你有沒有聽到三公在唱歌?”

師傅抿脣,手背擱在我額頭上,淡道,“小香,夜深了,去睡吧。”

我擡眸看他,他目光柔和,似是披了一層揉亂的銀緞,彷彿能勾人心魄。夜風和煦,師傅以帛帶束着的長髮被吹起溫柔的弧度,好像絲絲麻麻觸到我心頭上。

我支着腮問師傅,“有個姑娘自打見你第一面起就愛上了你,將你放在心頭上很多很多年,她習慣了看你抿嘴脣笑,習慣了在你身邊研墨採茶。她長得還行,可能有點矮。師傅,你會不會一直記得她?”

我想,這大抵是我這輩子說得最肉麻最深情的一段話。聽戲的時候,那些讓我抖了再抖的臺詞都比不過我這段。我先前總以爲寫戲本子的人很有才,隨便一揮墨就文思泉涌,寫出來的全是讓人心肺俱穿、涕淚交加的段子。

等到我酣暢淋漓地將這番話說出來的時候,我曉得了,原來“情到深處即成詩”。我也可以稱得上是個詩人。

我望着師傅的眸子,想從中尋到一絲痕跡。他眉宇微微一滯,執起杯盞小抿了一口。

師傅說:我不記得有這麼個姑娘。

夜色很涼,屋內好像織了一層冰霜。

我想我是喝多了,耳邊一直有“嗡嗡”的聲音,所以可能聽錯了。我本來應當再問一遍師傅,把答案弄明白些。可我突然就沒了力氣,乏力到心一直向下沉,再也提不起來。索性一頭栽倒在桌上,可能次日早上醒來的時候,我會發現不過做了場夢。

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合衣躺在榻上,臉上的麪皮也摘下放在桌上。我撐着腦袋思索了好半天,覺得大體是我和師傅深情告白之後,我就醉得不省人事了。他的那個答案,其實是個夢魘,對,就是個夢魘。

而我本來要趁酒醉躺倒在師傅懷中、與他你儂我儂的想法,也就只是個想法而已,再沒機會實踐。

爾後,我仔細回想了這件事,經驗教訓有二:其一,酒不醉人人自醉說的就是我,我千杯不倒,卻獨獨醉在師傅清淺的眸中;其二,酒後失蹄,說得都是那些情投意合,有酒沒酒都會失蹄的男男女女。

被人用筷子一計敲在額頭上,我回神看向樓西月,他偏頭淡淡地瞧着我,“你在想誰?”

我端起桌上的椒酒,一飲而盡,“想我的心上人。”

樓西月眉頭倏地一皺,手上一滯。

紀九問道,“七公子,你怎麼了?”

他旋即舒展眉眼,擺手笑道,“剛被魚刺卡了。”

他瞥了我一眼,轉過頭去與張通說話,“你方纔說認識樓昭?”

張通笑着替他斟酒,“樓參軍用兵如神,當時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他與大將軍形同兄弟,戰場上替將軍擋了一刀,是條熱血漢子。”

樓西月沉吟片刻,問道,“晉將軍彼時在與東土一戰中陣亡,你可知此戰?”

張通晃了晃杯子,揚首飲酒,扯了扯嘴角,“怎麼會不知道?我張通就是因爲此戰被貶來崖州。”

樓西月擡眸,“哦?”

張通已有醉意,眼中沉痛,“此戰慘敗,大將軍被東土亂賊割下首級,懸城示衆三日。聖上不滿,龍顏大怒,數十人涉罪其中。”

他說着,五指收緊,重重地錘於桌上,恨道,“晉將軍鐵血丹心,卻被奸臣所害,東土這幫蠻夷,總有一日,我大離會踏平那片荒蠻之地,將此血仇還之以身!”

樓西月與他對酌,“之後,樓昭去了何處?”

張通臉面漲紅,有些激動,“聖上念及他是個人才,想留住他。但樓參軍執意請辭,爾後沒了蹤影。樓參軍是大將軍兩肋插刀的兄弟。將軍被困在東土汶水之時,樓參軍帶了一撥弟兄拼死殺進去,以一敵百,打得好不慘烈。”

爾後張通索性抱起酒罈子,仰首直灌,喝到爛醉如泥,他仍不時喊道,“晉將軍是我張通這輩子最佩服的人。我恨不能爲將軍你手刃仇人。我、沒用……對不起將軍……”

雁門郡一戰,我略有耳聞。只知道離國與東土兵刃相接,數萬人馬喪生此地,屍陳遍野,血染雁門郡,晉朗大將軍的頭顱被掛於雁門,鮮血淋漓,爾後離軍軍心大亂,失了陣腳,鎩羽而歸。

晉朗,是離國頗爲顯赫的一員戰神,三箭定北疆,長歌平漢亂。沙場領兵,揮斥方酋十餘載。百姓有道,晉朗手執長刀,所到之處,再無活物。漫天風沙,大漠長煙,“晉”字軍旗朔風咆哮,晉朗寫下了多少傳奇。

我對樓西月道,“我聽說晉朗後背上有五十三道疤痕,全是被人砍的,且刀刀入骨,不曉得是不是真的。”

樓西月喝着酒,撐着腦袋打量我。

我對這個傳說中的英雄肅然起敬,“我還聽說,晉朗在北疆勝了以後,活坑了四萬餘戰俘,簡直就是隻洪水猛獸啊。”

樓西月饒有興味地瞧着我,“你繼續。”

我說,“他有很多不爲人知的秘密,比方說他的頭被掛在雁門之時,有一天忽然睜圓了眼,眼角流下血來。還有晉朗食人肉,在軍中將戰俘烹了吃。”

我壓低了聲音,肅穆道,“他,尤其喜歡吃人的舌頭……”

“唰——”紀九摹然起身,冷着聲音道,“七公子,時辰不早了,我先睡了。”邁步離開。

樓西月望了望一旁不省人事的張通,說,“酒還剩下不多,咱倆喝?”

我說,“好啊。”

我繼續同他講晉朗的故事。

樓西月耐心地聽我說完,笑道,“這些傳說你都從哪聽來的?”

我說了許多,口渴不已,端了酒杯喝下去,喉間一片火辣之感,暢快非常。我挽了袖子與樓西月道,“最主要的是,晉朗沒老婆。”

他說,“這你也知道?”

我點頭,“雖然沒老婆,我聽說他有私生子。也有人說晉朗之死與皇后有關,說聖上巴不得他早早的掛了,要不然頭上綠油油的。”

說完,我再囑咐了一句,“這裡山高皇帝遠的,我偷偷地和你說,你不要外傳。”

我打算繼續說,樓西月輕咳了一聲,“小香,今天先這樣吧。”

他端起碗,開始默默地夾菜吃飯。

我說,“樓西月。”

他吃着東西,吭了一聲,“嗯。”

我真摯地與他道,“我仔細想了想,事情會不會是這樣:晉朗與皇后有染,聖上想將他置於死地,派他征戰東土,你三叔本來是聖上置於晉朗身邊的棋子,但這期間晉朗與你三叔情深意重,你三叔再不願爲聖上賣命,他想爲了晉朗博一把……”

我話還沒說完,樓西月手上頓住,撫着心口開始咳,執着酒杯喝了幾口,好像是被噎着了。

順足了氣,他擱下碗筷,淡淡地將我望着。

樓西月食不下咽的樣子讓我頓時覺得神清氣爽、經脈通暢,我於是向他咧嘴笑了笑,端起碗,開始默默地夾菜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