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用金算盤發誓
曾停晃悠着腿兒,綠袍子的袍角上下飄忽。
“梨花木的,就別想了,今兒個白送了出去,還沒來得及打呢。”
他口中嚼着毛豆兒,腰上掛着的布袋子裡還有剝得乾乾淨淨的煮毛豆。
他很不喜歡毛豆殼子上的淺毛毛,每次觸上去,都會覺得短針在扎手。
手指拈在光溜溜的毛豆兒上,一顆,一顆,像是在撫摸情人的脣瓣,那麼仔細,那麼輕柔。
曾停認爲他今天碰上雲岫,是他平生三件倒黴事之中最倒黴的一件。
白搭四個棺材。
還有一口棺材是黃梨花木打的。
儘管黃梨花木窩窩裡面躺着的是自己按輩分上來稱的侄兒。
一隻手摸着金算盤的子兒,指尖彈着珠子。
“包着包着,就到你的牀上了……”老太太擡手,一柺杖拄到了曾停的腳尖子上。
只是這金算盤……
人老了,就失了身體裡的精氣,慢慢地,就輕了,到最後,瘦如干柴,輕飄飄。
目光來回,他瞧不出個實在的東西來。
雲岫頷首,說道:“可那姑娘被最近的接連發生的慘事嚇破了膽,以爲勾魂無常找上門來了。”
可剛一碰到那個袋子,他還是覺着不對。
他搖搖頭說道:“我也不知道啊。”
犧牲一人色相,成全大家幸福。
“當真是這樣?”
“怎麼,捨不得了?做久了鬼怪,不知道怎麼做人了?”
她的話一點問題都沒有,不傳給楊芙,即是不知者不罪,但外人怎會相信楊芙不知道內情?
平庸如她,也許老太太的腳剛跨進棺材,其餘人失了忌憚,順手就送了個大禮給她的乖孫,楊芙不出一日緊隨着就去了。
兩指一帶,去了殼兒。
“老太太自己貼的。”葉驚闌晃了晃空壺,示意裡面沒了,僅餘兩杯而已。
探出手,揀了一個飽滿的豆莢。
“你答應,我立馬說。你不答應,那便讓芙兒隨老身一塊兒去喝孟婆湯,下輩子老身還要做她的奶奶,照顧她,看着她出嫁。”
守城的官兵抱着長矛打瞌睡。
“原來是葉大人。”
他話沒說完,勾起一抹陰險的笑。
“老太太,這就準備好上路啦?”曾停將裝毛豆兒的小布袋束緊,用金絲線裹了兩圈。
他的眼睛裡閃着不定的光。
在他的長嘆息中,她去了。
看來這錦衣巷裡的人也不是好相與的人。
他很清楚,卻不嫉妒。
他瞅了瞅手中的算盤,再瞅了瞅堅定的老太。
“我想到了一個人。”雲岫塞了一顆豆子到嘴裡。
生死無常,看淡就好。曾停如是想着。
但她將自己的頭髮梳得很齊整。
葉驚闌看出了她的疑惑,眨了眨眼,“蒙歌是沙城人。”
“曾停,老身也爲你算過命了。”
那一身肥肉隨着他的蹦跳顫抖如波浪,一波接一波,久久不平息。
葉驚闌在腦海中搜尋那人的音容笑貌,竭力模仿出那種笑出二月春風的感覺。
沙城人很排外,要是同爲沙城人,打聽起事兒來,那就容易得多了。
楊老太的託孤……
只是這麼些年過去了,他茶坊裡大大小小的棺材賣了不少了,這算盤子兒一顆沒少。
最後一口氣噴在了他的頸窩裡。
“老太太,揹你可以,你得和我細細傳授一下你的家門絕學。”曾停伏在她耳朵上說道。
僅僅只有錢罷了。
有一干瘦的老太婆抿緊了脣,拄着拐慢慢地跨過門檻。
“老太太,換個條件吧。”他想知道,但他不想用金算盤來發誓。
曾停掂量了一下,這棺材錢啊,還是收少一點爲妙。
羽化登仙是不大可能的,那是話本子裡常說的,給世人宣揚苦難與磨折不可怕,熬過去便可,這是必要的修行,待到死後,活得越苦的人越能體味到往生之樂。
……
曾停咯咯咯地捧着肚子笑起來,“你這老太太,到頭來要把秘密帶進棺材裡,連芙妹都不告訴。”
曾停咬着牙,點頭答應了。
他們已經得了沙城土霸王的消息,既然葉驚闌願意亮明身份,那就萬事隨着這個欽差折騰吧,反正不是他犯下的事,隨便葉驚闌怎麼查。
耳熟的名字。
“蒙芝芝也有失手的時候?”雲岫調侃道,想當初王嫂那裡還多虧了蒙歌扮的“蒙芝芝”,左一口“姐姐”,右一口“漂亮阿姊”,換來了一手有用的資料。
“來了來了。”一大顆肉球圓滾滾地到了雲岫跟前。
老太太望着乾乾淨淨的院子,“怎麼沒把棺材給老身擡過來?”
“這不,工人們今兒太累了,我遣他們回去歇息了,就請老太太隨我走一遭吧。”
爲了安撫人心,葉驚闌必須早日將兇手捉拿歸案,可惜現在還沒有絲毫眉目可言。
另一隻手上顫巍巍地抓着一把梳子,囁嚅道:“曾停,我是看着你長大的,就麻煩你了。”
“析墨一直是一個溫柔的人。”他不得不承認這一點,析墨對任何人或事都保持着一條水平線上的度。
總是聽說錦衣巷,那裡曾是窮人、乞兒的雲集之地,這麼幾年過去了,挨不過去的多了,眼下僅剩曾停和另外兩家命硬的落魄戶兒。
“老太太,你就把心放到閻羅王那裡等待下一世吧,芙妹的事就包我身上了。”
屋頂上目睹了全過程的兩人碰了杯。
他這金光閃閃的招牌,有許多人說過同一句話: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你這招搖的就如同恨不得別人來搶!
“老太太不減當年風采!”他揉揉腿彎,笑吟吟地說着,“就是芙妹,可能……”
曾停站在她跟前,嘆息道:“我又沒說是你的。”
惦記的大有人在,真下手的,寥寥無幾。
曾停一怔。
“葉大人是御封欽差,我等小嘍囉豈敢說大人半個‘不’字?”最後一杯酒,她要細細品。
譬如薛漓渢和虞青莞不得不說的二三事。
曾停猶豫了許久。
裝滿了毛豆兒的酒杯被推到了雲岫的手邊。
他的後槽牙磨着毛豆兒,想象自己在嚼山珍海味。那個讓他虧了本的細皮嫩肉的賊丫頭,真是賊精賊精的,只可惜慧極必傷啊。
“你怎知我說的是他。”
老太太穩穩地伏在了他的背上。
那麼涼,那麼涼。
士兵又補充了一句:“葉大人要想去那裡尋線索的話,多半是白費勁,那裡的人和外邊的人幾乎沒有任何交集的,說自己是窮的有骨氣……”
“也許在你見到緒風的時候,你會感慨更多。”
他纔不會就此放任煮熟的鴨子撲騰着往天上飛。
只見老太婆將柺杖一橫,“你用你這金算盤發毒誓,照顧好芙兒,我就把你想知道的事告訴你。”
像出嫁的新姑娘,對待自己的妝容一絲不苟。
雲岫暗罵一句:厚臉厚皮。
“子時快到了。”
窮人,有骨氣的窮人……
“好,按老太太的要求,曾停今個就發毒誓,如違此誓言,我和這金算盤的前任主人一般,灰,飛,煙,滅!”
看來沙城百姓對錦衣巷沒有多大好感。
味同嚼蠟。
“好!”老太婆乾癟的嘴脣喚着曾停的名兒,教他俯身貼耳過來。
她兩眼空洞無神,眼白很多卻佈滿血絲,脣是縮癟而無光澤的。
“連葉知蕪都對騎馬之事一竅不通,你又怎能要求蒙芝芝無所不能呢?”
神奇嗎?
一點也不神奇。
“老身無半句虛言!”
仿若又輕了一些。
把握不住火候,小心把自己給燒個外焦裡嫩。
要是世間所有事必須講求先來後到,那麼許多人都會錯過生命中最爲重要的人。
畢竟送給他們的吃食和衣裳是沒有收回的可能性的,沙城百姓本沒有指望他們能給予什麼回報,但他們的自命清高讓救濟過他們的人心懷怨念了。
他乾笑兩聲,感受着身後之人的輕重。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老太太的柺杖敲在了他的腿彎處。
“你得背老身去你的茶坊,人老了,不中用了,腳不太方便。”
曾停的綠袍子袍角在晃動。
再添一把火?
曾停被這突然襲來的力戳的往上一跳。
但按照命數來說,他不應該往下降價了。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他換回了自己慵懶的笑,嘴角微微上揚,桃花眼裡漾着粼粼波光。
曾老闆認爲他生平只有一個最愛——錢。
老太婆空洞無神的雙眼重新煥發光彩,“胡扯,什麼家門絕學,人都要死了,還傳什麼傳?”
葉驚闌又道:“你可別多想,只是茶坊一事罷了,其他的,蒙歌也沒打聽得周全。”
“虞青莞和薛漓渢,將早與巧佔了個雙全,到最後還是不肯相認。”雲岫舉着例證。
形不似,神似。
老太太這麼好說話?
被這老太太一攪和,眼看着嘴邊的鴨子長毛飛了。
說起自己穿女子衣裙的事來,臉不紅,心不跳。
他嘆息着。
這老太太咬死不鬆口,大不了就帶着孫女一道兒去閻王殿報道,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不知不覺,手又撫上了腰上的袋子,想去摸兩顆豆子嚼嚼,用以平心靜氣。
“曾停,芙兒的事,還請你多上心了。”老太婆瞧了一眼地上躺着的姑娘,“芙兒是老身唯一放不下的孫女。”
有時候啊,被所有人珍重的這條命,在老天爺面前,就是一個笑話,像米粒大小的笑話,可有可無的笑話。
“且當他不存在吧。”雲岫笑笑。
美事一樁。
葉驚闌亮出腰牌。
他攥緊了算盤,遲遲不下決定。
虧本買賣,做得心裡不舒坦。
曾停蹲下身,扶住老太太的腿彎兒,往背上一帶。
簡陋的房門咿呀作響。
而云岫,在高出水平線許多。
曾停一指葉驚闌,那指頭虛虛地戳中了葉驚闌的眉心,他不大高興了,忿忿地說道:“賊丫頭,你怎麼把他給帶來了,若是你早說是兩個人,我纔不會答應你帶你去錦衣巷。”
只有兩三個站得筆直,強迫自己和正在打架的上下眼皮做鬥爭。
他眯起了眼。
抖抖算盤,誰想要,便來拿去好了。
金算盤一抖,他腦子裡百轉千回,想法太多了,實施起來是否會很困難。
再往空杯中一丟。
他狠狠地“啐”了一口,“窮就是窮,還非要和骨氣牽扯上。我們救濟的可不少,也不見他們有骨氣的拒收啊!”
其實說到底啊,死都死了,還講究什麼快樂不快樂的?
他攥緊了金算盤,表面風平浪靜,實則內心波濤洶涌。
“幹什麼的!”有一士兵乍醒,長矛橫着,就快戳到葉驚闌的鼻尖。
他不再扯着臉上的肉,任由它們脫離了笑容,漸漸放鬆。
被嚇得兩眼一翻,暈厥過去的姑娘橫躺在地上。
她來不及深想,被葉驚闌一把拽下了屋頂。
緒風……
像天上的月兒倒映在井裡,風一過,乍起波痕。
“你是在催促我破案嗎?”
雲岫一愣神,曾停和她做出“子時之約”時,葉驚闌不在場吧……
“錦衣巷如何走?”葉驚闌朗聲問道。
曾停琢磨來,琢磨去,就是沒琢磨出個名堂來。
雲岫端起杯子,嚼着豆子。
譬如曾老闆的茶坊。
“你已經說了。”葉驚闌放下空酒杯。
曾停的腳步本就虛浮,甫一聽到這句,一隻腳硬生生地懸在空中,沒有落地。
沙城裡誰都知道楊家老太是個狠人,只是她早年喪夫,中年喪子,獨自撫養了一個平平庸庸的孫女長大。
陳情酒好像在出了大漠之後,就變了味兒,少了呼嘯的狂風,奔走的亂石,無窮無盡的曝曬與極寒交替,這個味兒,就淡了。
他拉過煮毛豆的小簍子。
厚臉厚皮的葉驚闌拉着她到了城門口。
收了長矛,有些侷促不安的士兵抓了抓耳朵上邊的頭髮。
譬如老柳樹下的那口井。
老太太開始催促:“曾停,想好了就做最後一個買賣。”
凡事都有個萬一。
如此反覆,很快就裝滿了杯。
曾停撇嘴,扶正了腦袋上的帽子,“一個大活人呢,當什麼不存在,虧得你說的出口來。來者是客,他也翻不出什麼風浪,就這樣吧。”
他們往第一條巷子裡走。
“老闆,你對一弱女子也下得去手。”葉驚闌瞥他一眼。
曾停的手撥着算盤子兒,頭也不擡地說道:“我要是對一男兒下得去手,那纔不得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