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家坳屬林原市新營縣周洛鄉管制。既然叫楊家坳,顧名思義,村裡楊姓居民爲多,雖有外姓,也都沾親帶故。楊家頗有出處,爲北宋名門楊家將之後裔,明末清初爲避戰亂,楊家祖先率一干子裔翻山越嶺,隱居於此,這倒不像是傳說,有楊家族譜和楊氏宗祠爲佐證。楊氏宗祠裡供奉着楊氏宗族歷代賢哲貞烈的肖像牌位,佘老太君、楊六郎、楊宗保、穆桂英等一干英烈赫然在位。楊志遠在族中輩分挺高,兒時頑劣,經常統領與自己差不多大的侄孫在宗祠裡玩鬧嬉戲,多有得罪祖宗之處。好在楊家祖訓雖嚴,但都在國家民族大義之處,倒也不居小節。楊志遠的頑劣之舉,至多被族中長輩呵斥幾句,實在出格,也不過是被族長楊石打幾下手心屁股,罰其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面牌思過過幾次,並無太大處置。照楊志遠現在來看,楊石對自己的處置實在算不了什麼,只能算是長者對頑劣小兒獨特的愛護和寬容。
祖先選址,無不講究陰陽調和宜風適水,楊家祖先自然也不例外。楊家坳選址不錯,背依清山,北高南低,山似臥龍盤首,首爲峰,有溪流於山嵐之間潺潺而出,於村前平坦之處匯聚而成楊家湖,後經楊家先祖的世代耕耘,依湖而耕出千畝良田,終成現在規模。既然北爲首,宗祠自然居於村中北首,想來古時楊家坳古槐成蔭,楊家宗祠都是由成抱的槐樹建成,經千年風霜而不朽。楊家子嗣後代的樓臺庭院無不以樹爲柱,依宗祠次第而建,頗有湘西吊腳樓之風範,古色古香,自成特色。
楊家坳選址固然不錯,卻有着必然的侷限性。楊家先祖爲避戰亂而來,又是行伍出身,選址自然以戰略考慮爲主,楊家坳因此遠離集鎮,山高勢險,進可攻,退可守,這在亂時,農耕時代,楊家坳不失爲一個絕妙的藏身之處,一旦天下大亂,楊家人立馬就可封山自守,以山爲屏障,阻一切紛擾于山外,自給自足,有如世外桃源。可此一時彼一時,現如今天下太平,改革開放,市場經濟工業時代,山外的變化天翻地覆,誰家還願意守着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摳食。可楊家人沒辦法,想變還無從變,楊家坳遠離集鎮,離縣城更是百來裡,山高路遠,彼時的優勢就成了現時的劣勢,村前原本庇護楊家子孫的高山現如今已經成了楊家坳難以逾越的障礙。
楊志遠在縣一中讀書時,就聽過縣城有句民謠,叫‘天當被,地當牀,有女莫嫁楊家郎’。由此可見楊家坳早已被時代遠遠的拋在了後面。楊志遠讀高二那年,父親病逝,孤兒寡母,日子過得更是不易,高二下年,楊志遠有心放棄學業,像村裡的其他侄輩一樣南下打工,幫母度日。這事被族長楊石知道了,楊石當時就急了,找上門來,說這哪成,志遠你哪次考試不是全縣第一,分明就是考狀元的料,我們楊家坳這支楊家還指望你光宗耀祖呢,你要是棄學,那不是抽我們楊家祖宗的臉,讓外人嘲笑我們楊家沒人了嗎?當日族裡就開會,作出決定,凡楊家子孫務必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務必保證楊志遠讀完高中,直至大學畢業。兩個務必,態度堅決,毋須置疑。
但凡宗族,講究宗族團結,更何況楊家坳楊家,乃忠貞之後,歷來同仇敵愾宗族感強,族長一發話,楊家人沒人多說一句閒話,送錢送米,爭先恐後。後來村裡一有人到縣城,就有人到楊志遠的學校給他送臘魚臘肉、山鮮野味,羨熬了一班同學,也讓楊志遠倍感自豪。這事讓楊志遠懂得團結的力量,楊志遠後來當班長當院學生會主席,能團結同學,莫不與此有關。
楊志遠這次捨棄唾手可得的一切,認定要回楊家坳也是經過深思熟慮,權衡再三,不是頭腦發熱,一時之衝動。楊志遠這幾年來,一直以一種換位的思維在思考問題,他想如果自己是楊石,如何才能把楊家坳的鄉親帶上富裕之路?慢慢的,楊志遠有了一些頭緒,任何事情有利必有弊,有弊也必然有利,就拿楊家坳的窮來說,現如今楊家坳的窮對他楊志遠就是一種天大的利,窮則思變,有變就有通就能通,這比去面對墨守成規做起事情來要容易得多。還有就是楊家坳人的宗族感團結心,更是一件無往不勝的利器,用好了,定能所向披靡。這也是楊志遠有信心把楊家坳帶出貧窮的基石所在。楊志遠始終認爲,萬事萬物,要想突破,人是第一要素,人定勝天,並不是空洞的口號,它有一定的哲理意義在裡面,而這個所指的‘人’包含了人心和人的思想。有了思想和信心,很多事情解決起來就容易多了。
楊志遠一直難以釋懷這麼一個場景,當初爲了給他湊足學費,鄉親們紛紛解囊相助,獨身老漢石匠楊填給楊志遠的一百元,沉甸甸的,全是一元、五角的小票和鋼鏰,有的小票上還有血漬,楊志遠明白這一百元是楊填一鑿一鑿打石頭積攢下來的。楊志遠知道於情於理他都得回楊家坳去,給鄉親們以希望,帶領鄉親們致富,一刻都不容他耽擱。
楊志遠坐了兩夜兩天的火車,到省城已是第二天下午三點。一出站,就看見了楊石的孫子楊廣唯和孫女楊雨菲兩兄妹站在出站口東張西望,看到楊志遠出來,楊廣唯趕忙跑了過來,一邊來幫楊志遠提行李,一邊說:“志遠叔,我爺爺讓我來接你。”
楊志遠的行李不多,許多重要的資料物品,早就從北京經省市託運到縣裡,由鄉親拖回楊家坳,身邊也就簡單了許多,帶在身邊的都是些必需品,就裝了一個行李箱,拖着走就是。楊志遠和楊廣唯是發小,楊志遠雖然輩分比楊廣唯大,但倆人當年可沒少在一起頑皮搗蛋過,見楊廣唯要給自己提行李,楊志遠有些不自在,說:“不用了,廣唯,我自己提就成了。”
楊雨菲笑嘻嘻地說:“小叔叔,那可不行,這可是起碼的禮數。”
楊志遠笑,說現在知道禮數了,想當年你可是直呼我楊志遠的。
楊雨菲有些不好意思,說:“小叔叔原來你還記仇來着。”楊雨菲比楊志遠楊廣唯要小三歲,當年楊志遠他們喜歡上山捉鳥,下河捕魚,楊雨菲偏生要跟着去湊熱鬧,那哪成,帶着個小丫頭片子多不方便,於是楊志遠他們經常躲着楊雨菲行動,楊雨菲爲此沒少記恨楊志遠,開口就是,楊志遠,你不是東西,哪曾叫過一句什麼小叔叔。叫楊志遠小叔叔只怕是這兩年的事了。
楊志遠呵呵一笑,楊廣唯乘機接過行李,楊志遠也就由他,沒有再行爭奪。再奪就有些假意了。
楊志遠只是有些奇怪,說:“廣唯你不是在廣東打工,怎麼在這?”
楊廣唯說:“知道志遠叔要回楊家坳,我爺爺就給我寫信,讓我辭掉工作,立馬回村,跟着你志遠叔一塊幹。”
楊志遠說:“廣唯,你高中一畢業就跑到廣東,這麼多年了,應該是站穩了腳跟,現在就把工作辭了,是不是有些可惜?”
楊廣唯滿不在乎地說:“這有什麼好可惜的,廣東那地方,金錢第一,沒有什麼人情味,人在他鄉,難免要受人鳥氣,有機會回家做事,自是最好不過。再說了,志遠叔你回到咱楊家坳,總不能單槍匹馬吧,總要有幾個幫手不是?咱楊家坳但凡有點力氣有點才幹的,全都在外搓食,誰還呆在家裡。”
楊志遠其實也有考慮,即便楊廣唯不回,他遲早也會把他叫回來,只是現在爲時還早,很多事情還沒有調理好,現在既然楊廣唯已經回來,他一想,也好,有個幫手做起事來也方便。
楊雨菲說:“小叔叔,你還不知道吧,族裡已經通知了,凡是在外打工的楊家人,能回來的,必須趕快辭工,儘快趕回來,不能辭工的,如果你小叔叔真正需要,也必須想盡一切辦法回來。”楊雨菲停了停,又說,“小叔叔,你就看吧,過不了多久,咱楊家坳百分之八十的楊家人都會到村聽令。”
對此楊志遠沒有一絲的詫異,很是認同。這於別村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對於楊家坳村來說卻是輕而易舉的。楊家坳人自古就實行準軍事化的管理,組族一旦下令,族羣諸人必須不折不扣地執行,也正是這套準軍事化的管理制度,楊家坳人才能在亂世中生存了下來。儘管這些年,族人是有些改變,但骨子裡的精髓畢竟還在,軍令如山,令出必行,畢竟是自古以來,楊家坳人恆久不變的生存之道。
楊志遠笑,說:“你爺爺他們就那麼相信我,就不怕我把事情辦砸了?”
楊雨菲搖頭,說:“爺爺們說了,既然你楊志遠敢回來,有想法帶領大家幹,那就幹,即便幹砸了也沒關係,咱們楊家人自古就是情願死在戰場上,也不願死在牀上的,死也要死得有骨氣。”
楊志遠點頭,說:“這話我愛聽,現在時代在變,楊家坳再不變,那就是一個死字,倒不如一變,搏一搏,搏出一條富裕之路來。”
三人走到公共汽車站,楊志遠一個站牌一個站牌的看。楊雨菲自小聰慧,一看就知道楊志遠肯定是所圖,她問,“小叔叔,你這是要去哪啊,今天是不是不準備回去了?”
楊志遠點頭,說:“從省城到市裡再到縣裡至少要三四個小時,縣裡到集鎮,再到楊家坳不知要到什麼時候,今天肯定是到不了家了,既然如此,咱們也不必着急趕路,我正好在省城辦點事再回去。”
楊雨菲說:“小叔叔,那你問我啊,我應該知道。”
楊志遠說:“也是,我怎麼把你忘了,你不是在省城讀大一嗎,你告訴我到水鳳井省農業銀行怎麼去?”
楊廣唯說:“志遠叔,費那勁幹嘛,打個車去就是,咱們雖窮,但打個車的錢還是有的。”
楊志遠搖頭,說:“沒這必要,該節省的就要節省。”
楊雨菲說:“那就坐101路,這路公交車到水鳳井。”
三人乘101路到達水鳳井,擡眼就看見省農業銀行那棟鑲滿深藍色玻璃牆的大廈。楊志遠掃了周圍一眼,明白這裡就是全省的金融中心,省農業銀行周邊,幾大國有商業銀行林立,氣派非凡。
楊志遠走到省農業銀行的大樓前,並沒有進去,瞄了旁邊的富麗華大酒店一眼,朝楊廣唯一招手,“走,我們今晚就住這了。”
楊廣唯嚇了一跳,說:“志遠叔,這麼豪華的酒店,那得多少錢?”
楊志遠說:“多少錢也得住。”
楊廣唯說:“我就納了悶,剛纔叫你打個車,你還嫌浪費,現在倒是捨得了,不就找個睡覺的地方嗎,有這個必要嗎?要不我們到雨菲學校的宿舍去打個地鋪得了?”
楊志遠拍了拍楊廣唯的肩,笑了笑,說:“快走,哪那麼多廢話。我們不但要住在這,還要入住豪華套房。”
楊廣唯說:“我的乖乖,那得多少錢。”
楊志遠說:“該用的錢必須用,成大事者首先必須大氣。”
楊志遠大步走了進去,楊雨菲望着楊志遠的背影,心說,難怪爺爺們都如此看重這個小叔叔,到底是經過北京的薰陶,小叔叔舉手投足間都顯現出一種自然天成的大氣,楊雨菲覺得這種氣度是別人學不來,它有着楊家人自有的文化底蘊,也與小叔叔自身的修養和內心的自信有關。
楊志遠開好房,乘電梯上到十五樓,打開房門。楊志遠從楊廣唯手裡接過行李箱,說:“廣唯、雨菲你們坐一下,看看電視。坐了兩天的火車,我的先洗涮一下,等會我們說不定還得出去會個朋友。”
楊志遠走進衛生間,放水洗澡。
楊雨菲對楊廣唯說:“哥,你以後可得跟小叔叔學着點。”
楊廣唯不解,說:“我要學什麼啊。再說了,真要像志遠叔那樣,我也學不來啊。”
楊雨菲說:“那是,小叔叔的氣質你怎麼學也沒用,那是天成的,但你可以學小叔叔的行爲方式。”
楊廣唯說:“這話從何說起?”
楊雨菲說:“就拿今天這事來說吧,小叔叔不願意打車,是真的不捨得,因爲時間不緊,覺得沒那必要。而小叔叔之所以又捨得花錢住這個賓館,是因爲他等會要見的這個朋友很重要,肯怕就是旁邊農業銀行的某個重量級的人物,所以他必須要花這個錢。因爲這裡離農業銀行近,要是人家想在辦公室見咱,咱幾步就到了,要是人家放下身段來見咱們,也可省得人家車馬勞頓。我們三個人,定個套房既可方便小叔叔他們交談,又是對人家的尊重。這就是小叔叔的行事方式,思維縝密,用心良苦。”
楊廣唯本來就是明白人,就是看問題沒有女人那般心細,楊雨菲稍加點撥,他立馬就明白過來,連連點頭稱是。
兄妹倆聊得正起勁,楊志遠已經洗完澡,收拾停當了出來。黑褲白衫,風度翩翩。楊雨菲立馬大呼小叫,說:“小叔叔,你真是帥呆了。”
楊志遠的這身着裝,正是畢業前夜,安茗和他一同到天橋百貨買的那套,當時安茗的表情也如楊雨菲一般,還說:“志遠,我可不能把你打扮的太帥了,不然你被別的女孩子搶去了,我會心疼的。”楊志遠當時沒怎麼在意,以爲安茗這丫頭是在說笑,但一想到前天凌晨,在北京站臺上,安茗那聲帶着哭音的喊聲,楊志遠的心還是忍不住顫動了一下。
楊志遠說:“你個丫頭片子,拿你小叔開心啊。”
楊雨菲說:“我哪敢啊,真不騙你,你比我們班上那些男生要帥多了。”
楊志遠說:“這有什麼可比性嗎?”
楊雨菲說:“那當然,你比他們成熟有氣度。和你比,他們就是些小屁孩。”
楊志遠說:“我比你們大多少啊,也就兩三歲而已。”
楊雨菲說:“這可不是年齡問題,是自身的素養和氣質問題。”
楊志遠看看錶,說:“你就扯吧。”楊志遠從包裡翻出通訊本,然後朝楊雨菲做了個暫停的手勢,這纔拿起房間裡的電話開始撥打。
楊雨菲知道自己猜測的不錯,偷偷地朝楊廣唯做了個鬼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