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氣奔至船邊的舢板前,見到顫巍巍的舢板,她又登時爲難地直想哼唧,苦苦地盯着舢板,左腳踏上去又縮回來,右腳再踏上去,結果又縮回來。
昨天早上是陸三帶着自己穿過舢板的,今兒個早上他沒來找自己,可不得自己走過去?
兀自膽怯踟躕間,對面忽地傳來一聲清咳聲。
蘇蘇朝對面看過去,只見達燁領着兩個手下正穩穩地立在船舷後面,臉上表情不明朗,剛纔那一聲清咳想必是他某個手下發出的。
蘇蘇不敢再猶豫,好歹昨天來回走了兩趟,只要心無旁騖,腳下乾脆利索,應該會成功穿過跳板的。這麼一想,她深提一口氣,左腳果斷踏上跳板,右腳立即跟上,兩手伸展保持平衡。
片時,她就跑到舢板的另一頭,本來應該及時剎住腳,立定後再躍到甲板上,可是她衝得太猛,腳下一時沒有剎個乾淨,身子依着慣性直往前傾,沒辦法,她只好就勢躍下跳板。
結果,腳下收勢沒收穩,整個人便砸向正站在船沿的達燁。
蘇蘇一聲悶啼,生怕撞到那人身上,半空中硬轉身體,她寧願摔到甲板上,也不要碰着那人一根毫髮。
原以爲自己下一瞬就要摔個狗啃泥,不想一隻強勁的胳膊突然出現,下一刻,她已妥妥地站到了甲板上。
蘇蘇長吐一口氣,覷見達燁拍了拍手,睨了自己一眼,轉身踱開,摞下一句:“依你這睡懶覺的勁頭,我那簪子何時能好!”
聞言,蘇蘇微訝,先擡頭看了眼天色,然後以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低咕道:“不是說不趕時間,讓我慢慢做的麼?再說,這會兒也沒有多晚啊!”
“我讓你慢慢做,是讓你慢慢做簪子,不是讓你睡覺睡個夠,抽空給我做簪子!”
前頭的人此話一出,蘇蘇唬了一跳:這人的耳朵莫非是兔耳朵不成!
她再不敢囉嗦,靜默地跟在後頭,進到內艙,還是昨日所呆的那間艙室。
蘇蘇拿出昨天所用的一套工具還有才做一截的掐金絲蟠龍,她斜覷一眼坐在對面位上的達燁,暗自想道:他剛纔不會是專門候在船舷邊上等自己的吧!怎麼自己一現身,他也就跟着走了呢?
難道他其實是很着急這枚簪子的?
可是又不像啊!看他那樣子,分明沒有很着急的意思嘛!
這枚簪子,究竟有什麼意義?
“發什麼愣?趕緊吃完東西,做正經活!”
蘇蘇聞言,脖子一縮,不敢再胡想。
不對,再回味一下他的話,蘇蘇喜從中來,起身拿過自己的包裹,掏出幾樣吃食,背過身子又偷偷塞了幾樣到袖子裡,然後裝模作樣地回到案前,三下五除二地吃完早飯。
她養成大大咧咧的睡相和吃相,全是爲了出門男裝時不被人瞧破,有時回到家裡偶爾改不過來,爲此經常被孃親訓斥。
蘇蘇左手用鑷子拿住金絲,右手握着小鉗子,埋頭即要開工時,又找死地張口問了一句:“這個簪子是不是做給你兄弟的?”
如果只爲了做冠簪,何必非要做一模一樣的,還不讓刻字,顯然因爲要刻上去的字,是他不想讓自己知道的字。
聞言,斜倚在艙壁擦拭一把短刀的達燁轉過臉來,盯着蘇蘇,不大的眼睛半眯又睜。
蘇蘇意識到自己又多話了,忙低下頭去,一聲不吭地動起手來,一彎一曲一繞,一片龍鱗便呈現眼前。
達燁的視線從她的臉龐移至她靈巧的雙手,能有如此嫺熟的手藝,練習了定然不止一年兩年,但她的手指修長細白,並不粗糙,就如她臉上除去胎記以外的皮膚一樣。
富人家子弟,還缺保養秘訣麼!
達燁收回目光,淡淡地應道:“昨日的,今日的,你猜的沒都錯!”
蘇蘇沒以爲會得到迴應,既得到答案,貪心的她想都沒有想,又一個問題問出口:“另一枚簪子是不是被你弄丟掉了?”
達燁垂眸在自己身上掃了兩掃,懷疑自己今兒個看起來是不是很溫和,怎麼眼前這個小郎對自己完全一副毫無畏懼的樣子!
但是擡眸間對上蘇蘇清澈的眼神,他突然又板不起臉來,只是眄她一眼,便回眸繼續自己手上的事。
蘇蘇瞅他面上沒有動怒,心下坦然,手上的動作沒有停,極是隨意地接着道:“你兄弟是不是要行弱冠禮了,所以你才急着給他補制一枚?”
她自小對頭面首飾就有研究,許多家族都有祖傳貴重首飾的傳統,還有不少雙親會在兒女尚年幼的時候就備好行成人禮所用的笄、簪,待將來給兒女行禮時用。
根據達燁這枚冠簪所經的年代,她猜測很可能是他父輩爲其準備的,而且看他重視的態度,極有可能是弱冠禮所用。
聽完蘇蘇這話,達燁面色驀地一變,騰地直起腰板,眼睛一眨不眨地瞪住蘇蘇。
蘇蘇被他瞪得發怵,縮着脖子頷下首,自忖剛纔的話沒什麼不妥啊,聊聊家常而已。
達燁咬着牙根,卻努力試圖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沒那麼咬牙切齒:“你今年當真只有十二歲?”
聞言,蘇蘇擡起臉,狠命點頭:“的的確確是十二歲!”點完頭卻不知他什麼意思。
達燁冷哼一聲,甩過臉,倚回艙壁,闔起眼睛,不再吭聲。
蘇蘇實在想不出自己剛纔哪句話說錯了,分明第一句話更加冒犯,可他偏偏給迴應了,怎麼說到後來不疼不癢的話,他反倒翻臉了呢!
無語地搖搖頭,罷了罷了,還是少說話多幹活,趕緊做完簪子早些回爹爹身邊去方是上上之策。
她沒有注意到,隔着案几,對面的達燁這時全身變得緊繃,一隻手握拳貼在腿側,另一隻手緊緊攥着刀柄,閉闔的眼瞼內眼珠直是滾動不停,額頭也在隱隱冒汗。
許久之後,他才漸漸平靜下來,眼開眼眸,目光落在鄰隔埋頭專心掐絲的蘇蘇身上。
他的目光慢慢變得柔和,不似之前,不帶半點溫度,只是卻沒柔和多久便恢復原樣。
又過了一會兒,他推門而出,直到晚間也沒有再現身。
被這段插曲一攪和,接下來的午飯還有後來的晚飯,蘇蘇連饅頭也沒有了,幸好她還有零嘴裹腹。
手不間歇地忙活一整個白天,蟠龍的身子總是出形了,天黑後她自己離開艙室,到得甲板上時,發現陸三已候在舢板前了,在他的幫忙下,她很順利地回到商船上。
一到蘇齊徽跟前,蘇蘇便全身一鬆地攤坐在地,從袖中悄悄拿出偷藏的糕點和臘脯,轉入到爹爹的袖中,附耳悄聲說道:“爹爹,這個是我偷偷帶回來的,海王和他的那些手下皆不知,晚上趁大家睡着後,您再吃!”
蘇齊徽嘴角浮起一片笑意,欣慰地對蘇蘇點點頭,然後問:“今天做到哪一步了?龍身掐好了?”
“嗯!爹爹一猜就中!今天圈了一天的龍鱗,龍鱗掐完,龍身也就差不多成形了!”說着,蘇蘇找了一個綿長的哈哈,“爹爹,那個海王好生難纏,蘇兒都不敢在他面前說話!”
聽此,蘇齊徽立馬警覺:“他難爲你了?”
“倒也沒有怎麼難爲,只是蘇兒覺得他黑白無常一樣難對付!”蘇蘇耷拉着腦袋,眼皮子開始悄悄打架,聲音也漸弱,“爹爹,您說他有多大了?”
“嗯?”蘇齊徽愣了一下後答道,“瞧着二十五、六歲吧!”
蘇蘇有氣沒力地點點頭:“蘇兒也這麼覺得!再說,多少歲就多少歲嘛,他幹嘛兇巴巴地問我到底是不是隻有十二歲?”
蘇齊徽聽女兒冒出這麼句沒頭沒腦的話有些糊塗,於是他溫言誘導:“定是你問了他不該問的事情!你都問了他些什麼事?”
蘇蘇其實困得神識已經開始模糊,蘇齊徽的話她也僅是聽見然後慣性地將上午與達燁之間的對話和盤托出而已。
蘇齊徽聽後,喃喃念着“達燁”二字,又琢磨蘇蘇所問的有關達燁兄弟的問話。
想了許久,他也沒有想明白爲何達燁會對蘇蘇發火,蘇蘇七竅玲瓏,舉一而反三,就算蘇蘇猜中他的心事,他也沒有必要動怒啊!
還有達燁這個名字,蘇齊徽隱隱約約覺得有點耳熟!
“你們就說這些?”蘇齊徽低頭接着盤問,卻發現蘇蘇的小腦袋都耷拉到膝頭,顯然已經睡着了。
“達燁!”蘇齊徽在心裡默唸,印象中好像錢乙在什麼時候與自己提到過這個名字,只是印象並不深。不過敢劫掠官船的海寇決不會是不知名的小蝦小將。
不過錢乙已經不在,此時才入夜,看守的海寇個個都很精神,他想着等到夜深後再找其他人打聽試試。
好容易等到夜深,他一連叫醒好幾個人,結果沒一個人聽說過“達燁”其人。
蘇齊徽無奈只得作罷,轉念又想就算探聽到有關達燁這個人的消息,也沒什麼特別的用處。
次日,蘇蘇醒得早許多,一醒來,便一刻也沒有耽擱地爬起。到船舷跟前,發現陸三又先一步等候在舢板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