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想望
葉驚闌接過琉璃杯,清冽的酒水傾入喉嚨。
“離人醉,當真是個好名字。”雲岫讚歎不已。她想到,送別時碰杯,酒水盪出杯中,但望離人能在他鄉遇知己,醉後醒來,不問前路,彼此走向各自的歸途……
“離人不醉,便傷離別。”
人道是借酒消愁,哪是真正的消愁,說到底還不就是喝醉了,想不起正事罷了。醒後方知愁未消,想要斷掉的河水依舊流。
“我敬你。”雲岫將酒杯舉到他眼前,藉着杯子與他的臉齊平,她臉頰微紅,目不轉睛地打量這個男人。
葉驚闌的思緒,仿若又飛回到了四月的凌城。
那個明眸皓齒的姑娘,明知自己不勝酒力,還是一杯兩杯地灌入口中,被他截住了胡亂指點的手指後,一半羞一半怒的給了酒錢還示威一般地再灌半罈子酒。
他一邊笑一邊搖頭。
世間再無三碗拋過往的棧渡,也沒有兩三杯清酒知他心意的雲岫。
他承認他是存了一點私心告訴雲岫自己的真名,是因了那隻騷狐狸說的“葉驚闌曾是軟軟的心上人”。誰都不曾想過“葉驚闌”這三個字在雲岫這裡就像泥牛入海,連一點波浪都沒翻騰起來。在雲岫毫無動搖的情況下,他又不想就這樣認了,只得一而再再而三的自欺欺人,麻痹自己不知緣由。
“噢?那我倒想問問葉大人的心中是將自己放在哪個位置上的?”雲岫挑眉,等待葉驚闌的回答,美人難免自戀,可若是美人不自戀,那便稱不得美人。
晉南笙伸了個懶腰,打着哈欠表示早上起得太早了,要趕着趟兒回到牀上再補一個眠,養顏。
戴着斗笠的晉南笙在收自己的漁網。
“你大概見不到了。”
她告訴雲岫,每年五月她都會疊上許多紙船,而後自小河放走,追着隨河水飄蕩的小船一直到大海邊上,看見它們承載着希望,往海的另一端而去。
“阿姊,你這肚兒裝得了這麼多嗎?都不給我留些!”櫻之控訴道。
雲岫第一次聽見了葉驚闌唱歌。
“我很想見見排第一的那個人。”
一道靈光自腦中穿過——櫻之!
她擱下陶碗,朝着裡屋而去。
“還愣着幹嘛?是等着我親自給你端來是吧?”晉南笙收好了漁網,毫不客氣地開始罵罵咧咧。
“哎呦呦,長大了?還學會自己氣自己了,你怎麼這般不讓人省心呢。”晉南笙手指頭反覆戳着櫻之柔軟的臉蛋兒,她習慣性將指甲修剪乾淨,所以戳上去也不會讓自家妹子覺得痛。
他唱的歌,不是踏春宴上鼓瑟吹笙伴的春日清樂,而是在軍營裡士兵常會哼起的那種歌。他的歌裡有着遮天蔽日的濃厚硝煙,有着在死人堆裡摸爬滾打走出的鋼鐵戰士,有着兵荒馬亂萬骨枯的濁世。
雲岫駭然,不曾想過那人已經入了土。
雲岫總覺着哪裡不對。
就着如水鋪瀉開來的月光,品着不是離人醉的離人醉。
“你不是很喜歡二哥哥嗎?怎得聽見要和他一起用午膳就不高興了。還是你不想見紅樓姐姐?瞧着小臉兒愁的,是誰招惹我家櫻之丫頭了?待阿姊晚些時候給你出出氣。”
她好似已然忘卻昨夜的事,若不是手中這個小酒杯提醒她,她定會覺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個難以言喻的夢。
一個又一個地疊着。
“敬我在包羅萬象的人間,越過大地山川,終是遇風華無雙的姑娘。”
“你可與我說說,也許我能幫上忙?”
雲岫默然,在她看來,孩童呼朋喚友出門賞花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在櫻之這裡,就成了唯一的祈願,不可觸及的奢望,因爲她不能離開這座島。
櫻之伏在她耳朵上低聲說着:“我想去揚城。”
“去看開滿全城的玫瑰和芍藥,還有通往四方長亭曲徑邊上的月見花。”她話裡的嚮往不是虛的,她眼眶裡盈滿了熱淚,隨時準備滑落。
“挼藍。”晉南笙臉上帶笑,彷彿昨天晚上不曾發生過任何事,她自始至終都在這裡,從未離開。
“哪有。”櫻之嬌嗔一聲,起身往雲岫這邊走來,她捧着一個紙船獻寶似的送到雲岫眼前,“我疊的許願船,二姐姐覺得如何?”
佳人別後……
“二姐姐。”
她有些暈眩,分不清這是現實還是夢境。
她不願拂了櫻之的一片赤誠的心意,只得笑着爲她重新梳了兩條麻花辮。
櫻之豎起三個指頭,嚴肅地回答道:“只此一個。”
“是因爲我長得駭人嗎?”
“你怎會在河灘上睡着了?”晉南笙偏着頭,眨巴眨巴眼睛,“昨晚的河風給你吹涼了吧?還不快去喝一碗熱湯。我早晨起來纔給櫻之熬的魚湯,加了些薑絲,你去盛一碗去去寒。”
“我不知挼藍姑娘可聽過她的名字。”
櫻之爲她端來一碗湯,“二姐姐也嚐嚐看,阿姊熬得魚湯可不比紅樓姐姐的鮮肉湯差。”
櫻之緊咬着下脣,遲遲不答話。
昨夜葉驚闌提及他是從揚城坐大船到這裡的,雲岫琢磨着自己會否是從那邊漂來的?後來自己打消了這個無聊的念頭,這麼大一片海,自己能隨波逐流這麼遠嗎?
雲岫瞧着這一言我一語的兩姐妹覺着甚是好笑。最後晉南笙故意用補覺的理由留下一個如鬥敗的公雞一般的小丫頭憤懣不平,也算是個奇人。
“我也不曾見過呢。”雲岫嘆道。
“午膳還是得去二哥哥那邊用,你把你這辮兒好生整理下,等會兒紅樓姐他們見着了又得念你了,我可堵不上他們的嘴。”
雲岫明白,櫻之會帶着對五月揚城的渴望,生活在放逐紙船的浩瀚大海中,而她看盡人間,卻一無所悟。
曾聽人說過,如何鑑別魚湯的優劣,必須是色白如乳,肥而不膩。
濃郁的湯汁,已熬成白。
她現在都快分不清櫻之是真實的還是假裝的。
晉南笙離開後,空着的小凳上落了一片葉子。
雲岫覺得在這個孤島上,處處都是迷霧籠罩着的,她辨不清是真是假,只得步步爲營。
雲岫靠在門框上靜靜地望着她。
她彎腰拾起,放在掌心細細瞅着,綠色的葉片上已有了發黃的葉尖,縱使它此時不從樹上飄落,過一陣它也會同泥土相依。
櫻之好像還沒醒來吧,她那丫頭一刻也閒不住。
她扶了扶發昏的腦袋。
桌上快放不下她疊的那些白白的小船兒了。
如是忘了也好,她本該有着簡單幸福的少女時光。
她接過湯,小口啜着。
葉驚闌將杯中的酒盡數傾倒在地上,“我在此先敬她一杯。敬她堅守在那雪虐風饕的北疆,護王朝沃土,保千萬人平安。佳人別後,山河永寂。”
“第二。”
雲岫揉揉太陽穴,“南笙姑娘?”
他的聲音,是低沉的。可在雲岫聽來,這反覆歌唱的曲調是響徹了整個濃稠如墨的夜的。
“挺好看的。”雲岫接過小船,仔細看了一番再予以評說,“櫻之可有什麼願望?”
這一晚,他們坐在潺湲流水的小河邊上。
葉驚闌緊盯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吐了個凝重而清楚:“本朝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女將軍,北疆景安王府裡年輕一輩第一人——納蘭千凜。”
“呼……完成啦。”櫻之看着滿桌白花花的紙船,長舒一口氣。
晉南笙拎起大勺往櫻之碗裡添了半碗湯。
雲岫指尖敲擊銀酒杯,待輕微震鳴消失後,她笑着說道:“風華無雙?恐是葉大人見多了冰肌玉骨的名門貴女,偶然見着我這黃臉麻子點的農婦,眼光出現偏差了罷。”
雲岫的腦袋“嗡”得一下炸開,葉驚闌心中的絕世姝麗怎會是納蘭千凜!
她的眼前,突然出現大雪長久不消停,呼嘯風聲吹過耳邊,草木不生,空無一人的蒼茫大地。一面戰旗插在界碑後邊,在一片沒有盡頭的大雪裡顯得淒涼而又悲愴。
她也是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種超越一切,凌駕在理性與感性之上的情感。這種碎在所有骨血裡的激越的感情呵,是她直到生命盡頭都無法掩埋掉的記憶。
猝不及防的一句話,櫻之小臉兒一垮。
她不知自己是什麼時候睡着的。
“請說與我聽聽。”
晉南笙一個眼刀丟過去,櫻之趕忙閉了嘴。
她拿起大勺在湯麪上撈了幾根薑絲。
“我……”
晉南笙摸摸鼻子,自顧自地盛了一碗魚湯,“今兒個都受了涼,腦子不大清醒。不愛喝就作罷,我自個兒慢慢喝。”
熱騰騰的氣帶起撲鼻的香,櫻之嘴角弧度漸漸柔和了,她滿足地喝完後,說道:“沒人招惹我,我辮子編不好,自己給自己找的氣來受。”
確實是實實在在的事,這不是在做夢。
“爲何?”
“只此一個心願?”雲岫問道。
雲岫摸摸她的頭,“不說也沒關係,先去喝一碗你阿姊熬的魚湯吧。”
終究是,空空如也。
晉南笙坐在矮凳上捧了一個土陶碗,酣暢地打了一個嗝兒。對於自己的手藝,她還是很有信心的,至少自己很是滿意。
“哎。”雲岫乾脆利落地應了一聲。
在這個悲涼的夜裡,他不肯停息地唱了許久。
這樣的櫻之和雲岫剛見她的時候沒有任何分別,討喜可愛,帶着幾分少女的嬌憨。和昨天晚上哭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她判若兩人。
她轉過頭,看見一聲不吭的雲岫,撫着胸口,“二姐姐,你可嚇死我了。”
“行,我不管,反正你午間還是得到席上坐着,到時候會有人管你吃不吃喝不喝的,不用我來操心。”
她往屋門外支起的一口鍋走去。
“你不就……”
櫻之憤憤地將碗兒一擱。
櫻之抱住她的臂膀,收回了眼淚,一臉撒嬌的模樣,“我就只是想去走走看看,感受一下那裡的賞花節。”
“爲何?”
當她醒過來的時候,她和衣睡在河邊,手裡攥着葉驚闌的琉璃小杯。
還是那個晉南笙啊。
“自私的人都會黑心爛腸!”
葉驚闌和蒙歌早就沒了影。
她可沒這閒工夫來試試晉南笙熬的湯是否上佳,她想,能填飽肚兒的,管它好壞,照單全收就行。
若是同之前那般天真可人倒也沒什麼,若是假裝出來的,那這丫頭可真是讓人刮目相看。雲岫認爲,櫻之是後者。她的言語之間明顯已經有了抗拒,不再是一心向着阿姊的小妹妹了。這樣的感情分裂真的好嗎?雲岫無法給出答案。很多事要到最後才能知曉是好是壞。
不敢怨世事難料,命途多舛。
櫻之坐在斜插幾枝青椏子的陶罐前邊疊紙船。
“你管不着。”
是立隼輸給櫻之的魚。
雲岫不忍心告訴她,這紙疊的船兒經不起風吹雨打,稍微一個浪頭便全軍覆沒,甚至它們還未朝着彼岸前進時,早就被浸溼,慢慢等待瓦解。
“你怎不舀些魚肉?這嫩滑的魚肉糜是可遇不可求的喲,隼兒這次的魚可新鮮着呢,熬成得湯怎麼也不會差的。”
用筷子尖兒挑起一些滴在桌上,會自然而然地凝聚爲成珠。用嘴兒一吹,能從木桌的這一角滾到那一角去,最後落進等在桌下的貓兒嘴裡。
“姑娘此言差矣,”葉驚闌拿起壺,往兩人的酒杯裡各添一輪,“你五官端正,尤其以這雙眼睛最爲出衆,我看人從不會差的,姑娘當得起風華無雙。”
櫻之掰開晉南笙的手指,從她手裡搶過陶碗。
可她看上去並沒有注意到這個問題,手指依舊靈活地翻摺紙頁。
那歌聲傷感而悲涼。
久到,她再也忘不了這個歌聲。
晉南笙在她耳邊上喋喋不休。
晉南笙捉起櫻之耷拉在兩邊肩膀的麻花小辮兒,兩手甩來甩去,“我只知道有的人會餓穿肚腸,可不知道誰會黑心爛腸。”
從林間左搖右晃地跑出一團花影。
“晉南笙,你把我家禾兒藏哪兒去了!”
是王嫂扯着喉嚨在高喊。
“你這個挨千刀的賤女人,和狗爺狼狽爲奸,別仗着他撐腰就蹬鼻子上臉了!快把我禾兒還我,不然今日我就要同你拼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