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玉,進來伺候我穿衣。”
外頭紅玉正在昏昏欲睡的時候,四姑娘與謝大公子這一樁親事成了,下面下人們得了不少豐厚的賞錢,八珍與靈芝還數着手裡的金瓜子,乍一聽裡面四姑娘,不,少奶奶喚人,都愣了一下。
這三個丫鬟都是伺候姜姒許久了的,對姜姒話語之中的情緒自然瞭解,聽見這冰寒的一句,便知約莫是出了什麼事了。
紅玉嚇得一個激靈,正想要進去,便又聽見屋裡什麼摔了的聲音,嚇人得很。
謝方知在屋裡拉住了她,看她已經披上了外袍,半點也不想搭理自己的模樣,一時心痛難當,又聽她要喚丫鬟進來,便是陡然一聲叱喝:“都滾得遠遠的,誰也不許進來!”
“謝方知!”
姜姒被他拉住,這時候正怒火中燒。
她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謝方知的手臂上摸到了那一塊熟悉的印記。
好,好一個謝方知!
真是個瞞天過海的好計!
“我不想看見你,你給我滾得遠遠的,我們和離。”
就這麼簡單,和離。
姜姒不想跟謝方知講道理,她現在一點也不適合講道理。
如果說,她選擇謝方知只是挑一個喜歡她人湊合着過日子,順便擺脫了上一世的結局,再也不需要爲那些事情憂心。那已經成爲過往的上一世,就完全是一個幻夢。
然而這是一個噩夢。
這一世的傅臣沒有做任何對不起姜姒的事情,他頂多是選擇了江山,放棄了自己青梅竹馬的感情。而姜姒自認爲是個矯情的女人,她告訴自己她給過傅臣機會,是傅臣沒有珍惜,可那不過是用來騙人的。只有她知道,她忌憚傅臣,不喜歡他,還有心結,是因爲上一世傅臣落了她的孩子。縱使他這一世從無對不起她的事情,可她心裡終究耿耿於懷,所以纔有故意挑婚期一事。
可若要問她真正恨誰,姜姒每每想起,不過那一張虛假的面容。
在得知真相之後的許多天裡,她只恨自己沒撕下這虛僞之人的面具,好好看看清楚,到底是哪個男人有這樣的花言巧語,有這樣哄好女人的本事。虧她還以爲傅臣有千萬般討好女人的手段,以爲所有的男人在對着自己新婚妻子的時候都是這樣柔情滿懷,甜言蜜語。
結果最後告訴她,這人不是她的丈夫。
姜姒只噁心自己真心錯付了人,竟對一宵小之輩產生過百般的情義。
她曾對謝方知說過,若叫她知道那人是誰,定要大卸八塊,千刀萬剮。
至於他謝乙,自然是好樣的。
姜姒早該將謝方知扒光了看看,也許今日就不會鑄成如此大錯。
她要去拿自己的東西,卻被謝方知拉住不能動,回頭一看,謝方知眼底透着幾分疲憊:“姒兒……”
“滾。”
冷冰冰的一個字。
她看着謝方知拉着她的手,忽然平靜了下來。
這樣的平靜,讓謝方知覺得自己很難受。
剛纔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姜姒就已經知道了,他也知道姜姒是發現他手臂上的疤了。
現在謝方知張了張口,反而一句話也沒有了。
兩個人站在滿眼紅的新房裡,對峙了良久。
然後姜姒道:“上一世是你?”
“……是。”
他無法辯駁,本來也打算今晚跟姜姒坦白,本來如果他先開口,這件事興許還有轉圜的餘地,可現在姜姒自己先發現了,她的怒火自然也就壓不住。謝方知忽然感覺有些脫力,他看着姜姒,不願轉開目光。
姜姒冷笑了一聲:“好厲害,我早該想到!你謝方知與傅臣上一世乃是至交好友,他有什麼事情,自然是你知道。縱使他不信任自己手下人,也不該不相信你這個知己!試問天下還有誰那麼瞭解傅臣?我與傅臣雖是青梅竹馬,可多年不曾見面,這是我不曾辨認出你的因由之一;可天下除了你,還有誰能僞裝他如此高妙?你厲害,你有千萬般的手段,我姜姒比不過你。”
頓了一下,她脣邊浮出幾分譏誚:“現在不要告訴我,你娶我是爲了再續前緣。你不覺得自己很虛僞嗎?”
他的確是爲了再續前緣。
謝方知捨不得。
他定定望着姜姒,卻道:“我早告訴過你,那人是我,是你不肯信。”
“信你又如何?不信你又如何?”當時不信,是因爲謝方知這人油嘴滑舌,滿口就沒半句真話,姜姒要相信了他,那纔是傻子。可相信或者不相信,於姜姒而言,並不是那麼重要,“今生的事且不提,你要怎麼跟我解釋上一世的事?”
洞房花燭之夜還可以說是藥後亂了情性,是她情難自已,也是謝方知的情難自己,他們兩個都是受害者……
那之後呢?她的孩子呢?
這一樁樁一件件,只要想起來,姜姒便覺得口中腥甜。
她無法原諒。
原本藏着的傷疤,忽然之間被揭開,鮮血橫流。
她擡手按着自己胸膛,心痛難當,眼底忽然落了淚:“你要怎麼跟我解釋?謝方知,你要怎麼跟我解釋!”
謝方知伸手想去扶她,卻被她冷漠地揮開了手。
這件事未必不是他的心病,可他能說什麼?將自己家族的苦難悉數陳列在他心愛的女人面前嗎?然後賣賣自己當時的可憐,告訴她那個時候大家都必死無疑,所以縱情聲色,只盼着來生再復前緣。
可今生有了重來的機會,甚至二人已經結爲夫妻,卻又發展成瞭如今的局面。
謝方知一時只覺得寒氣從腳底下冒,連他手掌都變得有些僵硬,他慢慢道:“洞房花燭,春宵帳暖,是因藥……我雖中意於你,可從不敢動輕薄心思,你乃是朋友妻,我斷斷沒有輕侮你的道理。”
“第一次,是你我喝了那有問題的酒,那之後呢?”姜姒不想聽他這些虛的,只問他,“之後呢?”
之後的一日日一夜夜,他都被人下了藥了嗎?可他明明頭腦清醒,能夠完美地僞裝成另外一個人,與她一起寫詩詞歌賦,彈琴烹茶,甚至還爲她描眉畫眼,句句花言巧語,聲聲虛情假意!
喜歡她?
若是在半個時辰以前,姜姒真會覺得謝方知喜歡她,而她也喜歡他那麼一點,可現在姜姒不這樣覺得。
她只覺得這樣的喜歡終究是自己受不起的。
“謝乙,我真不想看見你。”
她轉身要走,今夜就收拾東西回姜府去。
什麼名聲,什麼名節,旁人什麼什麼樣的議論,都與她姜姒無關。
如今只要站在這裡,她就會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都是髒的,看見謝方知,便想將他千刀萬剮。
這樣的一個人,怎麼就偏偏把她耍得團團轉?
怕是他說出他是上一世那人,而她不曾相信的時候,他還在心底暗笑自己蠢,暗笑自己聰明反被聰明誤吧?
她就是自命聰明,實則還是愚蠢至極。
只因爲謝方知這一世言語在她面前忽然拙劣起來,讓她怎麼也想不到上一世那個人身上去,況他乃是僞裝成傅臣,姜姒又哪裡識得他真面目去?
重生回來有七載,謝方知竟然遮掩得嚴嚴實實。
這不就是好本事嗎?
而面對姜姒的質問,謝方知什麼言語都是蒼白的。
他只知道,他不能跟姜姒和離。
“你是我的女人,如今是我的妻子,上一世的事,你真想聽?”
“我不想聽你的藉口。”
姜姒已經去尋筆墨紙硯,臉上一副要與他一刀兩斷的決絕。
謝方知終於忍無可忍,一把把她拽回懷裡來,緊緊得地扣住,也失了此前溫柔的力道。
他壓抑着自己的聲音,試圖平靜下來:“姒兒,我……”
“你?你不如告訴我,既然有了第一次,那第二次便難以忍耐,食髓知味,由此順水推舟。想來總歸是背後有人算計你,既然錯了,便將錯就錯,一錯到底,到底還是別人的妻子,你眠花宿柳,多少風流才情興致?怕是睡着別人的妻子,你心裡不定多高興呢!”
姜姒掙扎不開,眼圈都紅了一些。
“告訴我,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謝方知沉聲問她。
姜姒知道自己掙扎不開,便漸漸不掙扎了,她很累,然後道:“你放開我。”
謝方知不想放,他聽見自己心間汩汩冒血的聲音,然後在她冰冷的目光下面,他終究還是鬆開了手,臉上染了無數的黯然,道:“我若告訴你,真是我食髓知味,見佳人秀美於前,早知死期將近,由此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既然你已成了我的人,一次兩次三次又何區別?我便是愛極了四姑娘,縱使千夫所指萬人唾罵,與我何干?你不嫁我,我遲早搶來。”
“啪!”
姜姒毫不留情地甩了他一巴掌!
謝方知臉上浮出清晰的五指印來,他側了一下臉,彷彿也被自己方纔一番話給驚住了。
可這未必不是他心裡話。
姜姒感覺自己手掌有些發麻,輕笑了一聲,道:“和離吧,我且看看你怎麼把我從別人手裡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