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內一片安靜,我看到沐煙雪眼波流轉,綻開笑顏,她好像望着衆人,卻又好像眸中空無一人,“我沐煙雪手上有一張麪皮,堂下各位,若是有人願意戴着這麪皮過一輩子,我就嫁給他。我在此許誓,今生今世,永不反悔。”
她話聲不重,卻很篤定,讓人想起新人成親之夜拜於高堂下的誓言。
衆人愕然。
沈然靜靜地坐在桌邊,他將目光從沐煙雪身上收回來,伸手去拿茶碗,卻能看見他的指尖輕顫,還未觸到杯盞便收了回來。
他沒說話,仍由身旁的人竊竊低語,只坐着,俊雅的側臉看不出絲毫的情緒。
只是眼瞼稍垂,薄脣緊抿,他凝神好似在思索什麼。
有個男人道,“沐莊主,你此舉何意?既是誠心結親,又怎麼這樣刁難我等。將我們當猴耍,沐莊主居心何在?!”
沐煙雪平靜答道,“只有戴着這麪皮之人,才能做我的夫君。”
場面開始混亂,有些人拂袖起身,忿然離去;有人不明就已,熱烈地與他人討論幕後緣由;自然,也有人靜觀其變,端坐着喝茶看戲。
我,就是這個喝茶看戲之人。
沈然曾經與沐煙雪一起在江湖上快意恩仇,他爲了救她甘願功夫盡失在所不惜,他在她站在大雪的山巔之上的時候,靜靜地在她身後看了她四年。
我想,連命都不要了的沈然,又怎麼會在乎一張麪皮呢?
沈然依舊坐着,那襲青色長衫微微帶着褶皺。
他好像在等什麼。
很久,很久。
堂中有一個聲音,“我願意爲沐莊主戴上這麪皮。”擲地有聲,砸進人心中卻是有點疼。
說話的,是面煞,不是沈然。
沐煙雪目光掃過堂中衆人,最後停在面煞身上,她脣角帶笑,柔聲道,“好,今日我們就成親。”
她的眸光並沒有看向沈然,即便是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也沒有。
沐煙雪手執絳雪劍走到堂中,遞給面煞,“自現在起,絳雪劍是你的。”
她與沈然擦身而過,裙袂拂過他的袍角,沈然鬢角劃下一縷髮絲,擦着他白皙面龐上的那道傷痕。
我以爲,在這麼個關鍵時刻,但凡男人都會挺身而出,一襲長衫儒雅灑脫,長身玉立,面目含笑,執子之手,與她深情道,“麪皮什麼的,只要你喜歡就好。”
然後與美人相攜老去,或許在某一日,美人會用手輕拂他的眉眼,將那麪皮揭下,與他道,“其實只要是你,就好。”
可是,沈然沒有挺身而出。我辨不清他的表情,只是在沐煙雪將劍遞給面煞的那一刻,我忽然寂寞了:沈然,是不是從這一刻起,只是她懷念林屹這四年裡的一隻路人,轉身即忘。
我問師傅,“師傅,林屹是個怎樣的人?死都死得這麼刻骨銘心。”
師傅眸中清淡,沉吟道,“聽說林公子出手極快,且一招奪命,沐莊主的師兄,有名的劍客。”
我嘆氣,“難怪,長得這樣好看,武功還這麼高,這麼癡情,怎叫人不潸然淚下。”
師傅抿了抿脣,沒有說話。
師傅脣線輕抿的那個表情,又讓我想起了安辰。不知道我是不是和沈然一樣,唱着江南古調的經年經月,燦然一笑的安辰,我只是他的路人,他只和我說了一句,“小香,過來”,然後,再沒有回來。
沐煙雪輕揚柳眉,道,“衆位,今日煙雪與面煞的結親之日。在座的,是我沐雪山莊江湖上的朋友,還望賞臉留下喝杯喜酒。”
面煞似是還未反應過來,立在原處怔忡地看着沐煙雪。
她眸中有喜色,輕柔地看着面煞,卻又好似失神。
沐煙雪轉身離開之際,我突然明白了,她眼中一直在看的是林屹,自始至終,只有這麼一個人。
樓西月合上摺扇,敲了敲桌面,喚了我一聲,“小香。”
我看向沈然,他脊背僵直,依舊坐在桌旁,指尖摩挲在茶碗邊緣,指節用力,那瓷白杯盞驟然碎在他掌中,血順着掌心染紅了碎邊。
將目光收回,我與樓西月道,“沈公子怕是還愛得不深吧。不及面煞,不及面煞啊。”
樓西月不置可否,“什麼意思?”
我嘆道,“眼睜睜看着心愛之人嫁給一個醜人,沈然分毫不動。不過是一張麪皮,戴上又何妨。我經常聽到上古許多帝君,爲了美人不要江山。比起萬千社稷,麪皮實在一片鴻毛爾。”
樓西月揚眉,“經常?哪些皇帝,要美人不要江山?”
我想了很久,沒想出來,“記不太清了,反正商紂王算一個吧。”
我擺手表示不要糾結這些無關緊要的話題,“總之,我以爲沈然要是真的愛她,方纔就應當站出來,這樣才叫有擔當。連面煞都願意獻身,怎麼他就做不到?我恨鐵不成鋼啊不成鋼。”
樓西月說,“你怎麼知道他不愛她?”
我拿了塊點心,啃了一口,“只差一步,四年都等了,怎麼現在心急了。他既然是你小師妹的兄長,你去勸勸他,讓他回頭是岸,沐莊主還沒嫁,趕緊地搶回來。要不然,他肯定要後悔一輩子。”
樓西月看着我,片刻之後他說,“你別轉移話題。”
我手上一頓,茫然望向他。
樓西月說,“你輸了,下山之後我幫你在揚州支個攤,算命去吧。”
我再啃一口,“算就算,你真小氣。”
入夜,沐雪山莊堂內燭火通明,將這片雪夜照着繁華。
沐煙雪身着紅衣,喜服紋着百鳥朝鳳,倩笑盈盈;同面煞一併攜手相拜。
我看着面煞戴着那麪皮,好像也俊雅了不少。
沈然走到她面前,自袖口取出一枝碧玉翠釵,徑自將沐煙雪髻上的紫釵換下。他脣角揚起,“送你的。”
他的手掌,纏着白色紗布,滲着血痕。
沐煙雪垂下眼眸,沒有看他。
賓客喧囂,觥籌交措,掩去了他眼中的心疼。
新人入洞房,沈然一手擒着酒杯,定定地看着沐煙雪的背影。直至她與面煞走遠,他兀自勾脣淡笑,旋即仰首將杯中酒飲盡。
樓西月執了酒壺走向沈然,與他碰杯,道,“沈兄,我陪你喝。”
沈然向他舉杯示意,“我們出去喝。”
夜深人靜,殘月如鉤。
酒席散去,我見到觀日出的斷崖邊,樓西月與沈然二人撩了袍角,坐着,對飲。
樓西月視線落在我身上,向我使了個眼色,“過來一起吧。”
我走近,見着沈然如玉的面頰上染了幾分淺緋,醉意闌珊。酒氣彌散,他撐腮揚飲,直至酒盡。
一陣笛聲從沐煙雪的喜房中傳來,沈然停住手上動作,靜靜地直至那曲笛聲結束。沐煙雪房中的燈火被熄滅,山莊再陷入安靜中。
沈然皺了一下眉,接着他在地上抓了把雪,用力扔向崖下。那雪球,還未來得及落入崖底已經碎開。
“西月,我閣中還有事,今日和雲雙連夜下山,在此先告辭,後會有期。”他留下這句話,轉身離開。我看到他青衫消失在夜色裡。
我也抓了把雪在掌心玩,感嘆,“情愛,總是傷人心。”
樓西月喝酒,擡眼喚我,“小香。”
“嗯?”
他將我定定地瞧着,徐徐道,“你要不要說一下,那張麪皮爲何和你長得一模一樣?”
我頓住,先前只忙着圍觀美女與野獸的終成眷屬,忙着圍觀儒雅少主黯然神傷,竟然忘了此事,這,真是讓我有些手足無措。
我乾乾一笑,“哈哈……其實吧,其實……”
樓西月氣定神閒地偏頭打量我,接着他伸手將我臉上的黑布扯了下來。我趕忙用手捂臉,樓西月長眸輕眯,離我近了些,近到我能感覺他的氣息吐納,他輕佻笑道,“原來——你是女人。”
他的黑眸燦然,淺淺的酒香氳氤。
我肅穆道,“嗯,你師傅我,是女人。”
樓西月慢條斯理道,“這也不算是太見不得人的事,你不用遮遮掩掩。”
我見樓西月這次非常地從容不迫,不禁惑道,“你一點不驚訝?”
他喝了口酒,長眉揚起,瞥了我一眼,平靜道,“我很驚訝。”
“那你怎麼不表示驚訝?”
樓西月看我,“你想我怎麼表示?”他指尖輕觸我的額頭,拖長了尾音低聲道,“嗯——?”
我別開臉,一本正經與他道,“我覺得你以後還是叫我師傅好,小香是我師傅叫的。”
樓西月沒有搭理我,問道,“那個麪皮怎麼在你手上?”
我於是將這個有些驚悚有些懸疑,聞者心酸,聽者落淚的故事告訴他。我問樓西月,“你覺得林屹是不是很偉大?”
樓西月沉默片刻,緩緩道,“沈然救沐煙雪的時候,被風無影一掌正中胸口,他倆功力懸殊,也是必死無疑。”
我問他,“那他怎麼活下來了?”
樓西月搖頭,“我不知道,許是沐煙雪輸了內力給他。”
我想起沈然昨日的話,他那時與沐煙雪二人,在樹影婆娑的山林中,共煮一碗山筍,相持治傷。只是,即便她願意爲他運功療傷,願意與他山林相依,卻不願意與他言笑晏晏,與他束髮畫眉,直至垂垂老矣。
我問樓西月,“沈然會後悔麼?”
樓西月道,“不會吧。”
我扼腕,“其實歸根結底,是他愛得不夠深。他還沒到那種爲了心上人,什麼都不要了的境界。”
樓西月拾了一小撮雪,擱在掌心裡,漸漸融化,化成冰晶。
他嘆息道,“沐莊主要什麼,沈然都會給。只怕是,她什麼也不要。”
沈然願意爲她遮風擋雨,爲她命也不要,陪她一起從繁花盛開走到花枝凋零;卻獨獨,不願意爲她戴上那層面皮。
有風吹過,我緊了緊身上的大氅。
樓西月見狀,伸手蓋在我掌心裡,暖意絲絲滲入,他旋即施力在我掌心經脈處點了幾下,我頓時覺得心內似有火燃,非常暖和。
過了些時候,我問他,“你那日裡不是說,要一直牽着纔會暖和麼?但我現在覺得不冷了。”
他戲謔笑道,“一直牽着不大好,男女授受不清。”
我起身,拂平衣衫,“夜深了,我們回去吧。”
樓西月說,“好。”
他走了幾步,我叫住他,“西月,我們已經出谷多日,下了山便同師傅一起回藥王谷吧。這麼多天,可苦了南雁了。”
樓西月頷首,“先去趟揚州。”
我疑惑,“去揚州幹什麼?你要再會小蝶?”
他面無表情道,“你去支攤算命。”接着,邁步走了。
次日清晨,師傅、我和樓西月一道辭別沐煙雪,和衆位英雄人士一起下山。臨走前,沐煙雪與面煞出來與衆人相送。
她淺笑,寬袖白裙,煙眉輕展,髮髻上插着沈然贈予她的那枝碧色玉釵。
素雪泠泠,我回頭之際,暗香疏影,那枝如血紅梅沾雪怒放。
梅開二度,冬末春初。
不知道,沐雪山莊這枝骨紅垂枝梅,是開在春初,還是冬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