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他都回來一個多月了,也沒見他有個什麼意思,姒兒……”
姜荀看着正在點口脂的姜姒,如今他的堂妹又盛裝打扮起來,這是又要出閣了。
三年之前跟傅臣那一遭就吹了,今次也不知爲什麼,姜荀有些心神不寧。
姜姒指腹上點着的口脂泛着一股清甜的香蜜味兒,她指尖點在自己舌尖上,嚐了嚐這口脂,便對着鏡中一笑,道:“他與我有什麼相干?”
總是這樣薄情模樣的姜姒,給姜荀一種冷血和寡淡的感覺。
事實似乎也是如此。
姜荀總以爲當初她哭得那樣狠,約莫是愛極了謝方知,可不過一轉眼,就感覺她身上血都冷了,再也尋不見什麼所謂的兒女情長恩恩愛愛。
現在聽她這樣豁達模樣,姜荀終究長長地嘆了一聲:“我只怕你委屈了自己。”
姜姒道:“哪裡有委屈的說法?嫁進陳家,上面沒長輩,進去便是我爲主母,只有我叫人委屈的,哪裡還有人委屈我的?堂兄多慮了。”
吉時將到,姜荀也不好多說。
他讓開了道,看着姜姒拖着那裙襬逶迤而去,像是當年那樣。
其實他應該跟姜姒說說近日來謝方知的近況的,可想想又罷了。
本身姜荀便不覺得姜姒應該與謝方知湊成一對兒,陳防己千般不好萬般不好,至少不會虧待了姜姒,況且又是個知根知底的,陳防己府裡妾室只姜嫵一個,姜姒要想拿捏,輕而易舉。
可想着謝方知,姜荀心裡到底還是有些疙瘩。
這些日子,作爲朝中新秀之一的姜荀,自然不可能沒見過謝方知。
更何況,謝方知與蕭縱之間還有那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合作,即便是如今皇爺將矛頭對準了蕭縱,謝方知應當也知道自己到底應該站在什麼位置。不得不說,謝方知這三年沒白離開京城,成功打消了皇爺的顧慮不多,露了一大堆的短出來,叫人覺得他處處可以被拿捏。
剛回來那一陣,就有不少人蔘他不孝,這樣的人又怎能在朝爲官?可偏偏皇爺出面保了謝方知,他這樣一力迴護,立刻就讓人覺得他顧念着謝江山當年輔佐的功勞,是個好皇帝。乍一看,給謝方知撐腰的就是當今的聖上,其餘人又敢說什麼?
即便是謝方知在宮門前叫人打了御史,皇爺也不過是安慰了那幾名老大臣一番。
當年謝江山走是走了,可謝氏一門根基深厚,牽連甚廣,自然也有人跟謝方知說好話。
不過怎麼說,這件事都是謝方知不佔理,尤其反對的意見也不少,這幾天上朝必定就要吵吵謝方知的事情,朝野上下鬧得不可開交,相應地,謝方知也就跟着聲名狼藉起來。
一個有污點有弱點的人,皇爺用着最放心。
再說了,謝方知還要查當年的血案,自然也就更忠心耿耿爲皇爺辦事了。
如今他這樣壯士斷腕的心機,卻比當年暗中的謀劃要深沉太多。
說來說去,他謝方知也是個狠人。
只是上次下朝之後他二人偶爾走到一起,說沒兩句話,謝方知便走了。
姜荀記得自己說:“我堂妹已許給了陳表哥,謝大人與我等又有故交,可得來喝上一杯喜酒。”
謝方知面色不變,竟然道:“四姑娘真是尋了個好夫婿,屆時謝某必定來討上一杯酒喝,只怕四姑娘厭惡我這等登徒子,不給我酒喝,那時纔沒臉。”
說完,趙藍關等人便已經過來了,與謝方知一道走。
最近兩年,趙家與謝家的瓜葛似乎一下就清了,而朝野上下也都知道,趙藍關的父母極其厭惡謝家,要求趙藍關與謝家斷絕往來,上次打御史一事就差點被牽連,可把二老嚇得不輕。
只可惜,興許到底是兄弟情義重,趙藍關說了,他當謝乙是自己兄弟,還要跟謝乙走一塊兒。
不過這樣的交情,實則也僅限於交情了,朝野上下是不需要什麼照顧的。
至少,一切表面上就是如此。
姜荀摸不準謝方知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唯一隻知道的是蕭縱那邊目前對謝方知還很放心,謝方知還是支持蕭縱。
眼見着吉時到了,新娘子已經出了門,陳防己今日一身大紅的喜袍,騎着高頭大馬,已經着人在前面開道探路,自己當先引着後面的迎親隊伍上了西大街。
京城裡東西南北四大街,姜府在西邊,不過陳防己的府邸則靠着南,所以要經過當中一個路口。
兩邊琳琅滿目都是商鋪,迎親隊伍又這樣熱鬧,不知多少人兩邊圍着看。
他們都知道,今天到底是什麼人要嫁,雖然看不見新娘子,也願意出來看熱鬧。
不過熱鬧看着看着,就看出些怪人來了。
陳防己走着走着,便感覺前面騷亂了起來,到前面的時候,便見之前那探路的長隨被人打暈了扔在街面上,三五十匹馬,三五十彪形大漢,皮膚黑灰滿臉絡腮鬍,看上去與賊人無異。
謝方知的馬就在衆人的後面,不過不同於前面那麼多人的灰頭土臉,謝方知看上去真是要多風流有多風流,要多英俊有多英俊,那眼神朝着街邊樓上一拋,便有不少的香帕扔下來。
他手裡提着一個酒葫蘆,笑看着前面兩撥人撞在一起。
“前面是何人!”
陳防己臉色已經冷了下來,一看就知道這是來找茬兒的。
當頭那粗豪壯漢一揚手,就嘿嘿笑了一聲:“俺們是打南山來的響馬賊,途徑你們京城寶地,哎喲這可是個好地方,還有人娶媳婦兒!來啊,給老子圍起來!”
這是個什麼發展?
周圍有人後知後覺地尖叫起來:“出事啦,搶親了——”
“誰他娘瞎嚷嚷!”那漢子四下裡一望,橫眉怒目,那樣子嚇人極了,聲音放粗了吼道,“都孃的給老子站着別動,誰動我削誰!爺爺我手裡這把刀可不認人!”
說着,這漢子就將自己手裡九環大砍刀一亮,真真嚇住了一羣人。
陳防己已然冷笑了一聲:“趙藍關,真當我認不出你不成?今兒你這是什麼意思!”
趙藍關一摸自己的臉,心想老子今天黑灰塗了這麼多你都認得,這姓陳的有幾分眼力見兒啊!他還想着自己怎麼說呢,就聽見後頭有人幽幽嘆了一句:“真是世道變了,變了啊……”
當即,趙藍關懶得多想,咳嗽了一聲,看了看天道:“什麼趙藍關趙紅關的,老子認不得,咱們響馬賊也是不走空的,來啊圍起來!”
擺明了今日來攔路的都是練家子,個個都是軍中好漢,跟趙謝二人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吃喝出來的酒肉好交情,甭說是搶個親了,他日就是謝方知這兩個叫他們謀反都沒問題。
現這陳防己不過是個書生,誰又怕了他去?
可陳防己今日萬萬丟不起這個人,他眼底已經是殺機閃動:“今日乃是大喜之日,本不該見什麼刀光血影,諸位若不識好歹,本官也不客氣了。”
說完,迎親護衛的隊伍裡,便已經有人抽刀出來,一副戒備模樣。
趙藍關哪裡會跟這些人客氣?你要打,咱們便跟你們過過招!
軍中出來的漢子忙,論花裡胡哨的打架他們不如人,可個個都是刀口上舔過血的,出刀要的就是人的命,嚇唬幾個普通護衛,真是再簡單也不過。
大街上頓時起了一陣接着一陣的尖叫聲,早已經混亂成了一片。
膽子大的還在樓上看熱鬧,不肯走。
你要問他們爲什麼?唯獨的一件,這人既然是趙藍關,那後頭纔是好戲登場呢。
趙藍關跟陳防己有什麼仇怨?這倆算起來還是連襟呢,莫非是什麼考驗?
衆人思索之間,下面已經鬥開了。
陳防己不過文弱書生,平時哪裡見過這樣動刀動槍的場面,雖不害怕,可半晌便聽見平地裡一聲斷喝:“都給老子住手,擒賊先擒王,誰再動老子一刀切了他!”
趙藍關只把手裡大刀朝着陳防己脖子邊上一送,嘴巴一咧,便露出一口白牙來:“陳大人,對不住,咱大晉這世道也亂呢。”
亂?
陳防己氣得發抖:“你到底是什麼意思?!今日乃是本官娶親的大喜之日,你們若再搗亂,當心……”
這時候,後面的花轎早已經落了地。
姜姒驚魂甫定坐在裡面,卻在聽見陳防己喊出“趙藍關”三個字的時候就已經瞭然。
她臉上所有的驚慌,就在那一剎那全部褪盡,餘下的不過脣邊那隱約的冷笑。
場面上已經徹底僵住了。
趙藍關這裡帶來的人,就在這路口將人全都給堵住,團團圍了起來,又制住了陳防己,這情形怎麼看怎麼不好。
“趙藍關!”
陳防己眼一低,就能看見雪亮的刀刃,他完全沒明白,自己到底哪裡招惹過他。
趙藍關連忙搖頭,一副無辜的表情,接着卻大聲道:“老子是響馬,響馬賊!你他娘滿嘴胡說啥呢?!”
“好,好,好!”
陳防己能爬到如今這高位來,豈是會爲人掣肘的?
他冷笑一聲,便道:“這些個人既然都是響馬賊,抓住一個是一個,今日本官倒要看看,誰敢在天子腳下做出這些荒唐事來!不必管我,該動手的繼續動手!”
有了陳防己這一番話,下頭人跟吃了定心丸一樣。
明擺着趙藍關絕對不敢殺陳防己,衆人手腳也都劃拉開,一時又混戰起來。
就在這一片短柄交接聲裡,一聲悠然的長嘆顯得尤爲刺耳:“哎,當今這世道真是人心不古嘍……”
謝方知從外頭策馬慢慢接近了,手裡提着酒壺,優哉遊哉地喝了一口,他的目光只是從眼底露了震駭的陳防己身上輕輕掃過去,接着就落在了花轎上。
發生了這樣大的事,花轎裡還沒半分的動靜,這女人倒是沉得住氣,或者說根本不害怕?
有意思。
那馬蹄敲在地面上,頗有一股子沉靜的味道。
即便是陳防己不知自己跟謝方知有什麼冤仇,如今看了也該明白過來。
趙藍關這樣與人爲善的,不會平白無故來壞事,只有謝方知,橫行無忌,前一陣還打了御史劉榮,今日干出這事情來,雖驚世駭俗,可想想也只有他能幹這事情了。
陳防己冷冰冰地看着謝方知,自然也看見了謝方知的眼神,那看着花轎的眼神,像是情郎看姑娘。
“謝大人這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啊……”
謝方知淡淡收回目光,在這大庭廣衆之下,臉都沒紅一下,便回頭一看陳防己:“一別三載,這世道真是變了啊……有的人貪慕名利,做着的是那榮華富貴夢,什麼山盟呀,什麼海誓呀,一轉眼都餵了白眼狼。天知道這天下男人沒良心,女人也沒良心呢。哎,人心不古了啊!”
衆人聽在耳中,都是一頭霧水。
不過看謝方知這輕浮浪蕩的做派,衆人腦子裡不由得冒出一個念頭:誰他娘說謝乙浪子回頭金不換的,站出來咱們保證不打死你!
大多數人聽不懂,可陳防己到底還是個聰明又善於揣度的人物,臉上瞬間陰沉了下來。
謝方知笑得挺開懷,手指點了點自己拿着的酒囊,便喝了一大口,又道:“京城也真是變了,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也有響馬賊敢當街搶人新娘子,偏生我謝乙是個憐香惜玉的,怎忍見轎子裡這美人兒流落風塵,被這一羣粗漢糟蹋呢?罷罷罷,今兒我就勉爲其難仗義相助一回算了!”
說着,他又灌了一口酒,接着翻身下馬兩腳踹開衝上來想要阻攔他的人,花轎厚厚簾子一掀,謝方知就看見了裡面安安靜靜坐着的姜姒。
他也懶得跟這等女人廢話什麼,一把攬住了腰,就把人給扔上馬,自己也跟着上了去。
“四姑娘!”
“謝方知,你好大膽子!”
“孃的個乖乖,今兒這演的是哪一齣兒啊?”
“嘿,我一直想着,來搶親的應該是傅世子啊,這他娘謝方知又是哪裡來湊熱鬧的?”
“謝大公子,快放下我家四姑娘!”
“……”
……
亂了,徹底亂了。
謝方知手臂攬着姜姒,看她還蓋着那大紅的蓋頭,心裡真是恨她恨她恨死了她,只在她粉嫩耳垂邊磨牙道:“如今演這一出搶人的戲碼,我看你個虛僞壞女人還能嫁給誰去!”
姜姒只看得清蓋頭下面是什麼,她也瞥見了一角熟悉顏色的衣料,只慢慢勾了脣,神情之中不見半分的慌亂。
此時陳防己眼見着自己的新娘子被謝方知搶走,早已經勃然大怒,手背上青筋暴起,神情冰冷蕭殺:“謝方知,你今日膽敢做出這等無狀之事,便是與我陳防己爲敵!”
都說一句話,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不巧,陳防己便是小人之中的小人,君子之中的僞君子。
只可惜,這話對旁人說說興許還有威懾力。
至於對謝乙?
謝方知一手牽着繮繩,順便護着姜姒,另一手則展平了,朝着他自個兒脖子上這麼一橫,笑得陰惻惻:“這會兒,陳兄還是擔心自己比較好。”
很自然的,趙藍關的手又朝着前面一送,陳防己頓時感覺自己脖頸上一陣劇痛,鮮血下來,染紅了他衣襟。
謝方知見狀,便是笑他自不量力:“你還真以爲你對手是傅臣不成?連到底是誰跟你搶媳婦兒都不知,可憐死了!”
說完,謝方知陡然覺得自己這兩三個月來的憋悶一掃而空。
美人在懷,哪管你南北西東?
他一甩馬鞭,便挾着懷中穿着大紅嫁衣的姜四姑娘,揚長而去。
可憐陳防己前不久還喝了謝方知一杯祝酒,如今竟被謝方知當街橫刀奪了妻子,當真奇恥大辱!
然而這些與謝方知有什麼相關呢?
他策馬而去,掐着懷中人細腰,很快便到了京郊別院裡。
下馬將人抱進來,謝方知一腳踢開門,扯了姜姒紅蓋頭,把人往柔軟牀榻上一扔,便兩手朝腰上一叉,笑得輕浮又涼薄模樣:“早留了信給你,叫你等我三年,你倒好,有多缺男人、有多貪慕那榮華富貴!一出孝就迫不及待地要嫁,你是半年都等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