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禮數
黃昏。
無名島。
靜謐的大海，一望無際。
未歸巢的鳥，在海面上低飛，盤桓。
“啾啾。”
它們偶爾發出的啼叫聲，在蒼茫無垠的大地上顯得格外悽清。這個原本應該是暖意盎然的五月，此刻都吹起了冷寂的風。
風吹過海面，吹向她的臉龐，在她耳邊低語。
她站在海岸。潮汐漲落，翻起白沫子的海浪涌上岸，越過她白皙的腳背，親吻她的腳踝，纏綿後退去……
來回，反覆。不知疲倦。
她眺望海天相接的那條線，橘紅色的火燒雲倒映在蔚藍的海面上，交織融匯，分不清彼此。像久別的情人，再遇見之時，勾動了那一根屬於失衡情感的弦，而後坦誠相待，密不可分。
她慢慢靠近葉驚闌。
一羣穿着緊身黑衣的人，僵直着身子，排成一排站在大船的甲板上等待靠岸。
今晚沒有月亮，全靠着衆人舉的火把照亮。
曾有人詢問過他，怎會有這麼奇怪的癖好。
再這麼下去，得當心受寒着涼了。
面朝藍與紅交錯輝映的浩瀚，面朝據說盛開着最美的月見花的對岸，面朝起伏不定的凡世喧囂。
話又說回來，軟軟倒是挺順口的，若是這個名是他給起的，那就不一樣了。這和蒙歌的“不一樣”是不同的，他能將緣由挑出個一二來認真說道說道，可惜他現下沒有心思來解釋。
此人武學造詣不輸普天下的俊傑。
葉驚闌起身。
葉驚闌可不一樣，他是憑藉他的臉出名的。
它們的鳴叫越來越頻繁。
雲岫相信櫻之的判斷力。
“藍藍……”尾音拉長，氣息綿延。他故意學了明如月勾魂攝魄的調子，掌握精髓，需要上翹的鼻音。
雲岫咬着脣，想來想去，不知該說什麼好。
“挼藍姑娘，定要好生照顧自己。”
還是無人應。
饒是如此，雲岫還是沒有因他的話惱怒，只覺盛京的男男女女都太過閉塞，這是一種悲哀。
一個面如桃花，一個賽過紅霞。
雲岫緊握住紅樓的手，骨節分明，有凹陷有凸起，凹陷的是手掌上本該有的血肉，凸起的是不該被看見的指節。
天命者幾乎是不會在自己擅長的領域失手的。
無須考慮別人膩煩與否，自己痛快就行了。
“可我現在看來，之前所得知的消息，都是謬論。”葉驚闌跪坐在有些潮的沙地上，捧起雲岫的一隻腳，如對待珍寶一般輕放在自己的衣裙上，奪過雲岫手裡拿的棉帕溫柔地爲她拭去腳踝上留下的水汽，和一路踩過來腳心裡殘留的砂石。
日頭可能會不準時，夜晚卻不會遲到。
“三媒六聘。”葉驚闌試探着說出口，強烈懼怕失去的感覺由心底而生。
事態的發展已然超過了他的預期，若是因爲這一次僭越，之後無法把控，他當如何？
他想了許久，說道：“挼藍姑娘講的禮數，在下明白，看也看過了，摸……也摸過了，該全的事項，待姑娘隨我回揚城之後，定會給姑娘一個交代。”
什麼是不一樣的意義？
雲岫撫着胸口，儘量不去想這人正在做的事。
強盜般的“借”永遠都是直接佔有。
“北地女子多高大，腳掌應當比之久處深閨的女子更爲寬厚，人在立於險峻之地時不會東倒西歪。且一疆三城的女子自打出生之日起就擁有了使命，保家衛國。我想，巾幗英雄和小腳似乎有些不搭調。”難爲葉驚闌一本正經地回答，這種帶有地域偏見色彩的言論，是被很多人所不喜的。
“無須。”是她冷漠的應答。
想要收回腳丫子，卻被那人死死地禁錮在懷裡。
雲岫獨自朝着遠處海岸走去。
提過雲岫的鞋子，他充滿了好奇地反覆翻看，這裡的花飾簡單，應該再添一個色，針腳密密織的時候，漏了幾個眼。
“啾啾。”
這人沒有任何綺思，只安安靜靜地專注於眼前之事。不能把他與某些地痞流氓混爲一談。
別問近況。
雲岫不敢小覷這個看似隨性灑脫的男子，他掌刑獄案件審理，司國家法度，因了他的存在，大理寺卿成了真正的擺設。
輕柔地爲她穿上，一不小心觸及她白嫩的肌膚，心尖尖又是一顫，那個柳絮翻飛，那個繁花似錦，那個青山綠水……
雲岫毫不客氣地坐上了葉驚闌的石頭，併成功驅逐了“韃子”，將勢力範圍擴張。臉不紅心不跳，不覺得害臊。
還未變換爲女子身形的葉驚闌稍稍低頭，雲岫微擡下頜，兩人的視線正式交融。
她腳落了地，在葉驚闌眼前站直了。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
眼前的雲岫不是在凌城醉酒後還能同他大談葉驚闌與他之間誰更美的恣意女子，她的記憶缺失可能會使得她很是“規矩”。
“借大石一坐。”
紅樓這話，很突兀。她們之間說不得生分，卻也只限於淺淡的點頭之交，紅樓何出此言？
葉驚闌皺着眉頭，他不僅沒有轉過身，反而更爲光明正大地瞧。
葉驚闌別過頭，不敢直視雲岫。
滿腦子都是奇怪的胡思亂想。
雲岫好似被定在了沙地裡。
她磕磕巴巴地說道：“這……有悖禮數。”
妄自非議，恐怕就見不到明天的朝陽了。
他在大船停穩後，率先跳下大船。
仰躺在海邊寬闊大石上的某個“女人”，無意識地露出一線美人骨，他總是不喜歡扣上衣襟處的小扣。
蒙歌無法回答。他覺得只要能從中攪和一番，就能證明自己是不一樣的。
火光襯得平靜的海面看上去很不真切，如鏡中虛幻。
紅樓輕輕搖頭，“別問。”
雲岫靜靜地立着。
她眸光一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盛京兒女在皇都，朝朝暮暮歌舞昇平，男兒家風流倜儻，女兒家溫婉似水。而塞上飛沙走石，多數人在荒漠裡尋求生的希望，自然不比醉生夢死的盛世皇都，你有這般想法，很是正常。”
葉驚闌見雲岫沒有任何反應，擡高了語調，“藍藍……”
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同以往了，雲岫一時半會兒也想不明白。
交代？
自由地伸展身軀，他在大石頭上翻了個身，嚶嚀一聲。
雲岫沉默不答，她垂着頭不再看一心爲她擦腳丫子的男子。
不該到的那些人，一個沒到。
第一次對女子的物事這般上心。他大概是忘了自己也穿得是女子衣裙，腳上踩着的是繡花鞋。
那人以爲葉驚闌會以無數種理由來反駁他，沒想過就用一句“收緊了會喘不過氣來”打發了他及身後好奇的一串人。
他心裡暗流涌動，投石成旋，他很清楚，雲岫就是被丟進情感旋渦的那一個。
別問她，她還是那個她嗎？
都別問。
什麼交代？
雲岫的目光閃躲。她並非計較這一點小事的人，這種只有官家女子在意的“清白”，放在自己身上不痛不癢，何須負責？
“不必了。”
硌在她手心，竟有些疼了。
葉驚闌無法確定現在的雲岫心上作何想。
雲岫徐徐回頭，她渺渺無落點的目光終是凝在了葉驚闌那張臉上。
“多謝。”
櫻之飛快地撲過來，“二姐姐你終於到了。”
她從懷中掏出一張棉質手絹，稍擡腿。她總不能光着腳便去接船吧。
“啾啾。”
狗爺從不掩飾自己的狠辣。
這是哪門子的鬼使神差？
雲岫被這突如其來的感慨砸得暈乎乎，將葉驚闌在注視她的腳這事拋之腦後，朗聲問道：“那大腳又是何處得來的結論？”
緩慢走來的女子，快要辨不出了。是前兩日還神采飛揚的紅樓，她瘦得脫了形。
“時辰快到了。”
哪裡冒出來的情不自禁？
紅透了的天際，在被海的湛藍慢慢吞噬，化作墨藍色。宣告着即將進入漫長的黑夜。
“隼兒，可以去收拾了。”
葉驚闌自嘲地笑笑，他忘了，失憶的人，可以遺棄過往，骨子裡的恣意隨性還是不會更改的。
櫻之告訴雲岫，她已經同狗爺報告過今夜恐有大風暴，但她無法確定風暴中心點。這是個很棘手的問題，狗爺也不敢貿貿然下令，惹得島上住民人心惶惶，只能靜觀其變。
蒙歌呢？
這個唯恐天下不亂的男人當然是找亂子去了。他喜歡湊熱鬧，湊熱鬧讓他覺得自己是真實存在的，生命也有了不一樣的意義。
“收帆！”
羅襪捏在手裡，他冷着臉，大氣不敢出。爲何？
心裡叫囂着：手別抖，手別抖。
“挼藍姑娘。”始得正常。
隨着櫻之推算出的時間點愈發近了，四面的空氣在慢慢變得沉悶，壓抑。
葉驚闌理好衣襟，直直坐起。
“什麼禮數？”葉驚闌反問道。
“你還不背過身去！”雲岫喝道，哪有人直勾勾地盯着姑娘家的腳看，這哪裡合禮數了！
沒有人真正探清了他的深淺。
如果是他先稱雲岫爲“軟軟”的話，他願意天天在她耳邊以各種腔調喚着，絕不會膩煩。
她對櫻之撒了謊，說自己肚子不舒服，恨不得將茅房背在背上，怕是不能陪伴櫻之接船了。櫻之信了她的話，不再纏着她一道來等張青的回程。
雲岫看着越來越沉的天色。
她從雲岫手心裡抽出自己的手，“今夜的事，不要問，不要議論。”
該到的都到了。
但云岫還是露面了。
若要說這類靠臉吃飯的大多數都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葉驚闌又不一樣了。他不是那種華而不實的草包，他胸中藏着經韜緯略，裝着錦繡山河。人是風流跌宕，落筆自成驚才風逸，他草草賦的詞被裝裱在長元宮，足以證明他的才華。可單論他是一個風致翩翩的文人，實在是折煞他。
別問曾經發生的事兒。
“我並不在意。”雲岫輕笑，她指指落了夜幕的天，“是時候了。”
“拋錨！”
雲岫的臉同天邊雲霞一個色。
“是我逾越了……”
櫻之說，今晚是張青歸程的日子，也是紅樓他們被放出月見谷的時候。那四個人會否全數到齊，這還是個問題。
兩個字道盡辛酸淚。
都是些老熟人。
別問。
這人妖果然沒辜負他的盛名。
不想失信於一個孩子。
這兩天在月見谷的日子，想必很是難熬。雲岫想要問她過得如何，被她一指壓在脣上。
無人經途的海岸，他也不必裝那個走一步搖兩下的“葉知蕪”。
面朝無人的永恆。
那一處，燈火通明，人影幢幢。
“我曾以爲遠在北地的女子們，面相粗獷，還有一雙寬而肥的大腳。沒想到見着姑娘之後，這些認知都被無情地推翻了。”葉驚闌感慨着，在他的認知中，一疆三城的女子面容多是不如靠近溫潤的南地的盛京女子柔和，因了這黃沙漫天，霜雪撲面，總歸是要粗糙一些的。
“非也。”
心中像是被放了個日月晷，在逐步由垂暮變爲暗而寂的過程中，掐着點來提醒自己。
葉驚闌干笑兩聲，他不知道此時除了用笑聲蓋過尷尬，自己還能做什麼，“莫不是姑娘嫌我沒有金屋白玉牀？”
低飛的海鳥幾次擦過水麪，帶起一溜兒水花。
雲岫勉強扯起一抹笑，“方纔又跑了幾次茅房，這肚兒鬧得厲害。”
“啾啾。”
一想到愛打洞的騷狐狸給雲岫起了個小字——軟軟。每次他那麼一喚，就滿耳充斥着令人不悅的調調。
市井常流傳一個說法，葉驚闌出身貧寒，起於微末。這般看來，那些傳言可能是真，他對於宗法禮數是不大看重的，不習慣久處於定式的圈子，早早地跳了出去。驚才絕豔是真，逾越規矩也是真。
雲岫點頭。
世上男兒成名大體上不外乎兩種——文定江山策，武鎮天下惡。
吳問，立隼都從月見谷出來了。
嘹亮的呼號，中氣十足。接船的人們聽慣了這個號子聲，張青的聲音向來明亮。
張青拍拍立隼的肩，沒有詢問他爲何在短短几日之間消瘦成這般模樣。
“風勁太大，我這老毛病看來又要挨幾月才能好了。”張青吸溜着鼻子，再咳上幾聲。
他的目光在等待接船的人羣中匆匆劃過，看着一張有點生的面孔，他不由得往雲岫這邊來。
“姑娘，你是誰帶過來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