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張穆雨搶着給楊志遠和曹德峰倒酒,張穆雨現在已經看出來,楊書記的酒量還真如霍主任所言,只怕是深不可測。曹大炮的酒量號稱社港第一,可此時曹德峰都已經開始眼紅耳赤,有了酒意了,楊書記還是坦然自若,說笑自如。張穆雨已經看出來了,曹大炮這回真要變啞炮了,再喝下去,曹大炮出溴已成定局。張穆雨是存心要看曹大炮出醜,你不是整天就吹噓自己社港第一,連楊書記都不在話下嗎,這回讓楊書記把你放倒了,出溴了,丟人丟到家,看你到時還說什麼。
楊志遠今天爲什麼不管不顧,不惜違反自己制定的禁令,一來就要和曹德峰拼酒,是因爲楊志遠發現,社港這地方,酒風盛行,誰能喝就服誰。在鄉鎮工作的幹部,沒有幾個不善酒,像曹德峰這樣好喝酒,一喝酒就不把領導當回事的人大有人在,只是曹德峰這人口氣最狂,最具代表性罷了。楊志遠的禁酒令頒佈後,口不服心也不服的,大有人在。所謂槍打出頭鳥,楊志遠就是要拿曹德峰開刀動手術。要想政令暢通,還得讓人心服口服,既然社港奉行誰能喝就服誰,那好楊志遠就入鄉隨俗,就按社港約定俗成的規矩來。當然與其這鄉喝到那鄉出,還不如直接把曹德峰拉下馬,楊志遠相信此人平則社港鄉鎮平。
張穆雨現在也有些明白楊志遠的意思了,他一看楊書記有把曹大炮撂倒的意思,自是起勁,樂呵呵地倒酒,一人一碗,不含糊。
這一喝,曹德峰的舌頭還真是大了,說楊書記我從農校畢業,分配到墈頭,這麼多年就沒有挪過窩,工作沒少幹,事情沒少做,能力自認爲也還不錯,可就是上不出,離不開,難道我就不能說些風涼話解氣泄憤?曹德峰拍着胸脯,說我不服,爲什麼能力比我差的、事情做的比我少的人都上去了,不是因爲我曹大炮到處亂放炮,而是因爲人家上頭有人,手裡有錢。你以爲我就願意放炮,不想和上級搞好關係,可墈頭就這麼個狀況,連工資都是有了上月沒這月,難以爲繼。而且我一不貪二不賄,我送什麼,難道真的送山上的石頭,誰要,楊書記你要嗎?
曹德峰這麼一問,其酒已經喝到八成的地步了。沒想到楊志遠還接話了,說:“曹鄉長,你送石頭,我要,怎麼不要。”
曹德峰喝酒喝昏了頭,說楊書記此話當真,楊書記要石頭,沒得說,要多少有多少,算我的,我包了。
楊志遠和曹德峰一碰杯:“行,就這麼說定了。”
曹德峰在這天的酒桌上,和楊志遠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楊,楊書記,你,你厲害!真—人—不—露—相,我,我,服了。
腳一軟,曹德峰直接趴到桌子底下去了。
楊志遠照例手一揮,指揮張穆雨和魏遲修把曹德峰擡到另一張竹躺椅上去。
曹德峰大吹大擂說楊書記到了墈頭鄉,喝酒算他的,現在看來其說話不算話了,這也可以理解,其已經酒醉不醒,鼾聲如雷,怎麼結賬。楊志遠一笑,吩咐張穆雨,把賬結了。
老王支書連連擺手,說:“楊書記,這怎麼成,我小王村雖窮,但請楊書記吃這麼一餐隨菜飯還是沒問題。”
楊志遠說:“老王支書,您的心情我領了,但該怎麼來的就得怎麼來不是,鄉親們不容易,我不能給鄉親們增加負擔不是。”
楊志遠不由分說,一定要付賬。老王支書握着那幾張花花綠綠的鈔票,一時百感交集。
楊志遠當場把曹德峰撂倒在桌子底下,他沒有急着離開,而是由老王支書陪着,上小王村的山裡、河邊看了看,對山裡的石頭評頭論足。楊志遠爲什麼要如此,他剛纔說有發現,就是指這些石頭,這些石頭,經過滄海桑田,河水沖刷,成硃紅和朱黃的顏色,看相不錯,可以運進城裡,刻上大字,立在賓館酒樓門口,市場‘錢’景可觀。
楊志遠他們在山上走了一圈下來,兩位鄉領導還沉醉夢鄉,一時半刻沒有甦醒的跡象。楊志遠探了探,倆人脈象正常,心跳平穩,再過一小時自醒。他拍拍手,笑着和老王支書告辭,說吵擾了,還得麻煩您老帶個話給曹鄉長。
老王支書含笑,說:“楊書記用不着客氣,請說。”
“請您轉告曹德峰同志,讓他想明白了,就到縣委來找我,我等他。”
想明白什麼,自然得曹大炮同志自行去體會去醒悟,喝酒的心得也好,修路的心得也罷,都可以找縣委楊書記彙報。
楊志遠和老王支書告辭。兩位鄉領導都還在老王支書家打鼾,自然也就沒了再在鄉政府停留的必要,車過鄉政府而不入,沿着沙石路,朝縣城而去。
三天後,曹德峰同志來了,站在楊志遠的辦公室門口,猶猶豫豫不敢進門。張穆雨一看曹德峰那畏畏縮縮的樣,心裡發笑,說曹鄉長,你怎麼纔來,楊書記都等你兩天了。楊書記有交代,你來了無需稟報,直接進去。
張穆雨把曹德峰領進了楊志遠的辦公室裡,說:“楊書記,曹鄉長來了。”
楊志遠正在和一個小領導談話,一看曹德峰走了進來,呵呵一笑,說:“穆雨,給曹鄉長泡杯濃茶。”
濃茶幹嘛,在本省有醒酒之用,楊志遠此話有說笑的成分,暗指曹德峰酒力不行,要不然,豈會等到今日纔來。曹德峰自是聽出了楊志遠的意思,頓時有些尷尬地一笑。
既然曹德峰來了,談話先行結束,楊志遠說那就先這樣,你先去落實,我到時檢查。小領導畢恭畢敬地向楊志遠告辭,說一定按楊書記的指示加以落實。離開前,不忘朝站在一旁侷促不安的曹德峰同志擠眉弄眼。大家彼此同僚,都是有些職務的小領導,曹德峰同志和楊書記拼酒一事,現在有多個版本在社港流傳,情節有些出入,但曹德峰被楊志遠書記當場撂倒卻是不容爭辯的事實。社港坊間說,本縣誰最大,楊志遠楊書記,除了年齡,職務第一,喝酒第一。曹大炮同志與楊書記地位懸殊,根本不在一個平臺,職務根本就沒法比。喝酒,以前還行,現在楊志遠書記來了,曹大炮腳一軟,就成了‘老二’。在本省,‘老二’又指男人的陽物,社港人這話暗指曹大炮同志自此陽痿之意。該小領導平時在酒桌上沒少遭曹德峰暗算,這會對曹德峰擠眉弄眼,有幸災樂禍之意。
等該同志走後,楊志遠走到沙發區,曹德峰亦步亦趨地跟在楊志遠的身後。楊志遠一擺手,說你坐。曹德峰自是不敢,待楊志遠坐下,這才坐了下來。
楊志遠直入主題,問:“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曹德峰答。
“那你說說。”
曹德峰誠心檢討,說:“我犯了錯誤,不該目無領導,口無遮攔,狂妄自大;不該大放厥詞,有損書記清名,給書記造成不良影響。”
“就這些?”
“就這些。”
楊志遠搖頭,說:“曹德峰同志,你這認識還是不夠,還有待進一步加深思想認識,一口一個領導,以後背地裡不說領導的壞話了,那麼同僚之間就可以了:某某能力不行,他能當那個局長,還不是因爲有個姿色不錯的小姨子;某某升得快,是因爲有個遠方親戚在組織部門工作,如此等等,自視不凡,惡意中傷,以爲社港除了你曹德峰會幹事,其他人都是一羣一無是處的草包,都是酒囊飯袋之徒了。你這麼能,這麼牛,要不你來當這個書記得了。”
屋裡有空調,製冷效果不錯。曹德峰如坐針尖,冷汗直流,今天沒有喝酒壯膽,自然不敢再把胸脯拍得砰砰直響了。曹德峰那天酒一醒,一看自己和牛玉成躺在竹椅上,楊書記已經不知所蹤。他當即大驚,趕忙把牛玉成搖醒。曹德峰一聽老王支書告知,小楊書記喝完酒後,還若無其事地到山上河邊轉了一圈,視察了石頭,回來後,給他們把脈察顏,知道兩人無礙,這才放心而去。曹德峰心裡更是大駭不已,自己這酒量和楊書記比起來,那就是一個三腳貓,天壤之別,簡直就是不自量力。就楊志遠書記這心智,不言不語,不哼不哈,一出手,自己就是人仰馬翻,難怪楊書記往自己的身邊一站,自己沒喝酒已是口吃,這是什麼,這就是氣場。人家年紀輕輕,沒幾下子,能成縣委書記,曹德峰自此酒已完全清醒,騎上那輛破摩托,灰溜溜地載着牛玉成同志回到了鄉政府,面壁思過,思考楊書記臨走時留下的命題。其實他第二天的酒就已經徹底醒了,但他猶猶豫豫,磨磨蹭蹭,直到今天才敢上楊志遠的辦公室來,只因其心裡對小楊書記已怵三分。
曹德峰沒敢說話。楊志遠嚴肅批評,說:“作爲社港的一名中層幹部,不管你是出於何種目的,你應該知道不該說的話不說,有什麼問題,你可以找組織反映,不能一喝酒就口出狂言,不加思考,憤世嫉俗,你是誰啊,你是社港墈頭鄉的鄉長,不是初出茅廬,嘴上沒毛的小青年,你這是幹嘛,想當憤青,我看你整個不成熟,政治上不成熟,思想上不成熟,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成大事,往往都得先磨礪心智,你在墈頭呆二十來年就受不了了,要是再讓你呆上十年,那你還不翻天了。我看你還得在墈頭多加歷練。”
曹德峰大汗淋漓,說:“楊書記批評的極是,我甘願接受處罰。”
楊志遠說:“那天我們喝酒之前,有約定,如果你曹德峰同志喝酒輸了,必須滿足對方三個不違反原則的條件,你還認不認賬。”
曹德峰乖乖地點頭,說:“願賭服輸,我說的話,我認。”
楊志遠點頭,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說過的話,不反悔,這點倒是值得表揚。既然如此,我對你有個三不準條件:喝酒可以,不準醉;罵人可以,但出了家門就不許罵粗口,不許口無遮攔;有意見可以,可以向組織提意見,但不許在背地裡嘀嘀咕咕,像個長舌的娘們,說人長短。我這要求,過不過分?”
曹德峰點頭,說:“不過分?”
“能不能接受?”
“能!”
楊志遠佈置任務,說:“既然你喜歡自以爲是,在墈頭鄉修路也有幾分心得,那你回去以後,結合社港的現況,寫一份社港未來五年的交通規劃出來,以一週的時間爲限,從今天算起。”
楊志遠一揮手,說:“行了,你去。如果交通規劃照本宣科,沒有新意,你墈頭鄉鄉長也不用幹了,直接到小王村當村長去。”
曹德峰不知道楊志遠是何意思,自然也不會往交通局長的位置上想,曹德峰拿楊書記當笑料,沒幾天楊書記就找上門來應戰,直接把自己撂倒在桌子底下,楊書記把自己叫到辦公室,沒把自己拿下,讓自己到墈頭去搬石頭,已是萬幸,哪裡還敢再作他想。
曹德峰迴去後酒也不喝了,乖乖在家裡,寫規劃,彙報修路心得。社港酒場一時風平浪靜,一干同僚紛紛打聽曹大炮同志幹嘛去了,是不是讓楊書記一整,丟盔棄甲,不敢出來見人了。一打聽,得,原來在家寫檢討。一時遭其暗算之人,都是落井下石,嬉笑怒罵,紛說曹大炮同志活該,純屬自作自受。社港的幹部這才領教到了楊書記的厲害,自此無人再敢口出狂言,主動找死。
曹德峰同志《關於社港公路交通的五年規劃》早就寫好了,經過楊志遠的審閱以後,此刻,就在孟路軍的手裡,交由孟代縣長審閱。作爲飯後的談資。
楊志遠說:“孟縣,感覺怎麼樣?”
孟路軍點頭,說:“不錯,有些意思。看來他在墈頭鄉的這幾年修路倒也沒白修。”
楊志遠笑,說:“怎麼樣,研究研究,考察考察,把他作爲交通局長的人選,老讓他在墈頭鄉修路還真是埋沒了,壓壓擔子,讓他爲全縣人民賣苦力。不跑不送,還是要動一動,不能總讓老實人吃虧。”
“我沒意見。但你要說他是老實人,我就持反對意見了。”孟路軍笑,說,“楊書記,我還真服了你了,曹德峰這樣的人你也敢用,也只有你纔有這膽魄。也虧你想得出,找曹德峰不先談工作,一去就比酒,讓曹大炮服服帖帖。我聽說,現在社港的酒風收斂了不少,誰也不敢口出狂言了,怕什麼,就怕楊書記上門比酒。”
楊志遠哈哈一笑。
孟路軍說:“只是如此一來,大家要是誤以爲和你楊書記比酒,不跑不送,同樣可以升官進爵,那本縣幹部還不得削尖了腦袋想跟你楊書記比試一下。”
楊志遠笑:“只要有‘真本事’,我照單全收,來者不拒。”
孟路軍呵呵一笑,起身就走,說:“既然局長有了人選,行了,我走了,曹德峰的‘檢討’我先拿回去看看,學習學習,過後還你。”
楊志遠笑,送孟路軍出門,說:“孟縣,你記着,欠我一餐紅燒肉。”
孟路軍一笑,說:“楊書記別的地方大氣,怎麼這事如此小氣,行了,你今後沒地方就餐,只要你願意,你上我家,我讓你嫂子給你燒紅燒肉。”
楊志遠說:“那敢情好,管飽?”
孟路軍笑,說:“管飽。但酒自帶,要是都照你那般喝,多上我家幾次,我只怕就得傾家蕩產,整天小菜,哪還吃得起紅燒肉。”
楊志遠哈哈一笑。
不幾日,擬任曹德峰同志爲本縣交通局局長的公示就出現在縣電視臺裡。曹德峰從鄉長跳過鄉黨委書記,直接擬任交通局長這麼一個重要職位,雖然可行,在本縣卻是沒有這樣的先例。
一石激起千層浪。人們紛紛感嘆,曹德峰撿了一個大餡餅。也有人頗爲不服,說讓曹大炮當交通局長,憑什麼,就憑他會喝酒,會大放厥詞。此話也就說說,曹德峰現在還在公示期,真有問題可找組織部門及時反映,讓他這個局長幹不成不就結了。可細細一想,曹大炮同志除了大放厥詞,說領導的壞話,愛標榜自己,貶低同僚之外,曹大炮不拿不佔,不貪不賄,還別說,曹大炮小毛病一籮筐,但大的方面,曹大炮還真是一點問題都沒有,讓人想反映也沒得材料。只得歎服曹大炮這回時來運轉,撞了狗屎運,碰上楊志遠這麼一個不計前嫌的書記。
而且楊書記還放話了,不服氣,可以,有本事,可以打上門去,縣委書記辦公室的大門敞開着,只有真有些‘斤兩’,來者不拒。
所謂斤兩,自然不是說酒。社港全縣幹部一時磨刀霍霍,準備一較高低,工作作風爲之一改,可以用煥然一新,熱情高漲來形容。楊志遠此舉屬四兩撥千斤,收效顯著,值得慶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