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有過後悔嗎?
葉驚闌手上動作一頓,偏過頭看定司馬無恨,正色道:“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就更無所顧忌了。”
他拎起手中的竿子敲在了司馬無恨腕上,明知他解了鐵釦定是因爲雲岫在他腕脈處埋了針,他偏偏要讓這人痛上一痛。
禍從口出,長個教訓。
黑灰在露出的腕子上留了一道,擦去後是沒有任何傷痕的。
司馬無恨倒吸一口涼氣,要敲便敲,爲何還帶着一股子巧勁兒,直擊內裡,震得那根鎖住脈絡的針一顫,這樣讓他皮膚上不會有傷痕,但針尖是挑進了更深的皮肉裡。
他耐住性子,咬緊牙關,好奇心驅使着他從牙縫裡擠出疑問:“爲何?”
葉驚闌敷衍地答着:“我未來的岳母都入了土,我百年之後才需要忌口呢。”
未來的岳母?
還沒聽說葉驚闌定下了誰家的姑娘,想必是自己沒在盛京,沒收到第一手消息。
“原來葉大人已是有了心上人。”司馬無恨訕訕地拱拱手,妄議死者爲大不敬,“恕罪。”
葉驚闌抽出一些火,基本烤熟的時候只需要小火將表面烤得更脆生便可。
司馬無恨左躲右閃,被鎖了真氣,他只求保住老命。閃避了好一會兒,經過千辛萬苦到了孟章跟前。
析墨送來的那三壇酒都留在了雲岫院子裡,這是前兩日他從凌城快馬捎來的。
悔嗎?或許是悔的吧。他說不上來。
“葉大人。”雲岫輕聲喊道,夜晚很靜,靜到似乎能聽到星子垂落的聲音。
“他孃的。”司馬無恨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連忙拍滅了火星子。
羽箭擦過火苗子,勾住了司馬無恨衣衫的一角,直直插進山壁。
“你曾後悔過嗎?”他反問道。
“多謝你讓我在寂夜裡找到了一點樂趣。”
他在猶豫靠近還是保持這樣的距離。
孟章手中的九環大刀不聲不響地砍中了那人的脖子。
今晚的葉驚闌一反常態的沒有沾一滴酒。
蟲鳴四起,這條道本就是依山而生。
司馬無恨回過神來,打趣道:“老夫年歲已高,見不得,見不得。”
她撒謊了,背在身後的手在大石頭上畫了一個交叉的符號。
司馬無恨自然是知道葉驚闌指的是什麼,他撕下一塊焦脆來嚐嚐鮮。
“世人多愚鈍,葉大人天縱之姿,能被葉大人看上的姑娘自是上輩子修來了福分。”他有意無意地瞟過雲岫,這些時日他在城主府的小柴房裡,偶爾出來放放風,與他們聊上幾句,他對這個女子的改觀是極大的,儘管每日送來的吃食真是不得不說一句難吃至極。
她好像喝多了。
大多數男人喝酒都是圖一個痛快。
她將他的音容相貌都深深鏤刻在了心上,隱隱感覺這裡是日後用得上的一個突破點。
飛來的亮光引得蒙面人驟然閉眼,他伏在山壁上好長一段時間,方纔慢慢地落到這伸出的樹枝上,腳還沒站穩,就被發現了。
“哎,姑娘你可別認爲我在講笑話。”司馬無恨稍稍側頭,他懶得撐起腦袋來和他們說話,一切從簡,因爲太累。
他盤坐在火堆邊上打着瞌睡,聽得雲岫在喚他,擡眼看了過去。
一支裹着燃燒的布條兒的羽箭飛來,點着了司馬無恨的衣襬。
“管殺不管埋。”葉驚闌的目光掃過靠近山體的一處,那裡躺着一個永遠沉默的人。
“因爲我在說這話的時候,我的心沒有否認。”
有的人倒滿了一杯酒,只聞不喝,這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他的思緒在他的話音落下的那一刻四處遊走,他沒有正面回答司馬無恨,因了他明白悔與不悔都是一念之間的事,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他在人間,進退兩難。
“我想也是。”司馬無恨又躺好,合上雙眼,小憩。他不擔心有人會對他不利,潛在暗處的殺手們多數是自己人,而且葉驚闌會把他們一一解決掉,對自己毫無威脅。這裡的三個人更不會對他出手,因爲要想殺他,早就行動了,何必等到半路才下手。
孟章是個盡職盡責的護衛,坐在不遠處目光炯炯地環視四周,不放過任何風吹草動。
“你可是要與我決戰之人。”
話音剛落,雲岫笑出聲來,他竟看一個蒙面人相貌尚可。
這女子貪杯,喝多便喜歡惹事。
司馬無恨徑直坐起身,這些毛頭小子竟不管顧他的死活。
孟章走了過來,他已經把大刀擦乾淨了,用的是蒙面人的衣裳。
葉驚闌細細品着司馬無恨的話,捏着小杯輕嗅酒香。
捎着他幾根鬢髮,沒入黑暗中。
雲岫捏着琉璃小杯靠在大石上,她怕席地而坐會污了自己的外袍,特地在下面墊了一層薄毯。
“你是第一個說有福分的。”葉驚闌笑道,他拈起一撮織茅草爲司馬無恨手中的外焦裡嫩添了香,“別人都說被我瞧上的是倒了八輩子血黴,祖墳沒選對地方。”
“我是在正經地評說他人樣貌。”
“忘了。”雲岫輕笑一聲,又斟滿了酒杯。
“我向來是有一說一之人。”司馬無恨大口啃着肉,岔開話題,“要是現在有酒,就更好了。”
葉驚闌把手中的竿子同雲岫換了換,“先生說笑了,這是尋我開心呢。”
爲何會有人給他道謝?蒙面人猛地回頭,瞪大了雙眼。
“雲姑娘。”他出聲叫着,戲看完了,該讓伶人謝幕了。
“先生見不得什麼?”葉驚闌往火裡添了些乾草,火光又亮了幾分。
“黑巾遮掩了臉,就露着兩隻黑幽幽的眼睛,難道先生自行將這人模樣在腦子裡畫出了?”
她的視線凝在孟章的瘦削的肩頭。
孟章聽了命令,從馬車裡抱出一罈酒,有葉驚闌的地方怎會沒有酒,司馬無恨摸準了這事兒,是故意說的。他把酒罈子往地上一擱,擺上一個土陶碗,“請先生享用凌城的離人醉。”
“先生是見不得……”葉驚闌雙指一夾,一根帶火的細棍兒飛出,擊中了高處橫着的枝椏,“這裡的歹人吧。”
可是有的人天生就不適合做尋常人,洗手做羹湯這類事還是留與他人吧。
“見不得的事兒可多了,不知葉大人問哪一件。”
孟章囁嚅着脣,他最終沒有說出辯解的話,默默地回到剛纔擦刀的地兒,用大刀掘土。
“主上。”
“既然都記不得了,怎清楚自己有無後悔的事?”
爲躲過攻擊,險些踩空。他只得放棄立在高處,往下墜。
雲岫氣沉丹田,盤腿坐着,周身形成罡氣,揀一根粗棒揮動,那些朝着她來的箭尖兒要麼插在木棒上,要麼被擋下撂在不遠處。
司馬無恨的臉色突然變得悽然。
人在瀕死之際,最後消失的是聽覺,蒙面人沒辦法再痛罵孟章,但他會記住孟章的嗓音,來世……如果有來世的話,一定不要再見到這把奪命的九環大刀。
司馬無恨將酒碗翻轉過來,滴落碗中的最後一滴酒。
“無休無止,望不見盡頭。”
“恐怕先生那個小小心願很難達成。”他的心願便是殺了葉驚闌,一雪前恥。雲岫很瞭解這種驕傲的人,他願意窮盡一生洗去屈辱。
隨後是一串比天邊星子還亮的箭尖帶着狠厲勁而來。
葉驚闌眼底是一道一閃而過的精光。
孟章的大刀虎虎生風,刀隨着招式起落,刀身上的泥土慢慢地便沒了。
“我記不得之前的事兒,但我覺着我未曾有過後悔。”雲岫的小杯又滿了,她覺得離人醉這酒,適合小口飲,大碗灌下,容易說胡話。
雲岫拎過罈子,往自己的杯中斟滿,“先生是個知足的人。”
“嗯?”她習慣用慵懶的鼻音應着他人。
有的人一杯接一杯地貪戀離人醉不夠馥郁的香,她頓悟,以往是她執念過重,事實上,她問心無愧,不如灑脫一些。
葉驚闌纔不是入套之人,他不以爲意地答道:“你怎得不問問那些東流的水,可是有悔恨?”
“不知葉大人能否滿足我的好奇?是誰家的姑娘有這等福分?”司馬無恨嗅嗅手中已經烤熟了的蹄子。
“孟章,酒來。”
等在一旁的孟章揚起一抹詭異的笑容,“多謝。”
直擊左眼的是一顆帶着潤溼泥土的石子兒。
“方纔你喚我作甚?”
“是極,先生何故存了心來問我?”葉驚闌喚來孟章用晚膳。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他原以爲雲岫是葉驚闌的心上人……
司馬無恨安然地坐到孟章堆砌的土包上,哪怕下面是未寒屍身,他也不在乎。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躲在孟章的身後纔是命長的前提。
有的人用九環大刀慢慢切着豬蹄,一小塊一小塊地放進嘴裡細細咀嚼。刀,不僅可以用作殺人,還能用來切肉,切菜,填飽肚子。他的脣角有一絲不爲人察覺的笑意,這是平淡且真實的過活。何不稱爲生活?這個問題留待他人解答吧。
當她做了看客時,有人也是她的看客。
刀把子上雕刻的閉眼虎頭,刀身上的異族文字,是雲岫久久不能忘懷的。
現在說起母親已死,雲岫卻像一個局外人,他覺得純屬自己多想了。
看來是另有其人。
“先生可是後悔了?”雲岫詢問道,人往往會在回憶當年之時帶着悔意發出感慨。
那種和蟲子移動沒有分別的聲響。
司馬無恨雙臂一伸,而後彎曲起來,枕在腦後,往不平的地面一躺,“見不得的事兒多了去了,只是這歹人的話,我倒是瞧着眉清目秀。”
“敬大人,予我幾日照顧,今兒還有命坐在這裡享鮮餚。敬姑娘,有緣得見,來日方長。”
司馬無恨伸出一隻手指晃了晃,“非也。在我看來,想要幫我達成小小心願的人都是面貌可愛的。”可憎的當然是盤坐在他對面,夾帶火的木棍的人。
“好。”司馬無恨倒了滿滿一碗,一口飲盡,“當真是凌城的離人醉!好酒配好的吃食,此生無憾。”
那樣瞭然於胸的神情,怎會出現在一個不知情的人臉上?
司馬無恨在火堆旁神色恍惚,一直沒從苦痛的記憶裡抽身而出。
葉驚闌摸出他的琉璃杯,擺擺手,“先生顧着自己便可,我自行取用。”
雲岫根本沒有忘記剛纔她爲何而叫住他,夜很靜,不但能聽到漫天星子低垂,還能聽到賊人踩踏橫生出的枝椏時造成的些微聲響。
孟章頷首,說道:“晚生記着呢,前輩且放寬心。”
烈酒入喉,他微醺。
雲岫的手掌不自覺地放在前心處,她很確定這種坦蕩的感覺是真實的,她走的每一步都是自己想要踏出的。
“知足常樂。我年少時也曾想過要一生鮮衣怒馬,縱情天涯。”他再次滿上手中的碗,雙手捧起,“敬輕狂的過往,我已看過湛湛長空,飛雲亂度。馬蹄踏過繁紅大道,路過黃沙狂濤,做過大漠的遊俠,草原的外客。在海上漂泊過數月,雪山之巔見過最美的雲。如今能在此與葉大人和姑娘把酒言歡,食佳味,品小路風光,實在是一大幸事。我,很是滿意。”
“嗖。”
“那應當如何看待先生這話?”
有的人陷入長思。他後悔過嗎?他曾在江湖上處處留名,千面郎君,是他人對他的敬畏。現在……寄人籬下,得一口飯求一壺酒,過着的是自己從來瞧不上的人生。悔嗎?大概是悔吧。
又是一枚劈裂夜色的箭。
他對做吃食有着自己的心得。
“是嗎?忘了便忘了吧。”葉驚闌回以微笑,他知道她沒有忘,她不願居功,賊人身死,她裝作是那後知後覺的人。
“那葉大人呢?”他是鐵了心要摸他們一個底子來揣着。
葉驚闌衣袍一卷,擊飛了羽箭。簌簌落在地面的箭上有慘綠顏色,淬了毒,還是那種慣常用的毒藥。
這頓簡單到只有酒和烤豬蹄的晚餐。
“多謝。”司馬無恨看向葉驚闌,“我該如何爲葉大人斟酒?”
孟章說道:“主上,如何是好。”
再等下去,恐有危險。
“走。”葉驚闌當機立斷,“你帶着司馬先生先走。”
“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