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姨娘身段很好,在府裡也是個很有體面的姨娘,畢竟生下了庶長子姜莫,還有兩個容貌不差的姑娘姜嫵姜媚。
她進來的時候搭了姜莫的手一把,便盈盈給周氏拜了一拜:“賤妾原是給亡妹上香祈福,沒料想撞見明覺寺慧昭大師佈道講經,所以貪聽了幾回,不曾早早拜見夫人,還望夫人不怪罪。”
許姨娘很會說話,在幾位姨娘裡最是溫婉可人,多年來不說最得姜源喜歡,可也不算很差。最要緊的是有一個兒子兩個女兒,再差也差不到哪裡去。
周氏一笑,叫她起身來:“回來便好,聽慧昭大師講經可是難得的事。大爺和兩位姑娘也都回來了,坐吧。”
姜莫也跟周氏問過了好,隨口談了兩句學業,便去學塾那邊了。
倒是姜嫵姜媚陪着許姨娘留了下來,就坐在屋裡,一個坐在姜姒的左手邊,一個坐在她右手邊,姜嫵沉靜,姜媚則更顯得明豔。
原本這府中的幾個姑娘裡,姜媚容貌乃是一等一地好,遠遠勝過自己三姐姜嫵,性子開朗明媚,很得人喜歡,所以姜嫵不說話的時候,一般都是姜媚在旁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比如此刻。
“許久沒有見到四姐,竟然覺得四姐跟變了個人一樣……”
姜姒聽了,略略一擡眉,看向小了自己一歲的姜媚,感覺出幾分驕縱來,只笑問道:“哦?五妹妹這話說得奇怪,我有什麼地方變化?”
其實說變化也說不上來,五官與以前沒有多大的變化,偏偏整個人氣質有一些改變。清貴氣一出來,四姐即便是坐在那裡,也叫人移不開目光,心裡不舒坦。原本姜姒樣貌就是極好的,現在似乎是揚眉吐氣一樣,原本的陰鬱沉晦盡去,留下來的是嫺雅清潤,偏偏眉眼之間帶着一種難言的疏淡。
這四姐,像是一下被洗禮過一樣,渾身都不一樣了。
姜姒現在硬要姜媚說,也說不出什麼不一樣來,只嬌俏地一撇嘴:“就是有些地方不一樣了,我也說不清。”
周氏那邊頓時微微笑起來,姜媚平時雖然驕縱一些,但是嘴巴的確討人喜歡。
許姨娘與周氏素來無冤無仇,周氏回來不回來對她的影響其實不大,只是周氏有孕,未免觸及到大爺姜莫的位置,現在孩子還沒生下來,兩個女人不至於公然撕破臉。
況許姨娘這人不喜歡出風頭,多年來都是韜光養晦,如今相談還算是和樂。
“小瑤池會便在這幾日,府裡四位姑娘,往年都不曾去過,賤妾想着姑娘們年紀都開始大了,這樣出去見見世面的機會也不多,三姑娘與五姑娘倒是想去,只是不知道四姑娘去不去?若是四姑娘不去,她們兩個丫頭怕也去不成。”
“小瑤池會倒是個熱鬧去處,以前姒兒還小,喜歡清靜,也不愛往那些地方湊,今歲卻不知……”周氏說着,看了姜姒一眼,便問,“這倒是我近日來想要問你的,每一回想說又忘了。姒丫頭,你可有主意?”
這小瑤池會是傅臣說了,要叫她去。
不知爲什麼,姜姒心裡有些牴觸,可想想兩世爲人,竟也沒見識過小瑤池會盛景,也是遺憾。
去也出不了什麼大事,不過是逛逛。
她心裡覺得,以自己韜光養晦的性子,不大會去出風頭,於是笑道:“想來許姨娘今日來說此事,定是三姐與五妹都動了心,我若是不去也太掃興。更何況,女兒少有出門時候,也想去瞧瞧。”
姜姒的推測不假。
其實早幾年姜嫵與姜媚就想去小瑤池會看看,可因爲府裡嫡出的四姑娘姜姒不愛出門,她們這些庶出的也不好自己就出去了,免得被人說閒話。三姐姜嫵要長姜姒半年,大姐姜姝更是後年便要出閣,現在還沒挑中個好夫婿,也是爲難。
小瑤池會去的人可多,雖男女不能見面,可女兒家們縮在小瑤池沿街樓閣上,也能窺看到不少王孫公子。若有個看對眼了中意的,回去說道說道指不定就是一門好親事。
姜姒是不愁嫁,旁人便不一定了。
許姨娘回來要緊的便是說這件事,還好姜姒識趣給應下了,否則姜嫵姜媚兩個即便嘴上不說,心裡也恨死她。
許姨娘笑得親切,忙道:“四姑娘這話可說得叫我老臉掛不住,您是個頂頂善解人意的。”
“甭誇她了,禁不起誇,一誇就飄了。”周氏隨口謙遜着,想到小瑤池會,於是道,“回頭既要出門,便好好添置些新的衣裳頭面,姑娘家就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門。”
漂漂亮亮地出門?
姜姒脣邊掛着笑,只輕悄悄地看着姜嫵。
這一位三姐,如今真是個不顯山不露水,因爲容貌不很出挑,性子也沉靜,尋常不惹人注意。前世姜姒注意姜媚更多一些,因爲這一位五妹妹年紀最小,脾氣最壞,姜嫵與姜媚一比,存在感也非常低。
可經歷過上一世的事情,她那裡還敢小瞧了姜嫵?
咬人的狗不叫。
姜姒還沒怎麼真正瞭解過姜嫵,若是沒有她入門之後叫人遞過來的一杯毒酒,她興許不會死。不過,其實那時候姜姒自己也存了死志,活下去更沒意思,姜嫵的惡念不過是給了她一個機會。
可惡念便是惡念,何等歹毒的人,纔會向自己的親妹妹下手?
這一世,她就是回來扒開所有的人皮,看看裡面藏着的到底是什麼。
傅臣如此,姜嫵如此。
一念及此,姜姒斂了眼底神光,正想說話,便聽見外面有人跟八珍說話。
周氏揚聲道:“八珍,可是有什麼事?”
“回夫人話,是前頭裁製新衣的婆子來支領銀錢,奴婢已打發她們去了。”
八珍在門簾外頭回了一句。
姜姒聽了也沒在意,倒是想起另一樁事來,由是道:“小瑤池會固然好,不過裙釵之事卻還要衛姨娘那邊首肯,怕是要先通知姨娘那邊。”
對周氏回來之後府裡的情況,許姨娘也有所耳聞,知道周氏還沒拿回中饋,也不插話。
周氏卻只是一皺眉,便再無異狀,擡手便叫人去衛姨娘處通稟:“九月去說說府裡去小瑤池會的事,叫衛姨娘張羅上。”
九月剛準備去,後面衛姨娘的人就來了。
真是個說曹操,曹操到。
衛姨娘身邊的丫鬟綠香朝着主位上一拜,便道:“衛姨娘着奴婢來問詢夫人小瑤池會一事,已叫人備下了東西,專挑揀的府裡最好的給四姑娘。四姑娘與府裡的爺們、姑娘們若是要去,便請四姑娘先挑,剩下再給其餘姑娘送去。”
這話說得。
姜姒不由皺了眉,果然見到姜媚沒忍住,站了起來,又立刻被對面許姨娘一個眼神給按下去了。
姜嫵倒是穩穩坐着,不過看綠香的眼神明顯也不很愉快。
哪兒有這樣說話的?
東西先送來給四姑娘挑倒也無可厚非,可送來的這些綾羅綢緞金銀玉器看上去都是富麗堂皇,真真是府裡極好的東西。衛姨娘也是挑準了這個時候叫人來膈應的,更使得一手離間好計。
儘管姜嫵姜媚都是庶出,比不得姜姒尊貴,可以前周氏在的時候也沒有說把姜姒挑剩下的拿給庶出姐妹,都是按着規矩分送開,各自有別。這一回許姨娘倒好,平白給姜姒與周氏拉穩了仇恨。
這會兒姜姒說什麼都沒用了,嫡庶明晃晃地擺在這裡,衛姨娘一刀子捅過來可讓姜嫵姜媚姐妹鑽心。
姜媚臉色都變了,瞪着捧進來那一堆好東西,眼睛都有些發紅。
許姨娘笑容也變淡,只道:“衛姨娘既開始張羅,我們便不多打擾了,賤妾向夫人請罪告辭了。”
周氏待幾人轉身,方纔還掛着的笑臉也是拉下去了。
衛姨娘如此明晃晃地拆臺,真是司馬昭之心,叫人好不憤怒!
可讓周氏沒想到的是,姜姒竟然在許姨娘母女三個跨出門的時候,對綠香道:“東西你放下吧,衛姨娘也真是個有心的,我會很快挑好,不耽擱你時間的。”
“多謝四姑娘體恤。”
綠香柔笑着蹲了個身,心裡卻鄙夷四姑娘沒長進,竟然在許姨娘等人還沒走的時候便回話,這不是叫人記恨她嗎?
姜姒怎麼可能不清楚自己所言會有什麼後果?可她有自己的一把算盤,一個眼神阻止了周氏,便上去挑了些好看好用的留下,這纔打發了綠香走。
周氏見人走了,才皺眉:“姒丫頭,你這做法,爲娘有些看不懂。”
“娘,左右衛姨娘這邊掌着中饋,她叫人記恨我,她自己哪裡能逃脫?我那五妹妹素性是個愛美之人,又不能忍,恨我之餘也該恨着衛姨娘。您肚子裡有孩子,我是嫡出的姑娘,衛姨娘一個姨娘的身份掌着中饋,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反倒如此膽大妄爲。您覺得,若是挑個軟柿子捏,何人更好?”
姜姒不疾不徐地分析了兩句,方纔她那舉動的深意便已暴露無疑。
要的就是她們記恨!
越是記恨,衛姨娘倒黴得越慘。
左右主持中饋的乃是衛姨娘,回頭若再有什麼人在姜媚耳邊吹風,不消多少時日,肯定要鬧起來。衛姨娘滿以爲能讓人記恨她,殊不知最後全會還到她自個兒身上。
人太自得,也是毛病。
姜姒心機手段遠勝從前,今日這一遭便略有體現了。
周氏心裡慨嘆,也是點了點頭:“一會兒你爹回來還要擺飯,前陣廚房裡送來一味棗泥山藥糕味道還不錯,你今兒且常常,我已讓人遞去你院兒裡了。”
“那姒兒便先告退,母親也當心着休息,外頭的事情有女兒呢。”
姜姒寬慰她兩句,只怕她孕中多思,這才離開。
後面跟着八珍、紅玉、紫檀三個,周氏身邊則換了旁人來照顧,有另一位馮嬤嬤便一時無事。
只是剛出了正屋,進了自己的院子,姜姒便問八珍:“在正院時,你在外頭跟誰說話?”
八珍忙道:“是外頭來的婆子,給世子爺那邊遞東西的,奴婢看姨娘與兩位姑娘在,便撒了個謊,不曾有什麼婆子。您瞧,是萬和齋那邊過來的香。”
姜姒已進了屋,接了香盒拿在手裡,只覺觸手溫涼,香盒上還雕刻着纏枝蓮圖案,漂亮雅緻。
將香盒輕輕放在紫檀木雕花棋桌上,姜姒靠坐在旁邊,纖纖手指掀了香盒蓋子,便見到一小片一小片的半透明淺褐色香片。
她素來愛香,只用指尖點一片起來,輕輕一嗅,眉頭頓時舒展開來。
最上等的伽羅香,一聞便覺得頭腦清醒,雖則淡淡,可着實悠長。
指尖輕輕碾磨,沾了香息,又不知是想到什麼,慢慢將那一片香放回盒中。
這是她最喜歡的伽羅香,不過用得不多,少有人知,傅臣竟似與她心意相通。
又或是……
惦記着她。
心下一時複雜,姜姒緩緩合上香盒,忽有些悵然若失起來。
上一世傅臣負她,這一世她還敢選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