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姒假作去追了郭嬤嬤,說周氏不吃甜,之後才讓郭嬤嬤與八珍陪她一塊兒回了周氏身邊。
周氏正在跟一名臉上長滿皺紋的老尼姑說話,還算是相談甚歡。
那師太連說“夫人是個有福氣的人”,把周氏喜得合不攏嘴。
郭嬤嬤於是趁機道:“聽說淨雪庵的籤最靈,夫人這一次有孕,還是老天爺眷顧。老奴想,要不夫人也進去搖籤,求個心安呢?”
看了姜姒一眼,周氏見自己女兒微微點了點頭,便道:“我也是聽說過的,能在這裡求個大吉大利的籤文,可是絕佳的好事。”
旁邊的師太法號靜安也一笑:“夫人既有此意,便請隨貧尼來。”
前面靜安師太引路,姜荀帶人走在最後面,很快便到了之前姜姒跟着郭嬤嬤去的那個小佛堂,貼着金銀銅箔的籤筒便放在上面,此刻不似之前一般無人,而是有幾名尼姑跪坐在蒲團上,正在誦經。
香菸正嫋嫋,幾名尼姑都與靜安師太行合十禮,唯有跪在最前面的那一灰藍色袍子的不曾動。
姜姒不由多看了一眼,不過周氏這邊已經招手叫姜姒過去:“姒丫頭你來,與我一同給大士上柱香。”
小尼姑奉上了香盒,姜姒跟着周氏捏了三根線香,點上之後兩手並指掐着線香,便朝着前面觀音大士的像拜下去。
三拜過後,周氏上前去插香,姜姒也跟上去。
她盯着那明滅的香火,一點星芒,如果求神拜佛真的能有用,今世……
不求榮華富貴,但求平安喜樂。
淡淡一笑,她已經收回了手。
郭嬤嬤眼神閃爍之間,還帶着幾分忐忑,上前便問道:“靜安師太,搖籤的事……”
周氏是知道淨雪庵的規矩的,她一擺手,道:“你們退後一些,我來搖籤便是。”
求籤這種事,是心誠則靈,姜姒不知道周氏心誠不誠,她只知道郭嬤嬤該倒黴了。
退到一邊,姜姒悄悄跟八珍說了兩句話,便站在那裡不動了。
周氏還算是虔誠,即便是知道籤筒曾被人做過手腳,可她的女兒已經將一切都處理好。
有時候,她真覺得姒丫頭太能幹,似乎一瞬間就長大了。
不過還是個孩子……
都是她太沒用。
閉上眼的時候,描着千瓣蓮花樣的竹籤已經從籤筒之中掉出,“啪”地一聲掉在地上。
郭嬤嬤的心一下就提了起來,緊緊地盯着那一支掉在地上的籤,周氏親手給撿起來,卻被旁邊靜安師太接過。
“還要勞煩師太解簽了。”
靜安微微一笑:“貧尼來爲夫人看一看。”
目光剛剛落到下面,便是猛然一變。
旁邊郭嬤嬤立刻想到事情成了,竟笑一聲,後又覺不妥,換了一副口吻道:“我家夫人這籤怎麼了?往日雖有道士說我們夫人不吉,可都是瞎說啊!”
周氏眉頭一皺,對郭嬤嬤已是極端厭惡。
她對靜安道:“無妨,靜安師太儘管解籤,有話直說便是。”
豈料,那靜安師太眉眼舒展開,卻是合十一笑,搖頭道:“非也,貧尼早說夫人乃是有福之人,今日這一簽,竟是本庵堂籤筒裡兩隻上上吉之一!”
什麼?
郭嬤嬤下意識就要驚叫出聲,這一隻貼着銀箔的籤筒裡全是大凶的籤文,怎麼可能搖出上上吉來?
“師太可看錯了?”
她失聲問道。
靜安師太回頭掃了她一眼,似乎覺得奇怪,又道:“此乃第五籤,籤題‘御溝流紅葉’。君今百事且隨緣,水到渠成聽自然,莫嘆年來不如意,喜逢新運稱心田。”
後面一段是籤文。
姜姒一聽,便是臉上一笑:“果真上上籤。”
周氏熟讀詩書,可也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只問道:“你們都說是好籤,可也沒跟我說好在哪裡啊?”
靜安師太因問:“求的是什麼?”
周氏看了姜姒一眼,卻沒說話。
這一瞬,姜姒忽然心頭一跳。
籤是上上吉,可週氏求的……
這籤說的是某朝宮內一宮妃不得寵幸,於是在紅葉之上題詩“流水何太急,深宮盡日閒,殷勤謝紅葉,好去到人間”,而後紅葉流出御溝,被一舉人拾得,在上題詩和之,曰“愁見鶯啼柳絮飛,上陽宮女斷腸時,君恩不禁東流水,葉上題詩寄與誰”,也從放入御溝之中。後來此事被天子所知,竟不怪罪,反而把宮妃嫁給了這一舉人,最後二人竟百年偕老。
靜安師太沒聽周氏說話,便道:“求仁得仁,上上大吉。不必過於憂慮……”
本就是上上吉的籤,沒有任何不好。
可姜姒這裡聽着,卻是別有一番滋味。
更覺得有滋味的是郭嬤嬤,她整個人就像是被雷劈了一眼,傻愣愣站着,拿眼去看之前那個小尼姑,小尼姑也是震駭。
姜姒去扶了周氏的手,只道:“不管娘求的是什麼,總之是上上大吉,還是先去禪房,與靜安師太細說吧。”
“也好。”
周氏不好在外頭說所求之事,便隨着往外面去。
姜荀站在靠外的位置,讓了一步,道:“伯母請。”
聲音清雅,前面一直沒回過頭的那一名女尼手裡掐着的佛珠頓了頓,又繼續往前面轉了。
八珍見郭嬤嬤落在後面,頓了一下腳步道:“郭嬤嬤?夫人搖了好籤呢,真是老天爺眷顧,還是你給出的好主意。回頭拿着這一支上上吉回去,老爺他們定然也高興。可見啊,人在做,天在看,甭管旁人怎麼說,拿到手的籤文不會假。嬤嬤也要去搖一回嗎?”
郭嬤嬤聽了這話,心裡那種對神佛的敬畏又起來了。
籤文到了手裡就是真的,假的老天爺也不認。
她看了小尼姑一眼,小尼姑搖搖手,表示自己什麼也沒做。
怪了,難道是老天都在幫夫人?
不過聽見八珍的話,她也心動起來,道:“八珍你先去伺候吧,我也去求一支籤。”
說着,她也朝前面走了去,神神叨叨地跪在前面,取了銅箔籤筒,搖晃起來。
不一會兒,一根籤掉出來,第三十七根。
旁邊有尼姑看見了,便忍不住輕輕驚呼了一聲,臉色有些難看。
郭嬤嬤還沒反應過來:“小師傅,我這籤……”
前頭一直沒轉過頭的那一名尼姑,回頭看了一眼,便嘆道:“今兒一個上上吉,一個大凶,也是古怪。”
“大凶”二字落入郭嬤嬤耳中,讓她連話都說不出來。
怎麼可能?!
她頭一個想到的不是有人搞鬼,而是觀音大士降罰!
身形搖搖欲墜,整個手也都抖了起來。
八珍看郭嬤嬤臉色蒼白,忙上去扶她:“郭嬤嬤?”
“……不,不可能!我……我不問簽了,我們走……”
她像是見了鬼一樣,立刻離開了佛堂,八珍看見郭嬤嬤那失魂落魄的身影,嘻嘻笑了一聲,纔跟上去。
佛堂裡,爲首的那女尼唸了一聲“阿彌陀佛”。
蕭縱從旁側走出,也看了外頭一眼,卻道:“出了一支上上吉的籤,母妃一直執着於求一支上上大吉,今日指不定是個好兆頭呢?”
那女尼不是旁人,正是在淨雪庵落髮清修的章太妃,如今法號慧安,她只微微一笑,嘆氣:“哪裡來的那麼多好兆頭?我從不曾搖出來……”
不過擡眼時,看向那籤筒,章太妃卻還是捧了過來,便道:“依你吧。”
淨雪庵日子清苦,蕭縱如何不知?
他只滿眼孺慕地看着章太妃,又看了看前面兩隻籤筒,頓時一笑。
母妃曾說,先帝在時,搖出過上上吉,戲言說若她也搖一個出來,纔是一對兒。如今先帝已去,可章太妃不曾搖出過上上大吉,也是憾事。
念頭剛轉過,籤已落地。
像是尋常時候那樣,章太妃隨手撿起,失望過太多次,也就坦然接受每次的失望,她隨意一看,正想說哪有那麼容易,可所有聲音已在瞥見籤題之時卡在喉中!
竟是上上大吉!
蕭縱故作好奇上前:“母妃?”
“……上上,大吉。”
章太妃過了初時的怔忡,看着掌心這一支籤文,卻忽然淚如雨下。
蕭縱看着,暗中嘆一口氣。
他已年過而立,命中克妻,嫡妻死後再未續絃,雖是皇帝手足,卻並未在前朝奪嫡風雲之中受到波及,反而如今得了皇帝重用,掌五城兵馬司,封爲魏王。
章太妃出家也有許多年了,今日這籤文……
不說也罷。
蕭縱早給自己身邊人打了眼色,會料理剩下的事。
姜四姑娘這一局,他借了一用,也幫她圓上,出不了錯。
姜姒此刻還不知自己那一局還有旁的用處,她安置好了周氏,聽聞後院秋海棠開得好,便出來先看一眼。
淨雪庵香火甚旺,假山石亭無一不有,端的是雅緻又出塵。
八珍想起方纔的場景還發笑:“郭嬤嬤快被那籤文給嚇死了,您說她會發現嗎?”
“自會想明白的。籤文這事,信則有,不信則無。”姜姒並不介意郭嬤嬤發現,“要的只是她心慌意亂。左右留她不得,如今已在半道上,她還心懷不軌,沒眼力見兒的。”
主僕兩個走到清幽處,落日下來時,山溪清冽,前面是假山重重,還泛着湖光。
姜姒起了遊興,剛過了假山,便聽見兩聲怪異的鷓鴣叫。
眉頭一鎖,她警覺頓住腳步,忽然打量打量自己四周。
“姑娘?”
八珍有些奇怪。
然而姜姒沒回答她,手指驟然收緊,掐得她掌心生疼,只看着前面身穿藏藍八寶紋錦袍,從假山洞裡走出來的俊秀男子。
傅臣人在假山之畔,身旁流水潺潺,見來的是她,眼底霎時冰消雪融,由是一笑:“姒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