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那一段痛苦黑暗的記憶,她此生不想再回憶第二遍,因爲每回憶一次,她的心就如同被冰冷的海侵泡了一次。
在漆黑的鎖妖塔裡,除了孃親,沒有玩伴,沒有聲音,沒有光亮……孃親走後,她甚至連說話都省去了,越發孤獨無依,甚至連吃飯都成問題……
一旦牽扯出那一段記憶,她的眸子裡就已經忍不住浮現出滔天的恨意和憤怒,然而造成前世裡她和孃親悲慘的一生的那個始作俑者卻已經死了,死在了他親生兒子的手下。
即便是她想要去報這個仇,卻已經無從報起,這纔是讓她更加憤怒和不甘的。
楚雲笙深吸了一口氣,纔將心緒平復了下來,她擡眸,正正迎上玉沉淵那雙漆黑如墨美麗妖嬈的眸子,她也不避不讓,直言道:“還能怎麼過來呢。”
其實她即便是不說,玉沉淵也已經從她的眸子裡讀懂了一切,從前還對楚雲笙的身份好奇,他好奇楚雲笙怎的會有這樣脆弱又逞強兩相矛盾的性子,好奇爲何她似乎對趙王帶着刻骨的恨意,原來是這樣。
想到這裡,玉沉淵眉梢微微顫動,他想起來,昔日同趙國結盟出兵陳國的奏章也是曾經經歷過他的手批閱的,算起來,他也是害楚雲笙慘死城樓下的兇手之一。
想通了這一點,玉沉淵也終於明白了在初次見到楚雲笙之後,當她知道了自己身份的時候眼底裡流露出來的淡漠和寒意,以及即使是現在,她對自己始終都是保持着疏離和警惕的狀態的……想到此,玉沉淵再擡眸看向楚雲笙,雖然她那雙靈動的眼睛依然一錯也不錯的睜着看着他,眼底裡無波無瀾,無愛無恨,但是卻讓玉沉淵覺得,兩人之間的氣氛有些微妙了起來。
他動了動喉頭,想說什麼,卻發現言語在事實面前是如此的蒼白無力。當時是公主唐雪薫求着他,要跟趙國結盟,並以攻盟軍打下的陳國作爲唐雪薫的嫁妝送給趙國,他對這些本就不在意,陳國已經是強弩之末,也許沒有燕國的結盟,趙國也能輕而易舉將其從內外瓦解並滅掉,而燕國不過是做了一個順水人情,讓這一場亡國的戲碼更爲輕鬆和徹底了一些。
在做這個決定的時候,他不曾想到會有什麼不妥,更是從來沒有想到趙國用計利用同陳國十三公主大婚的日子下手對這個十三公主會有怎樣的傷害和不妥,即便是想到了,以當時的他來看,也並未有什麼不妥,不過是個不相干的女子罷了。
然而,當這女子幾次同他有緣或者無意接觸並走近的時候,再得知了她的身份,他才覺得,如果當初便知道是這樣一個結局的話,或許那時候的那一道摺子他會因此而改變主意。
但是,一切都已經成了定局,再多的假設也已經不可能成立,事實就是事實,辯駁也只是會顯得更加蒼白無力,所以玉沉淵脣角動了動,但最終沒有將那一句抱歉說出口。
然而,即便是沒有說出來,楚雲笙看他的神情,也猜到了當他得知自己的身份的時候,反應過來當初他也曾是參與了覆滅陳國的兇手之後,他會有些不自在,然而,其實,走到現在,她也已經釋懷了很多,所以,再看到玉沉淵流露出這樣的神情的時候,楚雲笙嘴角一動,便扯出一抹輕鬆的笑意道:“玉相放心,所謂冤有頭債有主,我即便是懷揣着仇恨,但這仇恨也多半算不到玉相的頭上,頂多,我會因爲你是站在你們燕國公主唐雪薫的陣營而對你疏離幾分,我們不會成爲朋友,但在不傷害各自利益和方向的前提下,也不會成爲敵人,所以,玉相放心。”
聞言,玉沉淵倒是有些意外,他的目光依然鎖定在楚雲笙的身上,淡淡道:“畢竟是我們燕國參與到了滅陳的陣營裡,而那道奏摺就是我批閱的,你當真不恨燕國不恨陳國?”
玉沉淵的話音還未落,楚雲笙已經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掃了玉沉淵一眼,便不看他,而是靠在了牀頭,輕描淡寫道:“我爲什麼要恨燕國?要說恨,我只恨那個將我逼到死路的唐雪薫,還有利用我最後笑着看着唐雪薫逼死我的趙王何容,至於什麼國仇家恨,對於我來說,一點分量都沒有,我雖然是陳國的公主,可是這些年來,陳國卻從未有過拿我當做陳國的公主,只有在趙國提出和親的時候,我那個所謂的父皇纔想起來,鎖妖塔裡還關押着我這麼一隻妖孽,不是我生性冷淡殘忍,而是我生是從未得到過陳國的尊重,死後卻還要繼續揹負着禍國的黑鍋,他們都恨我,謗我,辱我,而面對這樣的國家,這樣的子民,你覺得我還應該帶着留戀甚至帶着國破家亡的仇恨嗎?不!上一世,陳國的公主身份對於我來時,只是枷鎖,是桎梏,所以,這一世我怎麼可能還要爲那樣的國,那樣的人去憎恨,去復仇,我想走的,不過是按照我自己的人生生活,不過是爲了報那兩個當初逼殺我的人的仇。”
越往後說,楚雲笙的心也越發輕鬆了許多,這些壓在自己心頭的石頭也因爲這一番話的倒出而消散了不少。
雖然不確定玉沉淵是否會相信,會理解,但此時她確實是這麼想的。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才覺得有些口渴,楚雲笙站起了身子來,想出去找點水,卻見玉沉淵驀地擡起頭來,擡眸認真的看着她。
他從來都是一副似笑非笑,或者媚眼如絲戲謔她的神情,很難得見到他這麼正兒八經這麼眼熟的看向自己,楚雲笙正準備站起來的身子也下意識的停了下來。
“你的仇人之一就是我們燕國的公主,唐雪薫。”
楚雲笙沒有答話,但也已經用堅定的眼神告訴了玉沉淵答案。
而看到玉沉淵的這般模樣,她的心底裡突然劃過一絲悵然,想到傳聞中玉沉淵對這位刁蠻公主有求必應的寵溺,她不由得有些後悔自己剛剛坦白的有點多。
上一世,唐雪薫親自餵了她斷腸散,並派人將她押到了城樓上,要當着衆人的面剔掉她的頭蓋骨,這樣活生生的逼死了她,所以這個仇,她不可能不報。
上一次,在琳琅山被四皇子楚雲廷那一炸之後,據說唐雪薫和何容都受了重傷,連續幾十日都在未央宮閉門不出養傷,算起日子來,他們這傷也該養好了罷。
等到她從遼國這一遭回來之後,她首先要做的,就是找這一對狗男女清算之前的帳。
然而,那時候,因爲有唐雪薫的存在,她和玉沉淵之間只怕再不能像現在這樣心平氣和的坐下來聊天了。
玉沉淵這般叫住自己,也應該是想到了這一點,所以這時候他的表情才這般認真且嚴肅。
得了楚雲笙的答案,玉沉淵的眸色一緊,不等他說話,楚雲笙已經站起來笑道:“雖然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但是我知道唐雪薫對於玉相來說跟其他人都不同,意義非凡,或許有朝一日,我們終會因爲仇恨和守護而站在對立的兩邊,但是,先說好哦,在遼國的這一行,我們還是盟友,相信玉相也不是背後使陰招的人罷?”
聽到楚雲笙這麼說,玉沉淵眉梢微微揚起,露出了一抹笑意,這一抹笑不同於平時那般帶着面具的假笑,這一笑輕鬆且隨意,他道:“她之於我確實是與衆不同。”
聞言,楚雲笙故意將眼睛睜的老大,故作誇張道:“沒有想到原來玉相喜歡這樣的女子,但是,既然喜歡的話,又爲何要將她拱手相讓給趙國,這應該不是玉相的作風。”
這也是一直都困擾着楚雲笙的疑惑,即便是她曾經蒐羅了很多關於玉沉淵和唐雪薫之間的關係和過往,卻沒有一條信息能準確的解釋這一點,那麼,玉沉淵到底是爲什麼會對唐雪薫這般的好,好到輕描淡寫的就能同意跟趙國結盟,覆滅了陳國並將之拿去給唐雪薫做聘禮,好到傳聞但凡是唐雪薫喜歡的東西,玉相都會不惜一切代價的蒐羅來。
見楚雲笙流露出這般誇張的表情,雖然是心知她是半開玩笑半認真,但玉沉淵還是忍不住嗤之以鼻道:“哪有什麼喜歡,本相喜歡的女子,可不是那種無腦無謀又無趣的女子。”
“那你還……?”沒有想到唐雪薫在玉沉淵的心裡居然也是這樣的形象,雖然這評價很中肯,但是聽到從玉沉淵口裡這麼一說,雖然他一貫都是毒舌,讓她不喜,但是這一次倒是讓她沒來由的想笑。
“報恩。”迎着楚雲笙不解的目光,玉沉淵淡淡的吐出這兩個字,隨後又補充道:“報活命之恩。”
聽到這裡,就更讓楚雲笙驚訝了,沒有想到他們之間竟然還有這一層羈絆,然而更讓她沒有想到的是,玉沉淵居然這般重視這恩情,那麼可見當時他遇到的情況和境地是有如何的兇險。
正想要再說些什麼,難得今日玉沉淵能稍微打開一角心房,讓她窺探到深埋在裡間的一角,然而卻驀地聽到門口有一聲輕微的響動。
聲音很輕,但卻已經足夠引起楚雲笙的注意,她和何容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察覺到了異樣,並都放開了六識去感知,然而這一探,才發現門口竟然有輕微的呼吸聲。
似是有人刻意屏住了呼吸,趴在門邊上偷聽!
而這人什麼時候來的,都有可能聽到了多少,她和玉沉淵都不知道!剛剛她和他都沉浸在各自的心思裡,基本上放下了戒備和警惕,然而就是這一時間的疏忽,卻被人鑽了空子!
想到這裡,楚雲笙擡眸看向玉沉淵,四目相對,兩人流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眼神。
這時候,玉沉淵恢復了剛剛察覺到門外異樣的那一瞬間的語氣和神態,繼續道:“不是說滴水之恩當涌泉嗎?我這樣的做法可算得上是重情重義吧!怎麼樣,有沒有被我的這番情誼打動,要是你心動了現在還不晚,反正本相府裡的後院裡的女主人的位置還空着。”
玉沉淵這邊繼續這剛剛的語氣,往下說了下去,而楚雲笙則屏氣凝神,雲起了輕功趁着玉沉淵說話轉移門外那人的注意力的時候,瞬間掠到了門口。
兩人配合的相當默契,玉沉淵的最後一個字字音才落,楚雲笙就已經到了門邊,而她的手也已經按在了門把手上,並且下一瞬,毫不遲疑的擡手就拉開了房門。
在房門被瞬間被打開的同時,一道人影映入楚雲笙的眼簾,而楚雲笙還來不及看清楚他的樣子,她的身體已經反應更爲迅速的掠上前去,另一隻手直接探向門口那人的脖頸。
她的手才探出去,那人的反應也是極快,腳腕一轉就驀地將身子一個側挺,險險的避開了楚雲笙的那一抓,而他卻並沒有藉由此力道站起身來,而是就這樣倒在了地上。
在他側身避開楚雲笙的那一抓的同時,楚雲笙的手還在半空中,就已經看清楚了那人是誰。
竟然是一個她怎麼也想不到的人。
那個在無望鎮地下拍賣被她救下的漂亮孩子,居然是他。
見到是他,楚雲笙就已經收了招式,而他卻還是順着力道跌到在了地上,作勢是被楚雲笙的一開門給嚇得倒退一步摔倒了的樣子。
但是,在剛剛開門的那一瞬間,楚雲笙明明看見了他下意識的反應就扭轉了腳腕側身避開她的動作和姿勢……怎麼可能只是受了驚嚇的巧合,更何況,那樣一種靈敏的反應,又怎麼會是一個不會武功的普通人。
似是也反應過來自己被看穿,再裝不下去了,那個孩子只同楚雲笙對視了一眼,便很快又垂下了眸子,他長長的睫毛撲閃了幾下,才低下頭來,一聲不吭的站了起來。
然後,他也不看楚雲笙一眼,直接轉過身子就朝着外面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