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問世間情爲何物
雲岫蹲下身子探了探中刀之人的鼻息。
沒氣兒了。
不用多想,死的很快。
能一擊即中的,絕非那些普通人憑藉着自己的三腳貓功夫能做到的。
方夢白每一步都走得很穩。
他懷中的姑娘暈的很徹底。
葉驚闌擡眸,正巧對上方夢白探究的目光。
方夢白不明白,這兩個人怎麼能一路跟的這麼緊,竟然尾隨他到了甄音杳屋子的后街上。
而此事要從雲岫剛走完山路說起。
他們在明,敵在暗。
隨後,他們一隊人馬擡着屍身沿着來時的路返回府衙。
思忖之中,雲岫已拂袖走遠。
他知曉,這是她答應了。
她的腦海裡浮現出暮涯從懷中掏出的錦帕裡包裹的那把小刀。
這種讓人渾身不自在的感覺從她初初離開北疆就有了。每到一處,她所感受到的,全是未知的,張大了嘴準備吞噬她的深淵。
析墨沒直言,他不敢把話挑明瞭說。打心裡覺着自己變得畏首畏尾了許多。
他的手有些發酸,不知是方纔猛地刺出的那一下子使得他有了後續的不適,還是他抱着甄音杳的時間太長。
這兩個人,就像是橫生出的刺,紮在有節律跳動的心臟上,每每隨着血脈途徑,就要痛上一痛,這種滋味並不好受。
大門。
“原來如此。”雲岫慨嘆着,暮家確是心善的,收留了鹿貞這樣的姑娘,“那你很是喜歡花朝城了?”
葉驚闌和雲岫一合計,決定跟着他去瞧瞧。
“緒風同他乃是生死之交,交予緒風,他自是能放下心來。”雲岫有些哽咽。
門環上有了點點鏽跡。
葉驚闌正擡手揉着眉心,他很疲倦。
“他是含笑死去的。”析墨將她的碧玉扇墜兒推到她的手邊,“這是你的,他們是識得的,便自作主張帶了回來。”
析墨平和的笑讓雲岫的心顫了顫。
雲岫感覺自己又陷入了一個迷局。
析墨苦笑着,執起她的手來。
析墨則是道出了她心中所想:“問世間情爲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雲岫暫且無法給出定論。
甄音杳因了不知名路人這巧妙的一撞,躲過殺招。
鹿貞眼眸一亮,她點點頭,“我願把我這短暫的一生留在花朝城裡,生是花朝城的人,死後還要長眠在花朝城這片土地上。”
析墨抱起酒罈子,往她眼前的瓷杯裡倒。
院門閉上。
……
她的頭偏向了聽竹軒的院子裡。
鹿貞眨眨眼,那一雙像小鹿的圓眼裡光亮閃滅,她歪了歪腦袋,歡快地說道:“小姐說你們快回來了,教我等着你們,我本想着去到街上隨意走走,望望葉大人和雲姑娘到了何處了,沒想到你們就在門外。”
還有他指頭上的繭子,指甲縫子裡的污泥……
“軟軟,我不想你涉險。”他一字一頓地說着,溫柔如初。
她回答道:“花朝城,鳴泉縣人。但我卻是實打實的花州人。”
刀尖上垂墜着的血珠子,徐徐淌下。
“這把刀,做的很精巧。”
“因爲是你的。”析墨正色道,“蘇翊把身後之事交給了緒風。”
他不喜歡用毒蛇來作比,他找不到更爲合適的詞來形容與描述。
“蘇翊沒了。”析墨從寬袖中取出一封疊得方方正正的書信。
她讚道:“光是聞聞這味兒,我便知是好酒。”
“你……”
“我在暮府作客,怎會是涉險?”她坦然地看進他的眼底。
他望着雲岫的背影,如同看一條伏在草叢裡的毒蛇,等到風吹草動的時候,猛然竄出,張嘴咬緊路人的血肉。
雲岫只覺胸腔裡那顆心臟快要躍到外界。
他應是歇息了吧。
鹿貞在前面帶着路。
雲岫抱過酒罈子,順手掀了蓋兒,鼻翼翕動。
這一定是個生活不如意的人。
她的眼前氤氳,熱淚滾滾,不願出眼眶子。
此時析墨的屋中熄了燈火。
雲岫下意識地回縮。
蘇翊心願已了,離別塵世間。本是樂事一樁,雲岫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雲岫頷首,應道:“得虧於蘇大夫,還有……師父。”
說來也是巧,小老頭的家就在甄音杳家的附近。
他擱到桌上。
或許不是因爲人之將死,是因爲別的煩心事兒。
葉驚闌見着了方夢白那奔命的急速,不免想笑。
“你全看到了?”方夢白將橫躺在他懷中的甄音杳往自己身子上靠,生怕一不留神脫了手把她摔了。
正如他所說,扶疏公子和析墨是兩個人,而析墨遇上雲岫的那一刻,就不再是析墨了。
他心生凜然。
方夢白冷冷地看向地上的屍首。
這個嘴脣烏黑,喘氣連連,在路邊歇了一陣的小老頭終是熬不住了,他向剛好路過兩人求助。
展開信箋,是方方正正到辨不清是誰寫成的字。
這裡便是花州。
有一駝背老頭,他很老了,老的鬍子花白。
雲岫揚起一笑,“聽聞花朝城的啼綠酒是一絕,若是能看看天上月,聽曲水潺湲,品啼綠酒,不失爲一個樂趣。”
雲岫忽而輕笑一聲,道:“死了便是一了百了,活着的還要受着磨折之苦。”
析墨發了神,隨即懂得。識趣是做人的本能。
“爲何不讓它隨着蘇翊一同下葬。”
在牆頭上肆意拔着雜草的小姑娘晃着雙腿,“咯咯咯”地笑着。
析墨默然不語,似不願多言。
“衆生皆苦,你師父亦苦。”
古樸的暗色門,與富足的暮家不大相稱。
和沙城那些穿官服的懶散的作風完全不同,他們雷厲風行。
葉驚闌卻像一個和尚似的,打着機鋒:“莊主覺着我看見了,便是看見了,莊主覺着我沒看見,那便是沒看見。”
薄如柳葉片。
手上的刀痕新舊交疊,連她的扇墜兒也失了光彩。
方夢白倒是氣定神閒,負着手一路哼哼着,不知他哼的是什麼曲兒,但能聽出他的歡暢。
看這面龐,大約在四旬,脣峰處有一塊黑斑,眼角魚尾紋很深,飽經風霜之後留下的皺紋好像大多數留在了額上。
“你怎知我們在門外?”雲岫問道。
他從未想過,一個姑娘會有如此強烈的殺氣。在他的眼裡,姑娘多溫婉賢淑,說不上幾句便會拈着手絹兒雙頰飛紅霞,要是碰上了性子爽利如甄音杳這般的,也不過是嘴上罵罵咧咧幾句。哪怕是行走江湖的女俠客,會盡可能的收斂起鋒芒,將自己融入整個江湖中,化爲一條滑溜的魚,以便於左右逢源。
雲岫怔住。
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這人在死前是痛苦的。
還沒待葉驚闌叩動門環,裡邊的人似有感應,徑直拉開了大門將他們迎了進去。
她又道:“我家上有老下有小,在前有三個姐姐,在後還有兩個弟弟,家境貧寒,再加上那些年莊稼收成不好,父母做了打算,將我送到暮家老太太處,託付了我這一生,也就是說從我斷奶伊始,便在這暮家了。待我年歲稍長,老太太把我送到了小姐的院子裡,跟隨着她一道讀書,寫字。只可惜我天分不高,至今只會念幾本雜書,寫幾個斗大的字罷了。”
“所以他沒了。”雲岫摩挲着這塊失了光彩的碧玉,呢喃出聲,“我是雲中客,時乘天外舟……”
葉驚闌眯起眼。
驟起凌厲風聲。
這個梅芳閣的位置極爲尷尬,左邊住着的是喜歡爬牆的葉驚闌,右邊的靜雪齋裡挑燈夜讀的是析墨。
他的腳步虛虛,又沒有拄拐,仿若下一秒便會倒在路過之人的身上。
雲岫不明白捕頭的話是什麼意思,風平浪靜下的暗潮涌動最終會沖垮名爲“太平”的河堤?
“靜雪齋我住了好些日子,有清流,有花木,小築清幽,無人打擾。”
深淵不可久望,亦不可不望。
一無所獲。
當有着破空之勢的小刀飛來。
“扶疏公子今日是噎食了?這麼晚還循着小徑消食也是不易。”葉驚闌在關上院門的那一瞬毫不留情地將言語砸出。
“多謝。”
方夢白麪無表情地稍微屈膝,手一伸,拔了那把插入心口的小刀。
“軟軟。”他早已拋開了所有,聲聲喚着她軟軟,析墨本是凡間的仙,終是由得那紅塵煙火濁了身。有了真實的煙火氣未嘗不好,讓他添上一分平易近人。
扶疏公子的自在超然,不屬於析墨。
方夢白眼底騰起的分明是殺意,這把刀原是向着甄音杳的,如此想來……
析墨的脣囁嚅着,欲言又止的模樣讓雲岫心生疑竇。
鳴泉縣是花朝城邊上的窮山坳。
不明來路的花香一絲一縷地涌進她的鼻腔裡。
他咬了咬下脣,決然地走回甄家院子。
甫一從駝背小老頭的家中出來,葉驚闌就看見了跟在心不在焉的甄音杳身後的方夢白。
在錄事記下最後一筆,領隊捕頭感慨着花朝城風平浪靜太久了,總會出點岔子的,這些岔子不僅苦了百姓,還會苦了當差的人。
仵作驗身,錄事記在簿子上,衙役細細詢問了在場衆人。
被人推着,搡着,進了這個深不見底的黑窟窿裡。
“我知。”
那麼尖利。
無聲的淚似乎變得有了聲音,伴隨着心一跳,是一種煎熬。
先是對暮朗下手,暮涯向她求救,她婉拒了。後是當街殺人,殺錯了人,被她碰上了。
花朝城的衙役來的很快。
可是那襲白衣施施然,飄飄然地出現在她眼前,她知道,一觸即發的二人之戰無可避免。
不夠明亮的皓月映着不明朗的表情。
雲岫壓着聲音,問着鹿貞:“鹿姑娘是哪裡人?”
葉驚闌便應了他的要求,扶着他回了家。
他深諳“言多必失”這個道理,但面對雲岫,他不由自主地便想勸住她。
沒了……
看不順眼定是不會給好臉色。
方夢白試着翻轉手腕,頓然向前一刺。
“啪嗒。”
蒙絡手上的銀環輕輕相撞,碰出了清脆的響聲。
他對葉驚闌早有耳聞,但對雲岫……一無所知。
雲岫心想,這姑娘準是去她院子裡找一個安逸地兒躺上了。
方夢白仔細地端詳着這個嗑着下脣思考的姑娘,心中鑽出了一種怪異的感覺。若非雲岫就靜靜地立在那任隨他從上而下地打量,他肯定不會相信,這種被他推究出的怪異感覺是——殺氣。
會否是同一個人,或是同一夥人?
“到了。”鹿貞指了指身側的小院,“姑娘的院子在隔壁的梅芳閣。”
析墨當真是擺了一罈子啼綠酒,直言道:“朗哥兒前些日子派人送來的,我還未開過封。”
那把刀最後出現在了另一個不相干之人的心窩處。
她明知世間因果無解,偏要求個一清二楚,這是荒唐之事。
花朝城暮家。
沒聽見重物落地之音。
雲岫長舒了一口氣。
一切盡在不言中。
析墨有一種使人安定的魔力,她原是想着從中插一腳,圖個樂呵,可在真正見着了析墨之時,只能想到“謙謙君子,溫潤如玉”這八個字。
蒙絡向後一倒,從高牆跌落。
那麼薄。
析墨不言,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順着觸到她的脈搏。
她甜甜一笑,微微露出的白齒與朱脣相映成趣,這姑娘的口脂塗得過厚了,顯得老氣。
析墨瞟了他一眼,迅速低頭,支支吾吾地迴應道:“肚中蛔蟲尚且不能知曉我的不適,葉大人慧眼如炬,比蟲還靈,析墨佩服。”
方夢白隱隱起了戒心。
蘇翊死了。
這樣的殺氣,比起他來,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可不想假裝什麼善人,他怕在撕破臉皮時格外的醜陋。所以他選擇了對自己誠實,誠實地表達自己的內心。
“軟軟,斯人已逝。”他想要勸慰。
蒙絡清了清喉嚨,遲遲未說一句。
鹿貞的腳懸在半空中,落下,軟鞋底在石板小徑上無聲無息。
“只此一杯,身子骨未好的完全,切記忌嘴之事。”析墨細細叮囑。
白皙修長的青蔥指把上瓷杯,掩住了杯身上的青蘭,她舉杯,對月遙寄,“安好。”
每個人都會如她所願,萬事安好。
“軟軟……”析墨截下了她往嘴邊送的瓷杯,“萬不可以身犯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