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沉沉大夢裡的往事

第208章 沉沉大夢裡的往事

檐上青瓦間滾落的雨珠子。

“嘀嗒。”

精準的落進了手腕上戴着銀圈子的小姑娘捧着的木瓢裡。

她坐在小板凳上,冥思。

雨後天晴,沒讓她生出一丁點喜悅,反倒像是徒增了她的煩惱,瞧那一臉倦意裡夾雜着的不悅。

小木凳旁擺着一個未開封的酒罈子,這是薛漓渢命人送來的沙城滄陵酒。

大酒鬼好些時候不貪杯了,小酒鬼近來都在屋中搗鼓自己的事。

蒙絡擱下木瓢。

擡腿,想要邁進門檻。

已成習慣的動作。

“在下爲姑娘打了些清水,姑娘可以梳洗下。”

她自十四歲後便無多話,如今瞧見了這與他相像之人竟如此多言,真是不該。

鴉黃瞥了一眼,“我手裡的劍能在你出針之前把你的衣裳劃破,那種碎成片片、絲絲縷縷的破。”

“好。”她也覺如今太苦,若是夢的話,她希望接下來是平淡乾淨的生活……

“咚。”空銅盆落地的聲音驚起了椏杈上的鳥。

不知這殘存的小破旗是如何發出響聲的。

她背在身後的手微微動着,手心裡握緊的一塊小八卦鏡有稍縱即逝的亮光,與屋裡佈下的陣法相合。

蘇翊連忙應了一句,卻不想她已走了過來,這幾日她的眼睛在他的醫治下好了許多,基本能視物。

“孟姑娘,”門外傳來一聲嬌喚,“你可在?”

突然響起的號角聲。

“姑娘,爲何還不換下這溼了的衣裳,是在下買的不合姑娘的意?姑娘要爲自己着想,身上還有箭傷,切莫着涼。”蘇翊依舊是剛纔那身行頭,又端來一盆清水。

鴉黃的手指虛虛地點中了她的嘴角,“你還未同我講薛將軍與虞姑娘的故事結局呢。”

院門緊閉。

濃墨一般稠的夜幕。

擂臺下,各路英雄爲宋潁川叫好,宋潁川只是轉過頭,他說——寒初,我贏了,你高興嗎?

“你在這裡,裡邊是誰撐起整個陣法?”蒙絡不甘心地繼續深挖。

孟寒初帶着些悲痛的神色說道:“那日,我受傷正是因爲……”

有人敲響了大街中擺着的大鼓。

“蘇翊,你是……”

寒初隨即雙頰通紅,奈何她怎麼掙扎,也掙脫不開宋潁川的懷抱。

元清淵拂袖而去,仰天大笑,那三尺白綾,是他特地央求父皇賜下的,年幼時尋的樂子,真有人願意相信。

孟寒初的傷在蘇翊一力救治下,有了些起色。又是多日的不眠不休,蘇翊日漸消瘦,而孟寒初的面色開始紅潤起來。

“止步。”靠在門框上的女子輕輕晃晃手裡的劍。

她搖頭。

算起來,如今,是找他的第四個年頭了,不知他還好嗎?

那人的雙眼猛地睜開,似匯聚天地間所有光亮。

“沉冤昭雪。”蒙絡一邊收了銅錢,一邊吐出四字。

後來,在迷谷裡陡峭的山上的小醫廬關了門。

“蘇翊,你在藏着什麼?”孟寒初盯着他背在身後的手。

“謝姑娘擡舉。”

再擡眼,那高顴骨的女子嘴角噙着的絲絲笑意,蒙絡打了個寒顫。

孟寒初走近往裡瞧,才發現是蘇翊跪在屋內,她的視線往上稍移,是曾經的名醫蘇戊的牌位。

“蘇翊,你在那做什麼?”屋內傳來一聲不算嬌柔的呼喚。

她的手指拈着細針。

孟寒初的心顫了顫。

“姑娘,院內陽光甚好,出來走走罷。在下已爲姑娘添置了些換洗衣物,就放在姑娘房門前。”蘇翊清澈的聲音生生撕裂開孟寒初的幻想,將她喚回了現實。

“咚——”

“三皇子……噓……”

誰也不知,被他們嘴上拎着掛着的女子此時正在隔了幾條街的小院子裡。

“姑娘見外了。”

“三皇子救你們於水火之中,這惡婦竟然屢次行刺!”

鴉黃翻了個白眼,不情不願地從荷包裡摸了十數個銅板兒,盡數放到地面,用食指一枚一枚地點過去,到十個時,鴉黃的手一攬,將多餘的收回了。

她口中念念不忘的人,她一直不知道是當今聖上最爲器重的兒子,元清淵,字潁川,以第一個朝代的都城賜予他作字,這人當真是攬盡帝王之愛。

當年,她還在師父門下習武,門中弟子都欺她是個女兒身,唯有宋潁川處處護着她,她是最小的師妹,他是年長的師兄。

甫一說罷這話,她的身子往一邊傾倒,鴉黃上前一步扶着她。

這是在沙城動亂之後。

“姑娘若是還是覺着累,便歇息吧,這是我在沙城裡的居所,雖不大,但能予姑娘一處清靜。”蘇翊收起白紗布拿着藥碗正欲退出房內,卻被孟寒初猛力拉扯住。

“無礙,姑娘身子弱,是在下的錯,不應讓姑娘端盆。”蘇翊拾起銅盆,略帶自責地說着,“姑娘再去換一身乾淨衣裳。”

“孟姑娘,你可知……”他嘆了口氣,沒有下文,父親教導他,女兒家清白最爲重要,他雖是醫者,但也要遵從父親的訓誡,且……心動的時候,其實他很清楚。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孟家寒初,妄圖刺殺當朝皇子,實乃大膽!今賜白綾三尺。欽此!”

鳥羽般的枝葉,藍綠交雜的葉片與枝丫交界處有一朵硃紅小花,一枝翎羽花上串了一溜兒小花。

孟寒初將門關上,小心地拆開信件,取出內中物事,眼色黯淡了下去。

“這是……”

花枝,飄落。

“就算你把我當做他,我也認。”

割面的狂風將黑黃的土牆上幾面爛旗子吹得獵獵作響。

孟寒初看着蘇翊的背影微微有些發怔,不是他,爲何要待她如此好?

蒼白如雪。

“沒有什麼。”

“小姐說自己能行。”

“快……成了。”

一切都還好。

孟寒初快步走到門前,拿開門上橫木。

蘇翊只得看着手掌上被劍拉出的傷口癡癡地笑了。

孟寒初朝傳旨太監及他身後的人重重磕了三個響頭,接過了白綾。

“是。”蘇翊無奈地點點頭。

“……”

孟寒初接過銅盆,手一顫,盆中清水盡數倒在兩人身上,“咣噹”一聲,銅盆落地。

圍觀的人將自己藏進嚴實的黑斗篷裡,小心地正了正頭巾。

着官服的人拉開一張榜,榜上是一個寥寥幾筆勾出的女子容顏,說不得美或是不美,這種張榜尋人的事兒,哪能有美的?每個人看一眼便記住了她堅定而冷漠的目光,畫師是見過她的,因故將她的神韻全數集中在了那雙冷冷的招子上。

他不敢再輕舉妄動,小心翼翼地說道:“姑娘,能否先把刀放下……”

……

蒙絡瞅着這人提劍的架勢,頗有一副鍾馗收小鬼的氣勢。

“抱歉。”

風沙很大,曝露在外的皮膚受不住一個時辰以上的吹拂,一個時辰之內,皮膚會因乾燥且有棱角的黃沙而龜裂出一道道血口子。

蘇翊以指覆上她的脣,“我並不想知道,我先回房了。”

記憶回到昨夜,剛纔真是誤會了他。

“今日你用了,這世間便沒了。”蘇翊捏着一顆丹藥喃喃自語着。這是他祖父留給他的丹藥,曾言他定是個風流種子,怕爲人所害,故留下保命靈藥一顆。今日孟寒初傷勢頗重,若是不救她,怕就沒了。

他的得力屬下在賣力地宣揚榜上女子的可惡之處。

“你是宋潁川對不對?你改了個名叫蘇翊就想糊弄我。”孟寒初緊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着,可是她壓根看不清眼前的人是誰,不大清楚的輪廓像極了那個人。

一日日地成長,她開始加入了師兄弟的比試之中,他是師門的驕傲,門中能打敗他的,只有她。

這裡的人裹着厚厚的頭巾,只露出兩隻眼睛,腳下生風,奔走在蕭索的大街上。

“是誰啊?”

漫天的黃沙,從天幕籠罩而下,自認瀟灑地覆在城樓上,普通人家戶的屋頂上。

“要是我從窗格子裡……”她指間是金芒微閃。

孟寒初快速彎腰拾起,藏於袖中。

又過了幾日,孟寒初終於可以下牀走動了。

“寒初,你終究是隻記着他的。”

“小姐,莫要逞強,要不讓我去吧。”鴉黃手中的小八卦鏡不住地震顫,這是她無法把控的事,若是要以身涉險,不如讓她代替雲岫。

正叼着一卷白紗自己纏繞着手腕的男子,高大,挺拔,如刀削過的面龐和全天下唯一一個可以穿明黃色衣裳的男人年輕時候非常相似。

“有勞公子了。”涼涼的語調,一如她的名。

被勒令不準到處滾泥地的蒙絡又失去了屋子裡的控制權。

她始才明白,曾經的驕傲都不過是宋潁川讓與她的,那些虛榮,都是騙局之中的鏡花水月,實際上觸不得,碰不得,像泡沫,一點便破。

“等等,”孟寒初輕咬嘴脣,“你的聲音很好聽,比這世間大多人都適合歌唱。”

喃喃道:“願神庇佑你。”

蘇翊見她久久不應,兀自放下盆便離去。

她呢喃在口中的卻是另一個人的名字,要是別人看見了,定會覺得蘇翊是那熱臉貼冷屁股撿了個心裡頭揣着別人的姑娘回來自找沒趣。

默然多時,她接過劍,一去不顧。

三皇子,元清淵。

隨後在蒙絡身邊盤腿坐下,手中劍放在身旁。

蒙絡仰起臉,“咯咯咯”地笑着。

鴉黃擔憂地回望緊閉的屋門。

白綾拋上樑,轉頭對蘇翊燦然一笑,“終究是毀諾了。”

“這纔是小姑娘應該做的事。”鴉黃瞧一眼裡屋。

他不禁搖了搖頭,這姑娘腦袋甚是不清醒,雙眼之中似有一層薄霧,應是還沒醒吧。

意識逐漸渙散的人兒癱倒在他懷裡,他只得打橫抱起她往裡屋走去。

見孟寒初睜開了雙眼,蘇翊不由地鬆了口氣。

“潁川……”寒初倒下時,一如當初未清醒時,喃喃有語,聲聲喚着他。

蘇翊捏緊了拳頭。

燭火搖曳,映在牆上的人影不住晃動,他在搖頭。

“得得得,我好好守門。”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聚到一個地方,處於惶恐的交頭接耳中。

她晃晃腦袋,她覺着她的眼睛肯定是因了沙城四處疾走的風沙才變成這樣的。

屋中有陣法,是雲岫和她費盡心力琢磨了好幾日之後才施術而成的,爲的是重現當年的景象,以靈識歸於過去,但是無法改變任何結局。

忽地一把精緻的匕首抵住了他的脖頸,匕首尖子刺破了薄薄的皮膚。

孟寒初收了手,認真地打量着眼前的男子,看不大真切,但依稀能辨出一襲不染俗塵的白衣,嘴角有一抹溫溫柔柔的笑,他左手還端着藥碗。

蒙絡的兩指不住捻着,“預知後事如何……”

他們眯起眼仔細辨別這女子的相貌,怎樣都想不出這女子的心腸如此歹毒。

整座城在綿綿不絕的號角聲裡被喚醒。

“那姑娘,我要爲你換藥,得罪……”說罷,蘇翊別過臉去,小心地拉開被褥,將手緩緩伸向孟寒初的領口,正要扯開領口時,手腕處被人鉗制住了。

“別,我不進去,別笑。”她往後退了兩步,這人一笑讓她覺得心窩子涼颼颼的。

蹬掉木凳,她也不願再掙扎。

額上滲出薄薄汗珠子的她不忘和蒙絡討要沙城故事的結局,誰教雲岫不同她講呢。

蘇翊忙開門查看,發現是她,不禁苦笑。

正是因爲我見到了他……寒初終是未能說出口。

沙城,年久失修的城樓上是破敗的旗子斜插。

“做大事,小屁孩子懂個什麼?”鴉黃一直是個話多的老姑娘,爲什麼加個“老”字,只因她一直自稱年紀是這些小丫頭比不上的,隨意兩個加起來都比不上。

義正言辭地說:“在下自打孃胎裡出來便叫蘇翊,並非姑娘口中的宋公子。姑娘怕是認錯人了。”

一張紙從指縫間翻飛而去。

武林大會的召開,傲氣的她甫一上場便輸給了一個造詣頗高的老者,而他接下敗局力挫多名前輩。

在醫廬的旁邊,多了一座無碑之墓。世人皆傳此乃濟世大夫蘇氏之妻,是沙城某戶貧苦人家的女兒,但蘇大夫鍾情於她,愛妻亡故,痛心立志,醫不好自己,談何醫人?

視物模糊……

轉身之時,只見蘇翊捧着她的劍。

“姑娘,你可算是醒了。”

“姑娘,我想你是誤會了,在下蘇翊,路過西街時將已暈厥過去的姑娘救下,剛纔只是在下欲爲姑娘換藥,並非要輕薄姑娘。”

“孟姑娘,有人託我將這封信交到你手上。”隔壁住的姑娘將信遞給她的時候不忘朝門內看了幾眼,蘇翊瞧見了便衝她笑笑,她羞得以手巾遮臉。

那人只是淡然一笑,仿若這世間萬事皆與他無干,這多年的情分也就此了了。

蘇翊嘴角的笑容凝固了,他的觀念很老舊,老舊到“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足以概括,他的一切都屬於父母授之,包括這個名字。

寒初在蘇翊這臨時居所養傷數日,傷勢也好了個七七八八。

蘇翊勉強地扯起一個笑,“宋公子可是姑娘的心上人?可惜在下沒這福分,不能成爲宋公子。”

旦日。

一人毫不猶豫地出劍。

陣法當中盤坐的人,渾身已是溼透,像是被人當頭傾下一盆涼水。

一場沉沉大夢。

她氣得開始罵宋潁川混蛋,宋潁川也聽得她罵,隨後,跳下擂臺,一把擁住她。在她耳邊對她輕聲說:“小師妹,這世上只你一人可打敗我,身心皆陷於你。”

蒙絡伸長了脖子,呢喃出聲:“神神秘秘的,想要做什麼。”

“潁川,潁川……”

她耷拉下腦袋,回到了小板凳上,捧起木瓢,諂媚地笑起,“鴉黃姐姐,無根之水我收便宜些,十文一瓢。”

孟寒初不語,蘇翊朝着門外走去。

孟寒初慢慢地下了牀來,果真在門前找到了上好的新衣,緩緩合上門,雙眼瞪大湊得極近,挑了件最爲素淨的換上,再開門時,只見蘇翊端着一盆清水。

期年之後,宋潁川無故失去蹤跡。

他琢磨了良久,帶着不確定小心詢問道:“寒初,隨我回迷谷吧。”

“好你個登徒浪子!”這時候的孟寒初纔是真正的清醒了,睜大眼睛警惕地環顧四周,而後將目光鎖定在蘇翊身上。

院子裡找不着蘇翊,她繞到了屋後,一間香霧嫋嫋的小屋裡傳來陣陣低語。

她躡手躡腳地推門,待有一道剛好能側身過一人的縫隙時,她進了裡屋。

蘇翊打開房門撲鼻而來的卻是滿滿的血腥味。

元清淵頓住腳,回頭對蘇翊說道:“聽聞閣下醫術好,能活死人,生白骨否?”

惹得蒙絡雙眼一亮,她以爲鴉黃來討她的木瓢子裡的水,咂咂嘴說道:“我可以再便宜些,八文錢。”

“這不可能!”孟寒初眼裡噙着些許淚光,“你的臉,你的眼睛,你的……對了,還有你右手臂上的胎記,定是錯不了的!”孟寒初抓起他的右手往上捋袖子,一張臉湊近了,眼睫毛刷到了蘇翊的手臂,卻還是沒有瞧見她口中說的胎記,她在一瞬間失了神,白了臉色。

鴉黃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來到迷谷之後,就愛和這個半大的小姑娘吵嘴,誰也不服誰,“大可試試,是我的劍快還是你的人快。”

是夜。

鴉黃起身,進了屋。

“你不知道嗎?”

“聖旨到……”久未有客臨門的蘇家小院,迎來了宮內太監手捧的上好的綾錦織品。

……

雲岫倏而睜眼。

長吐一口氣。

“鴉黃,我們得去看看半山腰的好風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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