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人情練達的雲姑娘
侯寶兒對葉驚闌的評價不算太差。比起其他受薛漓渢影響的沙城人,要好上許多。
而薛漓渢……
薛漓渢來沙城已有好幾月。
他肩上的擔子不輕。
朽木與璞玉可不能比,要將桀驁不馴的青瓜蛋子們訓成皇城守衛軍,是一件難事。成,則心血付之東流,盡數充入皇家。敗,則接受帝王責罰,同這滿城風沙相守到老的機率成倍增長。其中的苦只有自己打落牙齒和血吞。
侯寶兒詳盡地說了很多,皆是雲岫已知的事。
唯有一點,她完全不知。
僅憑這一點,她願意和侯寶兒做一個小交易。
“雲姑娘,我……是拿命來賭的,輸了就全沒了。”侯寶兒抹了一把辛酸淚。
他的衣袖橫擋時,不動聲色地用餘光瞥着雲岫。
靠腦子?
他咧了咧嘴。
雲岫第一次見到這類無賴。
……
在看客們的眼皮子下動手腳的人甚是膽大,雲岫不僅動了,還解了氣。
有這麼人情練達的人嗎?
那男子就勢倒了下去,結實的身板摔到地面砸起一團塵土。
“既然與葉卿說過,此次爲微服出行,今後便稱小姐吧。”元清洄擡了擡眸子,“去問問那姑娘姓什麼,名什麼,家中可有親人?”
雲岫立在門前,手指搭上了門栓,回頭一笑,“靠你的腦子逃。”
好快!濃綠就這麼丟了魂兒。
沙城來了一位貴客?
不會是……
葉驚闌瞧見了和男子僵持的雲岫。
男子不依不饒,大喊出聲:“有人將我胳膊撞至脫臼,竟想撇得乾乾淨淨……天理何在!”
於是他狠狠地往下一磕。
……
不曾想沙城的石板路高矮不一,她的腳尖磕在了石板邊上,身子往前傾。
轎子裡的人縮回了手,淡淡地說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這片王土上的子民都應被平等對待。”
她裙角微揚,一瞬閃過的是被巧手繡出的一朵素淨的蓮,與之相稱的是與裙角同色的繡鞋。
這一嗓子引得圍觀的看客紛紛指責雲岫。
“城中之路不平整,還請姑娘走路時別分神。”她對濃綠說着。
侯寶兒眼睜睜地望着雲岫拉開門,毅然決然地踩着碎步離去。
輕靈的一聲啼笑,元清洄認真地打量着他,“人道是行走在塵世間是爲一種修行,可葉卿走了一遭紅塵反倒是畏首畏尾了。朕以爲,這修行,不要也罷。”
“我家小姐說行善即是積德。”
但他仍是笑意盎然,悄聲道:“陛下,我若是扶着你,那便是暴露了你的身份。”
葉驚闌也是面無表情。
對於惡人,只有比他更惡。
雲岫想着那點碎銀子恐怕是醫不好他的下巴。
一線傳音入耳。
她放眼望去。
如果真的沒有任何過錯,那她定會說“極好”或是“妙極”,而不是“不錯”。
這聲音熟悉得緊,是屬於茶坊裡的黑貓琥珀的。
“臣以爲,可活三月。”
男子收了那碎銀子連滾帶爬地逃出雲岫目光可及之處。
身手不錯。這是元清洄的心思。
他坐直了身子,抹了一把汗,長呼一口氣。
濃綠點點頭,快步挪向雲岫。
雲岫想的出神,不自覺地邁開腳步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動。
葉驚闌抿脣不言。
“那請姑娘代我對你家小姐道一句謝謝,我並未損失分毫。”
她的誇讚,從不是真正的誇讚。
“你且自拴在門外,多謝小二哥。”雲岫湊到門縫處說着。
濃綠晃晃腦袋,眨着眼,透着一股子小機靈,“我家小姐剛看見姑娘被人冤枉了,原是想要替姑娘打抱不平的。幸好那人不再較真,否則我家小姐定是饒不了他。小姐讓婢子來問問姑娘可是被那惡人圖了財?若是被他謀了財物,我家小姐願意補給姑娘。”
“我家小姐……”
在她走後,濃綠將她的原話一字不差地複述給了元清洄。
“逃。”
“姑娘請留步。”濃綠以小碎步追上雲岫。
“若是真有苦,定會敲響縣衙外的大鼓。”
“葉卿,在你看來,那姑娘可以在朝元宮裡活多久?”
“姑娘,我瞅着你好生面熟!”男子伸出長臂想要抓住雲岫的腳踝,“你就是之前想毒害何老三的外城人吧!”
被那人攪和了一番,再也沒有了散步的愜意感。
路人手指一橫,指着雲岫覆着的手掌,“她定是想用銀錢收買人心,現在的姑娘家心眼可多了,千萬別被她唬住了。”
侯寶兒不見了。
她將侯寶兒安置在屋子裡,叮囑他千萬不可隨處走動。
“敢問姑娘芳名?”
一頂招搖的軟轎裡探出一隻保養極好的手,那隻手虛虛地挑了轎簾一角起來,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僅兩字“不錯”,字面來看即是無差錯,實則有錯。
“還是不如卿蘿啊……”單聽這話,會讓人錯覺元清洄是在惋惜失了人才,其實不然,她眼底的笑意將她的心思攤在了蒼涼的月色下——她在得意。
“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了……”他帶着哭腔解釋着。
間接指證她是下毒之人。
這話說的,和姑娘們許人家時錚錚一言:全憑父母做主,有何分別?
雲岫沒有給濃綠插話的機會,一口氣吐完之後瀟灑地轉身。
店小二在外面喚着:“姑娘,你這貓兒一個勁兒的叫,不論喂什麼,它都不肯賞臉啊!”
侯寶兒重重地磕了一個響頭,“全憑雲姑娘做主。”
濃綠頷首,雙手捧上一張銀票,“我家小姐的心意,請姑娘笑納。”
曾停的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竟把琥珀給她送來了。
可是……
原來是他!
大堂裡只有幾個跑堂在爲客人添茶,上菜。
侍兒一揮手絹兒,轎伕會意地放下轎子。
他忽地覺着點蔻丹的手指有些礙眼,還是乾乾淨淨如貝殼一般更令人心儀。
“挺會煽動的。”她稍稍使勁,丟開了他的臉,手指在他的肩蹭了蹭。
被人羣隔絕出的金剛伏魔圈裡,雲岫是那人人得而誅之的魔。
她聽見了貓兒的軟糯叫聲。
然而這虛無的影子卻能傷人於無形之中。
雲岫往旁邊退了一步。
她的腳尖落了地,門上掛着的兩個燈籠輕輕晃動。
“還有,我對住的地方要求不高,但我要睡雕花木榻,蓋金絲軟被。不用頓頓山珍海味,只求三葷三素一湯,一旬之內不可重複。”
“陛下。”一個低眉順眼的婢女對她福了福身。
沙城的人心思難辨,得小心應付。雲岫如是想着。
“姑娘……”
那人渾身如被水澆透,他相信眼前之人說到做到。
雲岫半蹲着,指尖如變戲法似的在一剎之間捏住了一角碎銀子,“醫館裡的大夫也許還在……”
她猛地回頭。
“這張銀票,保你最近兩年衣食無憂,此間事了,我再爲你置個宅子。”
“你認錯人了。”她收回目光,往前走了兩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儘量避免着和沙城人有不必要的正面衝突。
雲岫兩指一夾,做了這一樁買賣。
他想要發聲,可惜舌頭在嘴裡打着轉轉,一個音也吐不出。
高傲如孔雀的女人立在那裡,遠遠地對着雲岫點點頭,算是簡單的見禮了。
一隻玉手已然闖進了視線。
客棧裡。
七月的天,還未沉沉入夜。
躺在地上擠不出淚水嚷嚷不停的人就是弱者,是被她這狠心之人撞倒在地,不管不顧的弱者,他的每一句話都經不起推敲,卻有着多數人的支持。
可是伶人表示要謝幕,他們也無計可施,只好任由伶人下臺去。
“另外,我要求月錢二兩。”
眼看着就要和大地來一個面貼面。
“爲護陛下週全,還是謹慎些的好。”
“婢子……”
“姑娘,你在裡邊吧?”店小二拍着木門。
“你家小姐?真是一個大善人啊。”雲岫咂咂嘴。
她的脣瓣兒翻飛,“年歲未及桃李,家中無房無田,親人死於饑荒。不通文墨,只懂些粗淺的功夫。行走江湖好些年,賣過藝、走過鏢、摘過茶葉、扛過碼頭貨物。勉強活到了現在,如果你家小姐有意予我一遮風擋雨之所,附三餐飽食,我倒可以考慮考慮。”
這不是雪球兒的聲音。
他趁人不注意,蘸了一些唾沫點到了眼角,僞裝爲淚痕,他扯着那副破嗓子哀嚎:“天道不公,這姑娘不僅不管我,還威脅我……”
可惜世人習慣性聲援弱者。
平靜的背後是洶涌的暗流。
元清洄面無表情。
她腳懸在半空中,還沒能踏出客棧。
濃綠聽着她的話,眉頭越擰越緊。
看客們一陣唏噓。
雲岫看定他的面龐,漸漸有了熟悉之感,她剛到沙城時想要買個肉餅子,付給餅子鋪老闆的那枚銅錢落地後沾上了劇毒,一男子出現買了何老三的餅子,證明何老三是清白的……
她將碎銀子塞在他的下巴處,“你胳膊沒脫臼,但是你的下巴脫臼了。如果你想明白了,想要讓我們之間一筆勾銷的話,那就收了這銀錢。如果你還沒想明白,我不介意把你的舌頭拔了,用鹽粒醃着,年節時候喂到狗肚子裡。”
重頭戲來了,無事獻殷勤……雲岫在心底冷哼一聲。
看客們隱隱開始躁動不安,交頭接耳。
葉驚闌仰起臉,極快地瞟過人羣。
“聽說沙城來了一位貴客,想必珩之正發愁呢。”
要拔了他舌頭就絕對不會只是在他臉頰上戳個洞。
“你總是學不會置身事外。”
男子嚐到了嘴角裂開後滲出的鹹腥。
常言道:女人心海底針,就算撈到還扎人。元清洄的心絕對是海底裡的一根針的虛影,撈不到。
“卿大人爲萬里挑一之才,普通市井小婦人怎可與卿大人相提並論?”
不知被天下間最爲尊貴的女人看上了眼的雲岫拍拍衣裳,準備回客棧歇息了。
雲岫笑笑,燕南渝也學不會置身事外。
雲岫兩指卡住男子的下頜,硬生生地將他的頭擡起,“嗯……”
先是一襲水紅衣裙,後是她三千青絲裡插着的金釵上綴着的明珠,好不惹眼。
“補上一句,我這人不愛挪窩,最好每日無事,我躺着便能領月錢。”
“葉卿。”她的聲音像縹緲的風,着落於任意的點上。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雲岫怔住。
“濃綠。”元清洄的衣袖輕動。
有好幾個人都在互相詢問發生了什麼,怎得叫苦的人說不出話了。
扯了這麼多,還不是想來探探她的底。
多管閒事。葉驚闌別過頭。
雪球兒明明還留在錦衣巷,她特地留書一封,囑咐曾停好生餵養,待沙城之案一了,她便去到錦衣巷將貓兒帶走。
一個面帶憂愁的男子步子很急,一不留神便撞向了雲岫的肩。
是好是壞還不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每個人都恨不得站在道德最高點去戳着雲岫的鼻子罵。
路人不多,但被他這一吵嚷給吸引過來,自發圍成了一圈。
“萬一薛將軍衝進房間怎麼辦?”侯寶兒抱緊了凳子腿兒,指關節咔咔作響。
她在這一出落幕的戲碼裡,只一眼就逮住了一個人。
葉驚闌淺淺笑起,雙頰的梨渦不顯。
“憑這個就想收買我?”人心不足蛇吞象,他狡黠一笑,眼裡滿是盤算。
“怎麼逃?”
一頂引人注目的軟轎邊上有一女子巧笑倩兮。
“葉卿,百姓有苦。”
以暴制暴是尋常。
那個本該是被押送官府的人,最後逆轉了局勢。
“雲岫。取自‘雲無心以出岫’。”她第一次這麼正式地介紹自己的名兒。
下頜骨稍復位,銀錢在下巴上頂出了一個紅印子,恐怕是破了皮。
她的鼻息快要噴到他的臉上。
轎中人掀簾。
雲岫身形一動,隔着錦帕撈起了那女子。
她鬆了一口氣,萬幸這人是個柿子,一捏就軟,被她三言兩語嚇唬住了,若要遇見個削尖了頭要和她拼個你死我活的人,她還得另尋辦法。
店小二在門外踱步,遲遲不肯應下雲岫的要求。
就像道一句“還好”,表達的意義應爲不太好。
“不錯。”
“是嗎……”她有意無意地看進人羣。
元清洄在思考問題時,習慣摸着下巴。
“小二哥可還有事相告?”
“姑娘,還有人留了一封信,讓我隨着這隻貓兒一同交予你。”
“一齊放在門外吧。”
“姑娘,那人說你不收的話,就讓我當衆把信上的內容念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