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舒凡這天跟着楊志遠和安茗蹦蹦跳跳,別提有多高興。回到縣委招待所,安茗給小傢伙洗了個澡,那時的小傢伙還是興高采烈的,洗澡時還很頑皮,弄了安茗一身的水,安茗笑,喊:“楊志遠,你過來,小舒凡不聽話,你來打屁股。”
楊志遠放下手中的報紙,笑,說:“如果打屁股有用的話,那還要你這個媽媽做什麼。”
楊志遠推開衛生間的門,就看見兒子肉嘟嘟地躺在新買的塑料盆裡,玩着小鴨子,手腳亂動,咯咯直笑,安茗的髮梢上濺滿了水珠。楊舒凡一看楊志遠站在門邊,說:“爸爸,這個洗澡的盆太小了,沒有奶奶家門口的楊家湖好玩,鴨子也是假的,怎麼趕都趕不動。”
楊志遠笑,說:“安茗,這小傢伙像我,自小不願受束縛,喜歡天大地大,再過幾年,只怕又是一個孩子王。”
安茗笑,說:“我可不希望他像你小時候一樣,整天山裡水裡,不是這裡劃破了,就是那裡弄傷了,看着就揪心。”
楊志遠笑,說:“這是做母親的通病,總想把孩子護在翼下,生怕有一絲的閃失,小孩子嘛,你讓他多摔打摔打,反而更皮實。”
安茗說:“楊志遠,你少來,你那一套現在不管用了,你少在我面前灌輸你那套放羊般的教育思想。”
楊志遠笑,說:“那我還說什麼,你自己把楊舒凡搞定,別大呼小叫,打擾我看報紙。”
安茗嗔道:“去去去,呆一邊去,少在我面前晃,頭暈。”
楊志遠一笑,打開了電視,準備看時事新聞。楊志遠轉換着電視頻道。安茗給楊舒凡洗了澡,換了衣,放到了沙發上。楊舒凡眨着眼,朝楊志遠做了鬼臉,楊志遠笑了笑,拍了楊舒凡的小屁股一下。楊志遠繼續看自己的電視,安茗則衝了牛奶,在一旁給楊舒凡餵奶。此時一切都是好好的,大家都沉浸在這種溫馨的家的氛圍之中。
沒有任何徵兆,楊志遠突然聽到安茗一聲尖叫:“志遠,你看兒子怎麼啦?”
楊志遠一偏頭,也就在那轉瞬之間,剛纔還活蹦亂跳的楊舒凡軟軟地靠在沙發上,牙關緊閉,口吐白沫,頭偏向一邊,手腳抽搐,這時,小舒凡的眼神是黯淡,呼吸似乎微乎其微。安茗拿着個奶瓶,手足無措,眼淚直往外涌。楊志遠的心也是一沉,只覺手腳冰冷。以爲是小舒凡吃錯了什麼東西,楊志遠連連拍打舒凡的胸背,舒凡翻着白眼,兩眼無助地看着楊志遠。
楊志遠一看不太對勁,趕忙抱起楊舒凡就跑。社港貧窮,縣城還沒有出租車,楊志遠一看縣委招待所的門口有拉客的三輪摩托車於一旁待客,社港人都戲稱這種拉客的三輪摩托車爲社港的‘摩的’。楊志遠趕忙和安茗跳上車,焦急地說:“師傅,孩子病了,縣人民醫院,麻煩你開快點。”
摩的司機看了楊志遠一眼,二話沒說,啓動摩托車就走。從縣委招待所到縣人民醫院,這段楊志遠平時走過無數次的路程,這時在楊志遠的感覺中竟是如此的遙遠。摩的司機也是急楊志遠所急,一路按着車笛沒放,不顧他人的咒罵在夜色中穿行。楊志遠一改往日的風度,心裡只是默默地表示歉意,謝謝你們給病重的孩子讓一條路,哪怕只是快上一秒鐘,也許這一秒鐘對孩子來說,都意味着生命。
從縣委招待所到人民醫院三輪車用了十五分鐘,這是楊志遠有生以來感覺最漫長的十五分鐘,堪比一生。
在急救室裡,楊舒凡的眼睛還是微閉的,那種眼神中的痛楚與無助,迷茫與困苦,還有兒子對父親的信賴,楊志遠很久以後都難以忘卻和釋懷。那一刻的楊志遠同樣是無力的,他只能緊緊地握着兒子的手,楊志遠只想以手心中的力量告訴小舒凡,兒子,你要堅強,爸爸這會和你在一起。
母子連心,安茗也是第一次經歷這樣的情形,她蹲在旁邊輕輕地抽泣,楊志遠輕輕地擁着安茗,說:“安茗,別怕,有醫生,有我。”楊志遠知道自己這只是在寬慰安茗罷了,其實在自己的心裡,這一刻何嘗不是一種無底的痛和怕。這一刻的楊志遠和安茗一樣的心情,害怕自己從此失去了舒凡。如果真是那樣,楊志遠知道那對於自己來說,只會是無底的深淵,天地於他也將不復存在,星光從此將會黯淡。
這一刻的楊志遠深深地感到,金錢、權力和地位,與兒子的生命相比都算不了什麼,根本就不值一提。金錢也好,權力和地位也罷,都不過是身外之物,過往就成雲煙,只要愛才是永恆。生命在,希望就在。在愛和親情面前,金錢權力和地位又算得了什麼,根本無須選擇。這一刻,時間已經失去存在的意義,楊志遠一手擁着安茗,一手握住兒子的手,默默地看着值班主治醫生在忙碌,楊志遠感覺自己是如此的蒼白和無力,也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三十分鐘吧,值班醫生給楊舒凡打完針,輸好液,楊舒凡終於睜開眼睛,哇哇大哭:爸爸,我不打針,我怕。
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哭聲,因爲這時候的哭,代表着生命的存在。楊志遠一聽兒子的哭聲,心這纔有了一絲緩和。這是楊志遠一生中最漫長的幾十分鐘,在這段時間裡,那種害怕失去,那種痛,焦慮和無助,是楊志遠從未有過的。
值班醫生把楊志遠叫到辦公室裡,他沒認出楊志遠來,叱喝道:“你是怎麼做父親的,孩子燒得那麼厲害,你先前就一點都沒發覺。”
楊志遠誠惶誠恐地檢討,說:“醫生,你批評的對,是我這個爸爸沒有做好,我很慚愧。孩子沒事了吧?”
值班醫生髮泄完怒氣,態度也就緩和了下來,他說:“現在問題不大,你兒子的病是由於高燒引起的突發性抽搐,是小齡孩子的一種易發病,一般過了六歲就不會再發了,此病對孩子雖然不會造成生命危險,但持續高燒卻可以影響到孩子的智力發育,做父母的千萬不可掉以輕心。”
楊志遠連連點頭,說:“謝謝醫生。”
楊志遠回到病房,楊舒凡打着點滴,已經睡着了。楊志遠和安茗站在病房的窗前,小城的夜是靜逸的,窗外萬家燈火,楊志遠默默地握住安茗的手,安茗看了楊志遠一眼,把頭輕輕地靠在楊志遠的肩上。
楊志遠說:“安茗,這半年裡我經歷了太多的痛和憂傷,我發現自己在死亡和病痛面前,是如此的蒼白和無力,今天生活又一次讓我感受到什麼是生死攸關,你知道嗎,剛纔我是多麼的害怕自己會失去,我真的很害怕這種失去的感覺。世界很大,而我們自己的世界又是如此之小,小到,安茗,今天兒子就是我的整個世界。”
安茗緊緊地握住楊志遠的手,說:“志遠,在我的世界裡,你們就是我的世界。”
楊舒凡出院都有好幾天了,楊志遠這夜才突然想起那天因爲心裡揪着楊舒凡的病情,匆匆忙忙的,竟然忘了給當時的三輪車司機車資。楊志遠趕忙下了樓,來到招待所的門口,門口有三五臺三輪摩托車在等客,讓楊志遠感到奇怪的是,摩的司機好像都認識他楊志遠,看到他楊志遠在挨個地找人,一個個跟他打招呼,說:“楊書記好,你是在找老李吧,他載客出去了,得一會纔回。”
楊志遠一聽就明白了,那天載舒凡上醫院的摩的司機姓李。楊志遠掏出一包煙,給每人張了一支,幾個摩的司機一看楊志遠掏出的是那種普通的中檔香菸,都笑,說:“楊書記,你就抽這種煙啊?”
楊志遠笑,說:“我可是不抽菸的,剛纔特意買了一包煙來感謝老李的。”
摩的司機們都興沖沖地點燃了煙,美滋滋地抽了一口,都有些不太相信,說:“楊書記,你可是縣委書記,還要買菸,沒人送啊?”
楊志遠笑,說:“難道縣委書記抽的一定就是好煙?什麼東西都有人送?那這樣的縣委書記,會是個什麼樣的官。都說羣衆的眼睛是雪亮的,你們在縣委招待所門口開三輪車載客也不是一天二天了,你們什麼時候見過有人敢給我楊志遠送煙送酒。”
摩的司機們都是憨憨地笑。
這時一輛三輪摩托車停到待客區內,有人朝他招手,說老李,楊書記正在找你呢。那個叫老李趕忙走了過來,楊志遠一眼就認出來了,此老李就是那天載舒凡上醫院之人。楊志遠趕忙掏出十元錢的車資,遞了過去,說:“李師傅,你看那天匆匆忙忙的,把你的車資給忘了,真是不好意思,今天才想起來。”
李師傅笑,說:“抽支菸可以,這車資就算了,你楊書記要是給我租車錢,那就是埋汰我,看不起人。”
楊志遠說:“這話從何說起,李師傅那天幫了我那麼大的忙,給車資是應該的。”
旁邊的摩的司機都在一旁幫腔,說:“楊書記,你還是把錢收起來吧,你這車錢,擱我們在場的任何一個,都不會收,我們謝你還來不及,哪裡還會收你的錢。”
楊志遠莫名其妙,不知道這個‘謝’字從何而來。李師傅說:“楊書記,你這個錢,我老李真不敢收,你想想,如果不是你,我老李會這樣明目張膽地開三輪車載客,還不得像原來一樣整天被城管攆得像兔子一樣四處亂竄。還有不是你楊書記,我每個月哪能上超市領取一百元的口糧。你楊書記爲我們這些普通百姓做的這些,我們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楊書記你是個好人,也是一個好官,我們這些小老百姓都從心裡感激你。”
社港在楊志遠上任之前是明令禁止三輪摩托載客經營的,一來不方便管理,影響市容市貌;二來乘客的安全也得不到保障,摩的司機都是家境貧寒,開‘摩的’就是爲了混口飯吃,一旦發生事故,哪裡賠得起,爛攤子就只得由政府來收拾。上屆政府以逸待勞,乾脆一不做二不休,一禁了之。
但政府禁止是一回事,民間有需求又是另一回事,三輪摩托車的資費便宜,大街小巷都可通行,羣衆出行方便,因此儘管政府明令禁止,但三輪摩托車營運因爲有市場,在縣城還是大行其是。因爲有禁令,交警城管見着了就扣車,由此,時不時地發生執法部門與羣衆扣車搶車的事件。楊志遠上任以後,認爲政府一味地只知道堵,是一種懶政、惰政行爲。強堵不如慢疏,政府的職能是什麼,那就是管理,三輪摩托出現的問題,說到底就是一種政府怎樣去疏通怎樣有效地去管理的問題,一禁到底,分明就是政府撂挑子卸擔子。摩的司機都是底層民衆,下崗職工,沒有一技之長,只能靠開摩的勉強爲生,對這樣的弱式羣體,人家自謀生計,政府更應該予以扶植,更不能一堵了之,這樣對於底層民衆來說,有失公平,無異於犯罪。
楊志遠認爲事關民生的決策不能依靠行政權力的‘拍腦袋’強制思維,行政長官認爲有礙市容,就令行禁止,這是對民生的一種不負責任,民生問題牽扯到社會各個階層的利益平衡,作爲一級政府,有必要保持政策的科學性和嚴謹性,突下猛藥,只會引起社會各階層矛盾的激化。楊志遠爲此召開了一個協調會,邀請市民代表和摩的司機代表一同與會,楊志遠在會上提出了三條整改措施,一是,所有的三輪摩托車必須統一發放摩的運營牌照,限速運營,爲免影響市容市貌,三輪車上的雨棚都得按統一的顏色、式樣自行更換;二是,楊志遠與縣保險公司協商,保險公司爲所有運營的三輪摩托辦理駕駛員和乘客交通意外保險,一年一人次保費爲一百元,保額十萬。當然這純屬是賠本買賣,起先保險公司都不願受理,政府最終與保險公司達成一個協議,理賠金額超過一定的範疇,由政府予以補貼,這才予以實施。三是摩的不能隨意停放,政府部門在繁華路段闢出專門的停靠點,實行有序上車,有序管理。現在社港的三輪摩的的雨棚上印着‘社港旅遊’的廣告,在社港的城市農村穿行,倒也別有韻味。
楊志遠百感交集,自己只是做了一些政府應該做的事情,百姓就記住了,真是有愧。楊志遠見李師傅死活不收車資,也就不再強求,把錢放進了口袋,說:“行,李師傅的這份情,我楊志遠領了,謝謝李師傅。”
李師傅那種飽經風霜的臉頓時露出了笑意,說:“楊書記,這纔像樣子咯。”
楊志遠說:“各位師傅,從社會的發展來看,三輪摩的遲早會退出歷史的舞臺,隨着我們社港經濟的發展,居民生活水準的提高,民衆選擇出行的方式也會多種多樣,民衆今後肯定會選擇更加安全舒適的出租車出行,摩的將來自然而然地就會被社港的民衆淘汰,所以我認爲師傅們都有必要掌握更高的生活技能,比如說學習汽車駕駛技術,爲將來開四個輪子的出租車做好前期準備。”
師傅們都笑,說:“楊書記,你說的這些離我們只怕還很遙遠吧。”
楊志遠笑,說:“我想應該也就在這三五年的事情,現在大城市到處都是出租車,我們社港哪能總是裹足不前。”
李師傅笑,說:“能開上出租車自然好,起碼不用像現在這樣風吹雨淋日曬,可即便是我們有了駕照,一輛汽車起碼上十萬,我們哪能買得起啊。”
楊志遠點頭,說:“這倒也是一個現實的問題,但總會有辦法解決的,比如說政府出臺扶植政策,給予大家低息貸款,只把汽車先行質押,限制轉讓,一旦將來還完貸款了,就解除質押;還有也可以實行政府先行購買車輛,產權歸政府,大家再分租,總歸能想出一條讓大家滿意的辦法出來。”
“那敢情好。”師傅們都笑,說,“聽楊書記這麼一說,那我們還真的要趁早把駕照拿到手纔好。”
楊志遠笑,說:“對於像大家這種條件困難的師傅去學車,政府有補貼政策,帶上下崗職工優惠證或者貧困居民優待證,報名都可以得到相應的優惠。”
李師傅笑,說:“哥幾個,那我們還說什麼,明天我們就一起學駕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