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的時候,京城下了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雪,這場雪來得及,下的緩,飄飄灑灑的雪花晃了一夜,落到松樹上,屋頂上,站在高處放眼看去,京城一片潔白如玉,宛若冰城。
冷得天地肅殺,冰得讓人忘卻前塵。
滿樹的松針如團,上面佈滿了新落上去的白雪,堆積的多了,撲簌簌的又掉了下來。
若溪從暖和的廚房裡一出來,便凍的跳腳,不怎麼厚實的鞋子一踩進雪裡就被吸了進去,將近及膝的雪害得她整個人像一棵大蔥似的直剌剌的立在原地,愣是拔不出那隻陷進去的腳來。
她還沒來得及拔出來自己被困住的腳,就聽見自己剛剛出來的廚房裡開始人仰馬翻,有炒勺掉落在地的咣噹聲,鐵鍋燒開水的呼嚕聲,大鏟子在盆邊敲打的清脆聲,以及最後大家一起搬動大袋子土豆的哼哧聲。
哎,這地方真熱鬧啊。若溪這麼想着,已經把腿奮力拔了出來,她剛剛來廚房一個多月,卻已經把這裡的一切都摸個清楚,比如,廚房裡的管事是紅嫂,這個人心腸好的像菩薩,對誰都客客氣氣,管竈臺的是陳師傅,一把年紀了,仍然拉得動最大的風匣子,火候掌控的剛好,唯一的缺點就是有點老花眼,經常把凝香剛剛剝好的大蔥當成柴火塞進竈膛裡,害得凝香又要紅鼻子紅眼睛的重新剝大蔥。最後掌勺的是個沉穩寡言的男子,燒的一手好菜,他雖然話不多,但是卻心眼很好,燒了什麼好吃的,總是給大家留一點。
說到底,若溪自己很喜歡這樣的工作環境,那個什麼玉夫人要調動她,她還不樂意呢。
不過,那個玉夫人啊,也是個不好惹的人物,是當場的第一夫人不說,更是肚皮爭氣的生了大皇子,也許過不多久,就是未來的太夫人啊。恩,自己以後和她說話可要小心點。但是憑藉她若溪的聰明機警,還能有誰要了她的小命去?
這不,昨天那位很有可能成爲太夫人的玉夫人就派了丫頭過來說想要吃茶樹菇熬成的粥,天!茶樹菇在這個地區倒是種習以爲常的菜。只是這麼冰天雪地的時節,哪裡才能找到能吃的蘑菇可難爲住了一干下人,於是她告奮勇的跑了出來,負責起採辦事宜。
說起來,那個刁蠻的主子現在可是非她伺候不可,要不怎麼現在的下人們看見她都滿面帶笑,忙着拍個馬屁什麼的呢?
輕車熟路的繞過參天蔥鬱落滿白雪的古樹,再向後走,便是一條曲折的幽靜,平日裡還能有一條一腳寬的羊腸小道,今日卻不同,被皚皚的白雪一落,竟是連那一點的小路也找尋不到了。一向方位感不大好的若溪索性閉上眼,完全憑藉着自己往日的記憶,一點點的在雪地裡摸索前進。
白茫茫的雪地中,她的身影變作了一個小小的黑點子,越來越遠,越來越小。
一直到了天色漸漸暗淡下來,若溪還在一塊大假山石周圍亂轉,奇怪,自己明明是埋在這裡的,怎麼就是沒有呢?
啊,不對不對,假山石大樹後二十步,纔是正確的地點啊。
若溪趕緊走到那裡,用腳背嘩啦開積雪,在地上使勁剁了幾下,聽見空空的聲音才取下胳膊上的籃子,拿出小鏟,仔細的挖了起來。直到挖了有半米深,果然露出一個小小的藍色布包,若溪打開來放在鼻子底下輕嗅,嗯,茶樹菇一點都沒有變味道。
忽然,她拿着包裹的手指微微收緊,輕輕的有人的腳步聲傳來,她豎起耳朵仔細聽,大概是質地很好的靴子踩在雪地裡發出的咯吱咯吱的聲音,隱約還有環佩碰撞的清脆聲響,在這個雪原裡傳的很遠。
這個人,在宮裡一定身份非同一般,至少不是像她這樣卑微的下人。來不及細想什麼,若溪慌忙將土地掩平,又灑上旁邊的積雪,儘量讓它看起來和四周沒有差別,自己則一轉身,躲進了大假山石的內側,默默祈禱那個人只是路過。
只是,天總是不隨人願,偏偏這個人由遠及近之後,非但沒有快速的走過去,反而在她棲身的假山石周圍停留住了腳步。
隨着那個人越走越近,若溪才聽出來,這個人似乎是喝了酒,腳步有些不穩,微微帶着踉蹌。他就停在她的身邊,僅僅隔着一層帶着七八個窟窿眼的假山石,她甚至一低頭就能看見他的一雙雲頭靴子,因爲夜色和雪色,和着上面的絲線一起,泛着柔柔的銀色。那個人似乎是依靠在了假山上,哼着小曲,哼了一段又一段。若溪停了停,大多是江南的唱段,自己沒多大興趣……
月亮都露出了臉頰,被遮住一邊,灑向大地一些不太明亮的光輝。
許久,那個人還沒有要走的意思,然而一直屏住呼吸的若溪覺得自己一顆心都快要跳出來,撲通撲通來回亂撞,不行了,不行了!馬上就要窒息了。若溪小心翼翼的吸了一口氣,在她還沒來得及呼出的時候……
“啊,憐兒,原來你在這裡。”那個人忽然改變了方向,向另外一座假山的方向走去,似乎是發現了自己要尋找的人,語氣裡帶着一些撒嬌的意味,“躲得好巧,害我等了這麼許久,說,你要怎麼補償我?恩?”
恩?恩你個頭啊,若溪腦袋頓時一個變作兩個大,天!這是傳說中的宮廷秘事嗎?神!應該在這裡和這個男人約會的女子是誰?會不會是皇上的某位夫人?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萬一被人發現這種禁忌時刻她這個小命毫不值錢,長相毫不起眼,根本毫無價值的燒火丫頭可怎麼辦!怎麼辦!
慌忙之中,若溪只有下定決心,快刀斬亂麻,速戰速決,和那人應付下然後哄他離開這裡,免得和正主撞見纔是真理!
勉強定了定心神,若溪告訴自己一定要鎮定。堅決不能出聲說話,所以她只是用手捏着假山突起的岩石邊緣,慢慢的移動自己的雙腳,避免鞋底踩在雪地上發出摩擦的聲音,她挪了身子,又把頭探出去,昏蒙中,她看見那個男人在對面的假山後露出的一角衣袖以及他的手指上戴着一枚碩大的藍寶石戒指。
祁國當朝有位很了不得的王子,年紀雖然不大,卻有着翻雲覆雨手,遮天蔽日能。雖是個三殿下,但他的兩位兄長倒是不及他的才能這般卓越。
不過,似乎能被人稱作有才能的王子大多都是短命鬼,所以這位三殿下很會享受自己的韶華年光,要最好的賞賜,睡最好的女人,用最稀少的珍材,樣樣皆是極盡奢華。傳說他每天要換八套衣服,十二爐薰香,二十四位美豔侍女在宮中等待着他的到來……然而,這位三殿下最著名的特徵,還是他的手上戴着一枚祁國前任皇帝,就是他的祖父賜給他的週歲之物,一枚含義深刻的寶藍色戒指。
所以當若溪看見這枚戒指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惹到了一個怎樣麻煩厲害的角色。
三殿下——衛颯。
衛颯似乎正沉浸在和那位姑娘的好事之中,低低的說着什麼,粗重的喘息加上女子的呻.吟,都讓這個雪地裡的黃昏染上讓人臉頰發燙的氣息。仔細聽來,若溪發現衛颯的聲音竟然有種低低的磁性似的,讓人並不覺得突兀,他腳下腳步一移,似是要從假山裡轉出來,若溪趕緊將自己的身體也轉了個個兒,繞着身邊的假山慢慢蝸牛似的匍匐前進。
啊,這雪地可真冷啊,趴在地上慢慢磨蹭的若溪覺得胸口前的冰雪已經融化透過她的衣裳冷得直打哆嗦。不行了,這樣下去不僅茶樹菇會變成冰凍蘑菇,就連她自己也會變成冰凍人偶。
就在這個時候,她忽然看到路邊的灌木叢,腦海裡閃過一個念頭,扭身就勢一滾滾進那片毛茸茸的灌木叢裡,沒想到灌木上的短刺完全勾住了她的衣服,她一個那麼大的人要滾不滾的被掛在灌木叢中,當真是萬萼叢中一點紅。
只可憐了若溪既不敢高聲唬痛,也不敢喊人幫忙,費了半天勁騰出一隻手來摩挲着灌木的刺一點點摘了下來,這個工程十分浩大,直到那邊親熱的那兩人都不見了的時候,她才慢慢拿出自己的一條腿來。
“喂?若溪姐你這是練得什麼功夫?”猝不及防的,她的頭頂炸開一個響雷,天!她不想這個樣子的時候被人家看見啊。
“凝……凝香……你怎麼來了啊?”若溪十分蹩腳的扭動着自己的身體,凝香瞪大了眼睛看着地上的人,“哇,姐姐你身上好多刺!”
“你姐我知道自己身上好多刺,別幹看着,快幫我弄下來啊。”若溪真是對這個丫頭十分無語無奈,這種情況下,她還能站在原地呆呆的看着她,真是服了她了。
多了一雙手效果立馬就有所改觀,不大一會兒的功夫若溪身上的刺就被挑了個乾淨,吸了口氣,吹吹自己被刮破的手掌和膝蓋,若溪撿起地上的藍色小布包,撣了撣上面沾染的雪漬,擡頭問凝香,“哎?你怎麼跑出來了?廚房裡不是正在做飯麼?不等着大師傅留點好吃的給你啊?”
“啊,對了。”凝香被問到,似乎纔想起來似的,一拍自己的腦門,大聲驚呼,“可了不得了,若溪姐姐,你快回去看看吧,紅嫂都快要急死了。”
連紅嫂都失態如此麼?若溪眉頭一皺,反而平靜的拉住凝香的胳膊,“我摔得都疼死了,暫時走不動,你先和我說說,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我心裡也好有個底,不然咱們這麼大模大樣的跑過去也解決不了什麼問題。”
聽她這麼一說,凝香的情緒也冷靜了下來,喘了口氣,才慢慢開始唸叨事情的原委,“姐姐你剛剛出來採蘑菇還不知道,就在你離開後不久,宮裡就來了人說今晚上大殿下要宴請個好友,所以讓咱們準備好吃的,結果陳師傅和大廚就開始忙活起來,然後吧,宮裡又來了人傳話,說那位貴客今日身體欠佳,想要吃些清淡的東西,於是陳師傅就提議說要準備小米粥和豆腐,再然後……”
若溪大概聽明白了事情的起因,但是按照這個丫頭這樣的說法下去,她大概會一直講到明天中午,於是很利落的打斷她的話,直接問道,“那現在怎麼樣了?”胃口不舒服的話,吃些豆腐,小米粥不是很清淡麼?
“啊!”凝香一跳三尺高,“陳師傅在拉風匣子的時候睡着了!那火大的一下把一鍋的小米粥全熬幹了!而且……大家忙着救火的時候,大廚手一抖竟然把半罐鹽巴全都倒了進去!”
“走,走,咱們邊走邊說。”若溪試着自己站了起來,剛剛可真是把她摔得慘痛。兩人邊說邊走,全然沒有注意到有什麼東西從若溪的腰間掉落。
一雙雲頭快靴待她們二人離開後重新踏上這片被壓倒了的灌木叢中,俯身撿起地上的一根做功極其精巧的髮簪,掂在手上。不遠處離開的正是他剛剛瞥見的那個嬌小身影。衛颯的脣角微微向上勾起,將那枚髮簪握在掌心,望着樹林的盡頭,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