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沒有何依依,我也想醫好扶易,因爲他一度統治了我少女時代各種美好的憶想;在我還不會識字的時候,就已經自摺子戲中瞭然了許多愛恨癡怨,這可能也是我比旁的姑娘情竇初開要早的原因。
我與樓西月第三次坐在閣樓裡,磕瓜子聊天,靜待扶易出現。
我拿了塊如意糕,“我和齊笑經常騎到牆頭聽戲,有一回差點給人捉住,我結結實實捱了家丁一竹篾子,好幾日不能走路。”咬了一口,再道,“樓西月,我想不明白。爲什麼齊笑是東土公主呢?如果她是,爲什麼不告訴我?”
樓西月撐着額頭看着我,指尖敲在扇骨上,不說話。
我嘿嘿笑了一聲,“其實她要真是公主也挺好,我還總擔心她過得不好。”
想了想,我對他說,“不曉得你知不知道,我妹妹喜歡你。”
他手指頓了頓,目光放到不遠處的檯面上,襯着囈囈呀呀的樂聲,極輕地“嗯?”了一聲。
我就着如意糕喝了口小酒,說,“好像齊笑比我還含蓄些,我不知道她有沒有同你講過。但我妹妹其實是個很不錯的姑娘,你也看過她,長得比我好看些,也挺癡情,從小就喜歡你……”
樓西月手中扇子敲在案上,“啪嗒——”一聲脆響。
他側過頭,安靜地看着我,良久以後,斂眸淡道,“所以呢?”
我問說,“你會不會顧忌她的身世?”
樓西月默了片刻,突地低笑一聲,別開臉似是饒有興致地聽着戲,漫不經心道,“齊香,你這是來做媒麼?”
我頓了頓,低聲道,“不算是。其實眼下她在哪裡,我也不知道。但我想女兒家的心思,還是讓你知道的好,何況你原先也提到過,你……”
樓西月依舊看着戲臺上,頭也沒回,淡淡地打斷我的話,“今日扶易不會出來,我們走吧。”
語罷,便起了身,用扇子將屋簾撩開,徑自出了閣樓。
我忙不迭地跟上去,與他道,“戲還沒唱完呢,你怎麼知道扶易不會出來?”
他看了我一眼,“他只在一齣戲裡走臺。”
我凝神想了想,大悟,“是啊,我發現他只在《霸王別姬》裡頭出來。”
樓西月默而不答。
我說,“會不會是何依依原先與他唱過這齣戲,所以他一直感懷至今?”
樓西月走至一處角樓前,倏地收了步子。
我措不及防,提腳往前,身子一斜,便是要栽倒過去。
他轉過身來將我接住,我十分自然地撲在他懷裡。
我問,“怎麼了?”
他攬着我的腰,容色淡淡地擡首看了看,“有一回,我見你蹲在角樓底下。一張小臉髒污地不成樣子,手背上破了皮,還一個勁地用衣袖擦,越擦越髒。五哥好心問你是誰家丫頭,你踩了他一腳,就跑開去了。”
我愣了好一會,“你那時候,同我很熟麼?”
他收了目光,低聲道,“不熟。你都記不得了,不是麼?”
我說,“那你怎麼都記得?”
樓西月頓了頓,說,“我記性好吧。”
我有些不好意思道,“那,還挺有緣。”
樓西月合了扇子,狀似不經意地問了一句,“之前聽說你給夏景南試藥,身子好些了麼?”
我說,“很好很好。”
他看了我一眼,道,“上回在北疆,你就冒冒失失的,傷了自己也不知道。”
再打着扇子,低笑一聲,“真叫人不放心。”
我隱隱覺得有些悶鈍,樓西月似是與往日有些不同,說話的聲調黯了下去。
我倆默默無言地走了段路,伴着沿街喧鬧,聽得一聲,“西月兄。”
回過頭去,見着許子蘭手中執了卷畫冊,笑吟吟地走近來。
他看到我,愣了一愣,“這位,可是西月兄新近結交的友人?”
我咳了一聲,“世子別來無恙,我們一年前見過一回。”
我與許子蘭道明,彼時因爲戴了層面皮,所以他應當記不得我了。許子蘭聽到麪皮一事,兩眼放光,不斷地與我打聽可否能賣他幾張,並且笑意融融地暢想如果有了麪皮,他就可以逛窯子的時候戴一張,青樓聽曲的時候戴一張,與姑娘打情罵俏的時候戴一張,回家看老婆的時候再以本來面目示人,簡直是居家旅行必備產品,簡直是作奸犯科必備道具。
我十分義正嚴辭地拒絕了他,並且非常鄙視地與他道,“世子如此,叫尊夫人情何以堪。”
許子蘭不以爲然道,“倘若有了此物,本少便不以本來面目示人,僅有娘子得以窺見本少深情的模樣,怎麼不能堪?”
我反駁道,“但此物必將助長世子的風流氣焰,若是有一日東窗事發,以尊夫人的脾性,本來已經堪了的情,定是要再不能堪也。”
許子蘭搖頭道,“非也非也,倘若沒有面皮,東窗事發之時,娘子當真會情不能堪。”
我看他態度這麼誠懇,不由地也被打動,“世子說的十分在理。在下深以爲然。但是——”
許子蘭將我殷切地望着,“齊兄有話不妨直說。”
我攤手道,“說了這麼多,我其實忘了與世子道,麪皮僅此一張,且早早物歸原主了。”
許子蘭說,“……”
樓西月抱着胳膊悶笑一聲,問道,“子蘭兄這是要去何處?”
許子蘭笑道,“你來得正好,我畫了一幅鳳求凰要送給怡香苑新來的牡丹小娘子。近日方員外的公子每每都要去捧小蝶的場,你冷落她許久,小蝶依舊對你念念不忘。你隨我一同去看看她吧。”
樓西月垂目思索了一番,再頷首淡道,“也好。”
他看了我一眼,“小香你先回何府去吧。”
許子蘭興致大增,“齊兄不妨一道過來,上回太過匆忙,還未來得及給齊兄介紹個喜歡的小娘子。”
我看了看樓西月,說,“那就多謝世子了。”
我們三人挑了簾子入了內廂。
怡香苑臺中薄帳之後,有個姑娘撥着古琴在唱小曲,琴音微頓,她擡眸看了一眼樓西月,繼而罷了曲,眼波流轉,換了首《花香蝶》,紗袖暗香。
許子蘭與樓西月道,“有些日子不見小蝶,更添嫵媚了。”
樓西月展了扇子,撐着下巴,脣邊抿了絲淡笑,不動聲色地聽着。
一曲唱畢,有個丫鬟走過來,遞了條淺碧色絲帕給樓西月,“樓公子,小蝶姑娘請你往西面廂房一坐。”
我頓了頓,看向樓西月。
樓西月施施然起身,與我和許子蘭告辭道,“子蘭兄玩得盡興。”再跟着那丫鬟往廂房去。
許子蘭笑道,“本以爲西月兄因得他的雲雙小師妹,心碎不已,再不踏入怡香苑。本少還爲他惋惜不已,眼下看來,並非如此。”
我狀似不經意問道,“西月與他的小師妹有何糾葛?”
許子蘭應道,“先前那樁親事廢了。前些日子略有消沉,應當是爲了與小師妹結緣不得吧。”
我“哦”了一聲。
許子蘭盛情道,“齊兄久居藥王谷,日子定是寡淡了些。怡香苑的姑娘多才多藝,齊兄看看,那些舞娘,可有中意的?”
我粗粗掃了一眼,目光落到西面廂房外頭,見着方纔獻唱的小蝶換了身妝扮,穿得甚清涼,烏髮垂下若有若無地掩住雪白的肩頭,手中提了一觥酒,推了門進去。
我指了個相對來說穿得比較嚴實的姑娘,與許子蘭道,“那個姑娘挺好看的。”
許子蘭拍拍手,招來一鴇娘模樣的婦人,與她耳語了幾句,再轉過頭來與我道,“齊兄,不如先去南面的廂房等着,似玉姑娘晚些就過來。”
我頓了頓,說,“我擇牀,有沒有靠西面的廂房?就是方纔西月旁邊的那間。”
怡香苑的廂房裝點得十分詩情畫意,軟榻掛起暖帳紅紗,燭火搖曳,映在絳帛屏風上,襯出來一方綺閣雲霞。
我有些聊賴,湊到牆邊聽了聽,好像無甚動靜。
正打算將耳朵貼到牆面上之時,門吱呀晃開來,方纔那個穿得甚嚴實的似玉姑娘出現了。
不曉得怡香苑是不是有相關規定,姑娘進客人廂房前,要先將自己剝掉一層。這也是服務周到的一種表現,省得客人再動手。
似玉比小蝶更周到,剝得更徹底,僅餘了件抹胸,外頭披了件披與不披都一樣的薄紗。
她軟軟地道了一句,“齊公子。”
語畢,她就軟到我身上來了。
我抖了抖,說,“不如先喝點酒?”
似玉含笑道,“公子要喝什麼酒?”
我想了想,說,“我方纔見到小蝶提了一隻鳳頭青銅觥,似是極特別的樣子,就喝那種。”
似玉想了想,爲難道,“那是小蝶獨自釀的鳳錦香,似玉此處沒有。”
我說,“在下起了興致,不知可否勞煩似玉姑娘到隔壁討一杯來?”
似玉道,“這……”
我說,“不方便是吧?不方便的話,在下與姑娘同去。”
小蝶來應的門,只將門半開了一寸,我看見屋中紫檀木桌上擺了兩隻三足爵,裡頭盛滿了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