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我斜了他一眼,不說話。

樓西月展顏一笑,“將頭髮梳梳好,我們上山去吧。”

我正色道,“趁口舌之快有什麼意思的?你總用這種調調說話,作爲你師傅,而且很良家婦女的我,覺得很沒有面子。”

樓西月有一搭沒一搭地打着扇子,“是你說要溫度高一些。”

我說,“是啊,但我沒說要和你一塊洗鴛鴦浴。”

樓西月聳肩,“那還有什麼其他的法子。”

我想了一想,說,“有很多啊,比如在溫泉旁支一口鍋,燒熱了水倒進來啊,還有,唔,在水裡頭多撲騰幾下,身上就熱了,或許還可以等到正午的時候太陽曬一曬,水就熱了。還有啊……”

我沒說完,被樓西月打斷,“你說的都挺好的,再不我們上山吧。”

雪梅生在驪山峭壁上,盤根縱錯,扎入石縫中極深。

爬到半山腰的時候,隱有寒風刺骨,山內草木漸稀,只餘嶙峋怪石,偶有零落幾株崢嶸枯鬆。

走至崖壁邊,我回頭對樓西月說,“你拉住我,我探出身子看看雪梅在哪?”

他問,“爲何要拉住你?”

我說,“我怕一不小心,我就栽下去了。”

他瞥了我一眼,“你離峭壁還有幾十尺,怎麼栽?”

我瞧了瞧那崖緣,“哦,原來是這樣啊。我還以爲我長高了,躺平了能夠得着。”

樓西月默了片刻,過來捉住我的手,“我還是拉着你吧。”

略略地掃了一圈,入目的皆是光禿禿的青石和石縫中刺出來的野草。

我奇道,“這個雪梅怎麼沒有?”

樓西月指着某一處,“你看那邊。”

我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見着壁中確是橫生出一棵枝椏交錯的樹來,只是乍看起來,黑壓壓的一片,很容易將它誤以爲是團天邊的烏雲給無視掉。

我端詳了半晌,“難道雪梅非梅?”

我轉念一想,“難道雪梅它是棵樹?”

這個想法的出現讓我頓時不寒而慄,因爲它要真是棵樹,那我們就面臨着兩個問題:其一,怎麼把這棵樹從峭壁裡拔/出來;其二,怎麼把這棵樹弄下山。

第二個問題比較容易解決,可以直接將樹扔下去,扔到哪是哪。

那麼第一個問題得以解決之時,就是自強不息的愚公死去活來之日。

雪梅樹迎風好似抖了一抖,黑色的枝條大幅度地動了一動。

我望梅興嘆,“它是棵樹也就算了,它還長在這麼高的山上;它長這麼高也就算了,這山還巍然屹立在東土境內;它巍然屹立也就算了,東土還和我中原誓不兩立;它誓不兩立也就算了,還要將我們的大將軍殺死;它殺死大將軍也就算了……”

樓西月說,“你說得都挺好,再不我們先摘雪梅吧。”

我看向他,“摘?”

他點頭,“那上頭棲着只大雕,我看那雕許是以雪梅爲食。不知何時纔會走開。”

我端着眼定神地瞧了一瞧,纔將那隻烏漆八黑的雕識出來。它挪了挪位子,翅膀下隱隱露出來一簇玉白如雪的果子。大雕回頭用喙梳了梳自己的羽毛,接着低頭啄了枚果子不緊不慢吃起來。

我遠目,“原來,這世上除了大風,還有吃素的雕。”

樓西月俯身拾了塊石子,“我試它一試。”

我伸手攔住他,“你要做什麼?不要打它,難得有和大風這樣般配的雕,要是是隻母的,可以撿回去給大風作媳婦。”

他問,“大風在哪?”

我說,“不知道。”

樓西月說,“再不你看一看,這隻……是大風麼?”

我說,“啊?”旋即向那邊斷壁走近了幾步,無奈那樹委實有點遠,那雕又垂着腦袋,掩着面。

其實,我長這麼大,只見過大風這麼一隻活的雕。單從長相上我只能將他和小鳥區分開來,若是一羣雕放在一塊,要將大風挑出來,可能需得藉助外力,譬如放只鴨子在前頭,誰要是兩眼放光那必是大風。

我與樓西月惋惜道,“我辨不出來。”

樓西月攤了攤手,“那先打下來再說。”他出手一揚,石子飛出正中大雕的腹肚,聽得一聲嘶嘯,雕軀一震,展開翅膀“呼啦——”地朝我們直衝過來。

樓西月拉着我往旁邊一閃,他手中轉着扇子似要對付這雕。

我指着那雕爪子上掛着的字條道,“是大風,我讓他送給師傅的信在那呢。”

樓西月收了扇子,操着手看着我倆。

大風已然落了地,怯生生地向我們一步步挪過來。

我柔着聲安撫了大風,再聲情並茂地指導它去樹上將雪梅採下來。

樓西月閒閒地問了句,“夏景南來東土了?”

我說,“那日在汶淶我果然沒有看錯,真的是師傅。”

他扶着下巴,淡淡說,“哦,那我們早些回中原救三叔吧。”

雪梅長得剔透冰晶。我忍不住嚐了一枚,卻不想味道極澀,且苦辣,

樓西月將我寫給師傅的信捋開來,大致掃了一掃,不經意道,“你會釀椒酒?”

我說,“呸。”

樓西月稍稍蹙了眉,“你還會泡蘭茶?”

我說,“呸。”

他瞧着我,把信遞過來,“你自己在信上寫的,要給你師傅釀酒泡茶。”

我摹然想起這封信寫得譴詞造句澎湃激昂相當地深情款款,趕忙收起來。

樓西月微眯眼,“你,想死他了?”

我說,“呸呸呸,雪梅真苦,嘴裡澀得難受。”

樓西月說,“……”

七日過後,我和樓西月帶着大風回到汶淶郡,與紀九會合。

紀九見了樓西月,柳眉一皺,“七公子,你瘦了。”

樓西月抿了口酒,謙和地笑了笑,“不打緊。”

紀九招呼夥計上了疊醬肉擱在樓西月跟前。

我看向紀九,“我也瘦了。”

紀九對樓西月說,“可惜東土沒有芙蓉糕。”

樓西月用扇柄把醬肉撥到我跟前,對紀九笑道,“你這樣一說,我想吃芙蓉糕了,失了胃口。”

紀九說,“帝姬是帝君的妹妹,很早就死了。那個東土公主是帝姬的女兒。”

樓西月敲着扇子,問道,“怎麼死的?那公主的爹是誰?”

紀九搖頭,“不知道,好像……”她頓了頓,低聲道,“好像和帝君有關係。”

我啃了一口醬肉,拍桌子,“難怪馬車上紋着女蝸伏羲,原來帝君和帝姬有染。”

樓西月支着腮思索。

片刻之後,他說,“我們去趟大殿吧。”

我看他,“爲什麼要去?”

他挑了挑眉頭,“查一查是什麼人要將三叔置於死地。”

我埋頭繼續吃肉。

樓西月問紀九,“東土公主叫什麼?多大歲數?”

紀九利落答,“憐姬,十八。”

樓西月拍手,“我們去會會她。”

我看了他一眼,“其實你是想將那公主撿回家的對吧。”

我笑眯眯地望着紀九,“紀九,你家七公子當時是怎麼將你撿回去的,你說給我聽聽?”

紀九愣了一愣,“我是個乞兒,七公子看我可憐就撿回去了。”

她想了想,再說,“公子對我很好,做皮影人逗我笑。”

樓西月掩口輕咳了一聲,“祭天要九日,明日之後他們纔會回大殿,我們先宿在殿裡吧。”

我搓手,“住皇宮?”

樓西月頷首,“嗯。”

我雀躍非常,“那我要睡貴妃榻,我要吃御膳,我還要有個太監在旁邊侍候着。”

樓西月瞥了我一眼,“我和紀九去,你和這隻鳥就尋個客棧住下吧,配配解藥。”

我不滿,幽怨道,“憑什麼?你去吃香的喝辣的睡帝王榻勾引小公主,我和大風兩個人,離鄉背井的,在這裡吹冷風抹冷汗。”

樓西月笑了笑,扇子敲了敲我的額頭,“那捎上你吧。”

他看着大風,沉默了一會,“大風的話,從哪來的回哪去吧。”

大風不明所以,眼珠子轉過來,孤獨地將我望着。

這天,我做了件有違良心的事。爲了和樓西月奔向那雕樑畫棟的大殿,我把大風留在了路邊。我想,大風眼睜睜地看着我的背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肯定心如死灰,所以也沒上前一步追我。

我斷不是有意拋棄它,只是因爲此行險象叢生,我不忍他一隻鳥兒涉險其中。

東土帝君的大殿以青磚高砌,上置彩色琉璃瓦,檐揚八角,角上皆雕刻貔貅虎羆。

我們翻了牆入到內苑,可見整個大殿佈局呈對稱狀。

苑中長垣迴廊,石亭花園,一抹清泉,上有一座浮橋,裝點得別緻。

我之所以看得這樣清楚,是因爲我和樓西月眼下正坐在殿頂上。

殿中或有着黑色勁服的、手執長劍的男子掃蕩來掃蕩去,或有着宮裝的女子婀娜來婀娜去。

觀望了一段時間,我發現東土宮內的衣着打扮與宮外大相徑庭。

女子的宮裝包得嚴嚴實實,一絲不露;不比宮外赤足露腰的模樣。

我說,“怎麼現在,窮苦百姓穿得都很爭奇鬥豔,貴族皇戚穿得都很良家婦女。”

樓西月吩咐道,“你們在這裡等着。”

接着,縱身一躍,跳下去了。

他再上來的時候,手中多了兩套宮裝。

紀九沒說話,利索地寬了外衣換上那宮裝,再蒙了塊面紗。

我換好之後,尷尬地對樓西月說,“這套衣裳大了。”

樓西月輕笑,“我沒找到比你個頭小的。慢點夜深了,也沒人能看出來。”

我撓頭,“真的看不出來?可是這個面紗真的太大了,我根本戴不上。”

樓西月沉默了好一會,“這不是面紗……這是裙子……”

入夜,殿內響起鐘聲,點起宮燈。

樓西月攬着我的腰落入苑內,他低聲道,“我們去南殿瞧瞧,那裡是帝君的藥閣。”

往南殿走,途經一方小花園。

園中開滿了淡紫色的西番蓮,暈上一層淺香。

宮燈昏暗,將花瓣上打下剪影。

我看見燈影中有個女子,墨髮長垂,着一襲黑色束腰鑲紫雲的紗裙,膚色很白,妖豔的側臉在宮燈下明明滅滅,她微微俯首,擡起手,在指尖上舔了一口,指尖被刺破了,血染在她的紅脣上,勾起一抹美麗的笑顏,好像一朵盛夜綻放的罌粟。

她擡起眼眸,輕笑道,“安辰,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