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蘇齊徽的眼中,眼前這位祖父不單單匠藝了得,更胸有丘壑,謀略眼光過人,若不然也不會進那麼些貴人的眼裡。
然儘管如此,可親耳聽到他說出這樣的話,心裡還是免不了震驚,一時不知該如何迴應。
蘇恆衛回頭瞥了眼蘇齊徽,踱回書案後面坐下,目光掃向案上蘇蘇所圈的精巧珠花,繼續道:“多一個不壞!這兩年咱們家雖說子嗣興旺,你幾個親侄子不也都才添的子!不過暫且你先別把蘇兒摒在外頭!”
蘇齊徽點了點頭,忽而想起什麼,忙擡頭追了句:“倘若將來上頭或是江寧府那邊出手干涉,到時蘇兒……”
蘇恆衛再次揮手打斷他的話:“蘇兒上面不是還有個姐姐麼?”
聽此,蘇齊徽又點了點頭。
才過完六歲生辰的蘇蘇獨自一個溜進她爹爹的作坊,發現她爹爹不在,於是拿起案上擺着器具,一頭哼着小歌,一頭極是投入地圈她的珠花,她自是不知道蘇家最具份量的兩個人正在泰和園裡談論她,更不會知道她的命運就此改變軌跡。
得到蘇恆衛的授意,蘇齊徽心裡便有了底,既然老爺子都看中蘇蘇的天賦,不顧及她女兒的身份,他自是何樂而不爲?
自此,每日在傳授個兩兒子技藝的同時,不忘加上蘇蘇一道兒,而蘇蘇也漸漸查覺蘇齊徽對她的用心,學得更加投入,沒兩年便趕超兩個哥哥,這些都是後話。
與蘇恆衛交談後的第三日,秦楓抵達蘇家莊,蘇齊徽將大半年的成果交付,又從秦楓那裡接過料材,完成這一年的交易。
半個月後,他即收拾停當,準備出門遊歷一段時日。出門前兩日,他即與蘇蘇約定好,回來帶她想要的禮物,然後她乖乖地在家唸書學藝,蘇蘇也爽快地答應了。
這一日早上,蘇齊徽早早起來用了飯,簡單和成氏告個別,便到前院坐進崔大海的馬車,出了蘇家大門。
一進馬車,蘇齊徽就倚着車廂壁閉目補覺,車子行了約摸一里路左右,坐駕上突然傳來崔大海的驚叫聲:“四小姐——四小姐,您怎麼跑這兒來了?這……”
隨即馬車急剎停止,蘇齊徽聽到崔大海的話心頭猛地一驚,冷着臉跳下馬車,就見蘇蘇穿着她二哥小時的舊衣裳現在他眼前,頭髮梳成一個髻紮在頭頂,眉上貼了假眉,臉上也抹了假胎記,若不是一家人,他當時還真不一定認出來跟前站着的是自家小閨女。
“你怎麼出的院子?”蘇齊徽最關心的是這個,蘇家裡裡外外每道門都有人把守,蘇蘇跑出來竟然沒一人知曉。
蘇蘇撫了撫額上的一條假眉,嘿嘿一笑:“我自己爬牆溜出來的!”
“爬牆?”蘇齊徽頓感無力,聳了聳肩問,“誰教你爬牆的?”
蘇蘇脖子歪倒,小嘴一噘:“沒人教我,我自己跟二哥學的!”
縱然心頭又是擔心又有火氣,可眼前的小女兒即便扮醜,仍然透着抵擋不了的可愛,蘇齊徽忍住心頭之火,彎腰溫言哄道:“蘇兒,乖,爹爹這就送你回家,老實在家呆着,爹爹回來給你帶禮物!”
“不要,蘇兒不要!蘇兒要和爹爹一起!”蘇蘇用力一甩小胳膊,嘟嘴不答應。
“你昨日是怎麼答應爹爹的?”蘇齊徽拉過她的手,將她往車裡拉,只是蘇蘇一徑往後躲,十分不配合。
“昨日那是沒有想到辦法,蘇兒只好答應!不過後來,蘇兒想到辦法了!”蘇蘇甜甜一笑,兩排雪白小貝齒整齊漂亮。
蘇齊徽聞言,將蘇蘇上下一掃:原來她的辦法就是這個?女扮男裝?她這麼點小人是怎麼想到這個的?難道她以爲她扮成個小男娃自己就帶了她不成?
“不行,你這辦法不行!乖,爹爹送你回家!”蘇齊徽伸出兩臂,抱起蘇蘇將她塞進車廂。
蘇蘇一見這駕勢,即刻施展她的絕世哭功,那副肝腸寸斷的哭腔,蘇齊徽聽得心都碎了,最終他決定服輸,依了蘇蘇的意,帶着她一道出門遊歷。
半個時辰後,成靜芬莫名其妙地接到村頭毛大黑帶來的口信,說蘇蘇被蘇齊徽帶着出了蘇家莊,不由驚得目瞪口呆,但毛大黑手上還有蘇齊徽的貼身之物爲證,由不得她不信。
成靜芬那個氣呀,轉頭就把紫金園和前院裡沒有看好蘇蘇的丫環、婆子、看門衛狠狠教訓了一番。
而蘇齊徽那廂帶着蘇蘇逛遍徽州大大小小的玉石珠寶集市,又一路逛到江寧府,再由經江寧府抵達嘉興海岸,搭了一艘巨大的商船,到達南洋諸島之國轉了一圈,三個月後回到蘇家莊。
成氏看到蘇蘇小臉曬得黢黑,心疼得不行,當晚就找蘇齊徽算賬:“你這當爹的實在不曉得分寸,她胡鬧你也陪着胡鬧!”
“不就是曬黑了點兒麼!過陣子就捂回來了,值得你這麼大驚小怪!”蘇齊徽沿路有小女兒左右陪伴,覺得有趣多了,時間也過得飛快,不似之前,每次出門就跟煎熬似的。
成氏見丈夫一臉不以爲意,氣不打一處來:“蘇齊徽,你……你到底是真疼蘇兒還是假疼蘇兒?蘇兒是個姑娘家,不比男兒,難道你當真準備授她匠藝?那些搗沙研漿、切石焊金的粗糙活計,哪裡是她一個姑娘家能幹的活?你這狠心的爹不心疼,我這當孃的可是心疼得緊呢!”
說着,成氏眼淚直衝出眼眶,這幾個月她心神不寧,生怕蘇蘇在外受不了苦,虧了身子。
瞅見成氏哭得梨花帶雨,蘇齊徽忙近身撫慰:“靜芬,我心裡自有分寸!我對蘇兒怎麼樣,別人不知,你會不知!傳她匠藝本是老爺子的意思!再說,咱們蘇家可不是打鐵匠,祖傳技藝的精華不是在外頭看得見的那些粗活,而是在手指頭上!搗沙研漿,陵兒和墨兒是男子漢,要親手試着做做,蘇兒,我哪裡捨得讓她做那些?”
一聽這話,成氏心裡好受些,擡頭,瞪着紅紅的眼睛:“真是老爺子的意思?”
“嗯!”蘇齊徽點點頭,“本來我也是不大樂意的,不過老爺子說得也有道理,加之蘇蘇又極有天分,不教她實是浪費了一塊好材料!”
“可……那些力氣活,蘇兒能做得來麼?她那點兒小手!”成氏說着,眼淚又奪出眶來。
蘇齊徽拿出帕子,替成氏拭淚:“不會!動力氣的活,輪不到她做,那些金絲玉片什麼的,我是自己喜歡切着玩兒,其實外頭的金玉匠鋪裡都可以現加工的,蘇兒自是沒必要那些,她要學的只是咱們蘇家賴以生存的那些精細手工活兒!”
成氏搶過蘇齊徽手中的帕子,自己抹乾淚,嘆口氣:“蘇兒,哎,喜歡什麼不好,偏好你這口!以後每日我還得想着給她準備羊乳什麼的給她敷手!終究是個女兒家,若弄得一身糙皮厚肉可怎麼辦?”
聞言,蘇齊徽訕訕一笑,斜睨成氏一眼:“哦,你這話的意思就是說我皮糙肉厚是不是?”
成氏發覺自己剛纔的話是含有這麼個意思,撲哧一笑,也不收回,只當是了!
蘇齊徽見成氏不再板臉,知她氣消,遂也跟着笑笑!
自此之後的幾年裡,蘇齊徽每次都帶着蘇蘇出門,漸漸宅裡就有人說閒話,但蘇齊徽親兒子都不帶,帶着小閨女出去,別人再眼紅,也說不出什麼很關痛癢的話!
而蘇羽陵和蘇羽墨兩兄弟隨着年紀增長,慢慢體會到父親的用心,但四妹的手藝他們知道,雖然歲數比他們來得小很多,但技術卻毫無爭議更強!況且兄妹三感情又好,所以,對於父親的舉動他們並無什麼意見,在外只說父親一向疼愛四妹而已!
而成氏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禱告被菩薩聽到了,自生了蘇蘇後,肚子一直沒再有動靜,反正她也不太想生養了,四個孩子夠了!只是瞅着丈夫整日帶了蘇蘇在身邊,又有些不甘心,想給他再生個兒子,撞撞運氣,說不定是個好苗子呢!
不過十多年過來,她始終沒有再懷過孕,漸漸也就死心。
蘇齊徽自有了蘇蘇,雖然心裡仍免不了遺憾,但已很知足,起碼蘇蘇沒有令他失望,當初和老爺子二人果然都沒有看走眼!
至於蘇家小輩裡頭的兒郎,他並沒有停止尋覓,好在也有幾個小子稟賦不錯,儘管尚不及蘇蘇,不過還算可塑之材!
平時在家他都會抽空詳加指點,而他的兩個親生兒子樣貌越長越俊朗,只是匠藝卻一直沒有什麼建樹!
倒不是他在他們身上花的精力少,要真算起來他花在蘇蘇身上的時間更少,其實說來還是一個天賦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