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酒終於上來,迫不及待地飲了一口,那溫潤的酒氣入腹,沈傲頓時感覺肚中多了幾分暖意,呵呵笑着與衆同窗閒談,大家說起明日的中試,便有人開始胡亂猜測中試的試題。
其實中試的試題仍是以詩詞爲主,畢竟不同於科舉,科舉考經義文章,是爲了更有效地擇取人才,而對於中央大學來說,經義文章在這個時代仍然是被風流才子所輕視的。王安石變法,把科舉的規矩一改,頓時招來罵聲一片,其中很大的原因,便在這科舉改革上。
做個酸文章才能做官,和從前寫出詩詞歌賦來,孰優孰劣不好判斷,做文章唯一的好處只怕也只有公平二字,可要論及高雅和才學,卻非得首推詩詞不可。
對王安石,監生是最痛恨的,最大的原因也在於此,他們的家境大多良好,耳濡目染之下,詩詞一向不差。可是經義文章講的卻全是勤學苦讀,要想作出好文章,就非得將那四書五經背個滾瓜爛熟,除此之外,別無它法。
論起刻苦,監生又如何能和太學生相比,因此王相公一變法,國子監頓然便遠遠落後於太學,直到近來,纔有所改觀。
幾個醉醺醺的同窗說到經義、論策,頓時就勃然大怒,自然免不得腹誹幾句,就連那吳筆也未能免俗,倒是道出了一個笑話,說是那位害人不淺的王相公也讀四書五經,只是怎麼讀呢?卻是將這四書五經塞在茅坑的牆縫裡,每次要如廁了,便拿出來讀一讀,順道兒擦擦屁股也是常有的事,結果有一日那四書五經全部化作了廁紙,王相公提着褲子衝出茅坑,捶胸頓地的哀嚎:“真是書到用時方恨少啊!”
衆人大笑,這個笑話,諷刺的只怕是王安石只以區區幾本書取士,自然也有其荒謬之處。
沈傲對什麼新黨、舊黨,自然是不感興趣的,這些關他屁事,不過王相公確實有那麼點兒對不住他,若是按從前科舉的規矩,自己隨便作出幾個小詩兒,哪裡還要每天去苦記四書五經,去揣摩那幾本書每一個詞的經義和註釋。
他隨口笑笑,心裡卻是一凜:“太學和國子監的爭鬥,會不會和新黨、舊黨之爭也有干係?國子監是新黨的犧牲品,而對於太學來說,豈不恰好讓太學生成了即得利益者?原來如此……”
沈傲並不是笨人,只略略一想就明白了,其實所謂的黨爭,根本沒有誰忠誰奸,說到底,還是一個位置問題,站在哪個位置,就爲誰說話罷了。
譬如新黨中的得力干將蔡京,就是出生貧寒,還有曾布等舊黨,大多出身並不好。反觀舊黨的司馬光、蘇東坡等人,卻大多是世家大族出身。
沈傲悟了,原來按他自己現在所處的位置竟是個舊黨。
聯想到那轟動的朝議,導火線卻只是因爲自己監生還是太學生的身份,惹得無數朝臣上疏,沈傲絕不相信,他一個監生能鬧出這麼大的風波,可是現在回想,卻突然明白了,自己其實不過是個幌子,是暫時鳴金休戰的兩黨死掐的一個觸發點而已。
看來政治不太好玩,眼瞧着同窗們一個個悲憤莫名的模樣,沈傲心裡不由地發出感慨。
可是轉念一想,冷汗就忍不住流出來了,現在的他,他媽的就是舊黨的儲備幹部啊,可是這朝廷,前幾年還是以蔡京爲首的新黨當權,舊黨折損慘重,這兩年因爲蔡京致仕讓舊黨勉強喘了口氣。若真是按照歷史的發展,不久之後,蔡京之黨又要起復,對於蔡京,沈傲這個風頭正勁的舊黨儲備先鋒,豈不是上臺之後的第一個打擊對象?
沈傲才發覺,自認了周正爲姨父,踏入了這國子監,自己早已捲入了政治的漩渦,而這個坑,好像還是自己給自己挖的。
與同窗們心不在焉地閒聊幾句,回到寢室倒頭便睡,第二日醒來時,他又精神奕奕起來,管他什麼新黨舊黨,誰也別惹到本公子,否則就和他玉石俱焚。
有了兩世爲人的經驗,沈傲對許多事都看得開了,當年受國際刑警追捕了好些年,什麼環境沒有忍受過?現在還不是好好地活着?沒有杞人憂天的必要!
推開窗,一股冷風灌進來,目力所及,雪卻是停了,只是那樹梢、屋檐上的白雪卻是皚皚不消,給人一種涼瑩瑩的撫慰。
沈傲伸了個懶腰,感受着這股刺骨的清涼,微微一笑,忙去洗漱、擦臉。
中試的考場仍是在考棚進行,只是大雪皚皚,那考棚中滲入消融的雪水,冰冷刺骨。考生紛紛進入考場,據說這一次監考的,仍是禮部尚書楊真。
這倒也罷了,有人傳言,就是宮裡頭也來了人,說是官家很看重這場考試,特意遣了內侍在這兒等諸位大人閱了卷,挑出頭名將試卷送入宮中去。
這場考試不管是國子監還是太學,又暗暗起了較勁的意味;是以不但是官家,就是朝臣,亦矚目這場考試;現在就是等考生們答了卷,待成績揭曉之後,再有人彈冠相慶了。
沈傲被分在甲醜號考棚,這裡靠着考場邊緣,近處就是一堵高高的院牆,倒是恰好擋住了凜冽寒風,只是那考棚的檐上,卻是結着不少冰凌,冰凌融化,吱吱地往下滴水,沈傲將冰凌全部去除了,坐在凳上等待試題發下。不多時,幾個監考的官員過來,爲首的那個博士沈傲卻是相熟的,正是自己的授課老師秦博士。
秦博士看到沈傲,只朝他笑了笑,拋來一個鼓勵的眼神兒;爲了避嫌,又快步地離開。
等到試題發下來,沈傲略略一看,中試比之初試顯然有了些難度,作詩自然是有的,除此之外,還要求考生作出一篇‘經義’來。
詩詞的事倒是好說,沈傲真正的弱點還是在經義上,此時的經義比之後世的八股文雖然更加自由,只要求文辭優美,能夠按着題目闡述其學術思想,發抒政治理想即可。
八股文最講究結構的嚴整刻板,如破題、承題等基本部分是斷不能缺的。好在此時的經義結構上還沒有這樣嚴格的限制,但已略具八股雛形。
沈傲這數月來將四書五經背了個滾瓜爛熟,總算有了點底子,但做經義文章,卻還顯得生疏,好在陳濟的筆記爲他指點了迷津,讓他學到了一些精髓,總不至於無從下筆。
看了經義的題目,題目是《非禮之禮》,沈傲沉吟片刻,頓時便想起了這個題目出自論語,原文是子曰:事君盡禮,人以爲諂也。大意是說:禮也要有度,過分的禮難免被誤爲讒,有時候也會陷入讒。做人要站得直、行得正,禮到爲止。爲禮而禮,其禮非禮。
這個題目倒是頗有些難度,沈傲苦笑,所謂的經義,單這試題,就考驗了考生對四書五經的理解,若是不能熟讀,不能達到倒背如流的地步,只怕尋不到原句,不解其意,別說作文章,只有乾瞪眼的份。
這四書五經算是沒有白讀啊,沈傲在這方面的進步倒是神速,畢竟從前有較好的古文底子,又遍覽古籍,學起經義來比之尋常人更容易上手,再加上有名師指點,此刻雖是第一次正式作經義,乍看之下,倒是有了幾分信心。
“爲禮而禮,其禮非禮?該用什麼辦法破題呢?”
沈傲深深地皺着眉頭,一時竟是呆了,破題對於整個經義來說,是極爲重要的,一篇文章好不好就取決於破題能否高明一些,若是破了個好題,接下來的文章就容易寫了。
他提筆不語,努力沉吟,腦中開始搜索着陳濟所寫的一些破題經驗。
一炷香之後,沈傲眸光突然一亮,終於有了那麼一點點的靈感,沉吟幾句,又似在喃喃自語,口裡不時念叨:這樣是否過於直白?接着搖了搖頭。無聲地念道:還是不妥。
不由自主地,沈傲又是雙目茫然地去咬筆桿子。終於,半響後,他突然抖動手腕,又將筆尖對準了試卷,寫道:古之人以是爲禮,而吾今必由之,是未必合於古之禮也;古之人以是爲義,而吾今必由之,是未必合於古之義也。
待這一句寫完,沈傲滿意地站直身體,忍不住叫了一聲好。他選擇了時間的角度,從禮、義的古今之別入手,指出古人認爲合於禮、義的事,今人仍遵循照搬,那就未必合乎禮、義,就可能成爲非禮之禮,非義之義。
以這一段話破題,讓沈傲心中一喜,連自己都覺得甚是滿意了。須知像非禮之禮這樣的“截下題”,破題時最忌犯下只能說題中的“禮”,不能涉及到“義”的忌諱。沈傲在破題時卻照顧到了禮、義兩方面,如此破題,絕對算是極好的開篇,非但起到了承上啓下的妙用,同時也能讓人眼前一亮,頗有出奇制勝的意味。
“哈哈,好在陳師父的筆記已經記得滾瓜爛熟了,老油條師父別的沒有教,做的筆記大多都是教人破題、承題的。”沈傲此刻忍不住佩服起陳濟了,從前沒有設計到經義,所以並不覺得陳濟這個相公有多少含金量,可是現在做起文章,再想起他的筆記,當真是妙用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