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門做了表率,商賈們做了幫兇,泉州的折騰勁頭顯然沒這麼快過去,原本定在三天之後的假期,早在兩天之前就提前了,整個泉州,一下子從緊張之中變得清閒下來,可是要閒,卻也沒有這般容易。
清晨拂曉的時候,差役就拿了銅鑼上街,開始喚人,雖然這泉州沒有徭役,可是衙門裡要攤派點事,大家還是肯去的,於是只往街上轉了一圈,後頭立即呼啦啦的跟了不少青壯,這些人多是瞧熱鬧的心態,而衙役們卻很正經,捋着袖子冒着烈陽不斷的指點,某某坊的百姓就站在這兒,見到鑾駕過來如何如何,又萬般囑咐不許亂之類。
大家也當是玩,又不是被徵去修橋鋪路,都是嘻嘻哈哈的答應。
“嚴肅點,嚴肅點,這是府尊大人親口交代的事,可不是街邊戲耍,事關着咱們輔政王的前程,出了差錯,大家一起倒黴。”差役們見他們這個樣子,立即板起臉孔開始訓斥。
熱熱鬧鬧的人羣這才收斂了一些,有人仍是笑嘻嘻,有人卻是搖頭,還有人大叫:“虎頭、虎頭,小心肝,你回來!”
差役們就生氣了,大叫道:“到時候誰都不許帶孩子出來,像個什麼樣子……”
也有些老頭兒,搬了個茶座、椅子坐在門口,泡了一壺香濃的茶慢飲的,見到這個樣子,都是搖頭,喃喃念着道:“這都成什麼樣子了,神宗先皇帝變法的時候也不是這個鬧法……”
有人歡喜有人憂,不過百姓這邊大的牢騷也沒有,反正就是湊熱鬧,各家工房都是按上工的待遇讓大家休假的,領着工錢還能湊熱鬧,何樂不爲?雖然嘻嘻哈哈的多,可是大家知道干係到了輔政王,甚至干係到了海政,很有可能會砸掉自己的飯碗,所以都留了一些小心,差役們指派的事也都盡心演練。
瞬時間,全城歌舞,很是熱鬧,從福州甚至是廣南番禺請來的戲班子也急急趕到了,都是快船直接運人,一點都不耽擱,到了地頭就開始編隊,唱什麼詞兒,也都是擬定好的,一點都不容差錯。
吳文彩累的快直不起腰來,輔政王倒是輕鬆,一句話下來,真正跑前跑後的就是他,好不容易歇了一會兒,聽說戲班子來了,又馬不停蹄的趕去看看,夜半三更的回到府邸,那邊又說石像已經雕刻的差不多了,吳文彩又去,只不過這一次回來的時候臉色有點兒不太好,恨不得把那馬應龍當場拍死,馬應龍親自送他回來,一臉的提心吊膽,估摸着也是覺得理虧。
吳文彩請馬知府在前堂坐下,叫人斟茶,纔開始大倒苦水:“馬知府,那石像……哎……”
馬應龍額頭上滲着冷汗:“時間太緊促,也只能如此,還請吳大人擔待。”
吳文彩喝了口茶,道:“這不是老夫擔待不擔待的事,還得皇上和輔政王擔待才成,罷罷罷……事到如今只能趕鴨子上架了,待會兒你連夜叫上人,把石像立到廣場那邊去。”
馬應龍點了頭,看了吳文彩一眼,小心翼翼的道:“下官聽說,這件事事關着殿下和太子爭寵邀功,不知……”
吳文彩不禁苦笑:“你這哪門子聽來的消息,簡直是胡言亂語,殿下不過是儘儘人事,讓皇上樂一樂而已,哎……咱們這個輔政王到現在我還沒摸到他的脾氣,他到底要的是什麼?摸不透啊……”
馬應龍正色道:“吳大人,下官今日索性和你說句實話吧,將來殿下若是要……,我馬某人也是敢從龍的,豈止是泉州,就是整個福建路,都肯爲殿下赴湯蹈火。”
從龍兩個字,實在是忤逆到了極點,簡直是大逆不道,不過馬應龍說的鄭重,又恰巧說到了吳文彩的心事,吳文彩與馬應龍同僚多年,他知道他的性子,淡淡道:“這些話不要胡亂說,慎言。”
馬應龍反而聲音越大了:“吳大人放心,正是因爲當着吳大人的面,下官纔敢說,換作別人,自然不能這般口無禁忌。”
這意思好像在說,咱們是穿一條褲子的一樣。吳文彩不禁莞爾,道:“既然要效力,也該早做準備,你是知府,應當知道這些年海船運來的糧食都是堆放在官倉的吧,眼下這些官倉都已經滿了,在以往,都是發賣到其他路府,換來銀錢的,可是現在……多建一些倉庫儲存吧,不必再發賣了。”
泉州這邊和其他路府不一樣,朝廷對各地的倉糧控制的很嚴,所謂強幹弱枝,幾乎地方上收取的糧賦都要按時由運河輸送去汴京,若是哪裡出現災情,再由朝廷酌情從汴京調派出來。可是泉州的糧食卻是極爲充裕,因爲這些糧並非是賦糧,而是從南洋各地運來的大米,自然是不必上繳朝廷的。因此這裡的屯糧並不在汴京之下,要知道,因爲運回大米就可以免除一定關稅的緣故,所以幾乎海船出海雖然都是帶着商品出去,可是回來時,大多數都願意帶着慢船的大米回來,畢竟那南洋並沒有什麼稀奇的貨物,原本一些象牙之類的珍稀品現在也變得稀鬆平常,還是運大米更實在。
這些米,都是官府以官價收購,再想辦法到各地發賣,只不過最近沒什麼災情,倉庫中的大米實在太多,前些時日,馬應龍還在爲此事着急。
聽吳文彩這般說,馬應龍立即明白了他的心意,立即道:“下官明白了,待輔政王交代的事一過,就立即籌辦。”
吳文彩吁了口氣,對馬應龍道:“馬知府,你我都不是外人,咱們跟着輔政王做事,圖的就是個痛快和滿足,從前老夫歷任了這麼多官職,現在回想起來,實在是虛度光陰,只有在這海政衙門,才知道老夫竟能做這麼多事,一舉一動能事關着這麼多人的生業。所以,老夫和海商會那些人也是一個意思,海政斷不可廢,誰廢老夫就與誰拼命。現在輔政王的態度仍然曖昧不清,可是咱們卻不能鬆懈,總要未雨綢繆纔好。”
馬應龍鄭重其事的道:“吳大人說的在理,下官所想與吳大人一般無二,海政不能廢,誰廢下官就與他不共戴天。”
二人又說了一會兒話,馬應龍想到明日就是陛下出巡的時日,也不再耽擱,道:“下官告辭,有什麼事,且先留待明日之後再說。”
………………………………第二日清晨,天氣晴朗,萬里無雲。
沈傲一大清早起來,精神奕奕,想到今日帶趙佶出巡,居然有幾分激動,他突然發覺,徒自悲傷有什麼用,上天既然已經註定,堂堂沈楞子怎麼能哭哭啼啼,太不象話了。與其這樣,倒不如多一些時間陪一陪自己的這一位尊長和摯友,好好的樂和樂和。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穿戴一新,安寧爲沈傲繫好了腰帶,悽婉的道:“當真不要我去?我總是想見見父皇?”
沈傲細語撫慰她:“你去了反而更增他的傷感,今日就讓他好好高興高興。”
安寧咬着脣應了,原本豐腴的綽綽身姿消瘦了幾分,多了一點骨感,一雙帶着梨花淚目的眼眸看了沈傲一眼:“那就快些去吧,不要耽擱。”
沈傲來不及再安慰她,飛快出去,打了馬往行宮趕,到了行宮這邊,連楊戩都穿了新衣衫,勉強擠出笑:“沈傲……陛下正等着你呢。”
沈傲呵呵一笑,道:“岳丈大人,今日是大喜的日子,你怎麼笑得苦巴巴的,來,給小婿再笑一個,要好看一些的。”
楊戩齜牙笑。
沈傲面孔一板,道:“再笑一個。”
楊戩哭了,道:“你這不是要雜家的命嗎?”
沈傲便不敢再胡鬧了,飛快進了寢殿,此時趙佶正坐在一個鋪了軟墊的長椅上,任由身後的內侍梳着頭髮,見了沈傲來,眼睛仍然落在銅鏡上,看到一病之後衰老了十幾歲的自己,灰暗的眼中閃過一絲無奈和滄桑。
他微顫顫的伸出枯瘦的道:“來……”
沈傲靠過去。
趙佶勉強擠出幾許苦澀的笑容,道:“朕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是這般的倜儻風流,可惜歲月不饒人,現在回想起來,真是教人感慨。”
沈傲喜洋洋的道:“陛下想這些做什麼,今日是好日子,你看外邊的日頭都好,這是等着陛下出遊呢。”
趙佶露出些許笑容,便催促內侍快爲他戴上通天冠,內侍手腳麻利了幾分,趙佶渾身沒有氣力的與沈傲說話,沈傲自然是揀好聽的說,惹得趙佶又是咳嗽又是笑,道:“朕被你這般一折騰,更是沒有多少時日了。”
沈傲正色道:“與其苟延殘喘着痛苦煎熬,倒不如索性痛快幾日,什麼生死,又何必放在心上,陛下,你着相了。”
這種話也是大逆不道,偏偏沈傲說的很動聽,趙佶反覆唸了一句索性痛快幾日,臉色紅潤了些許,道:“不錯,朕索性痛快這幾日,就算是死,也瞑目了。”
戴上了通天冠,幾個內侍七手八腳的給趙佶套上袞服,穿上這簇新的龍袍,趙佶終於顯得恢復了些精神。外頭已經備好了定製好的輪椅車,這輪椅車上頭撐着華蓋,用作擋風之用,爲了減少顛簸,更是在輪上纏上了棉絮和絲綢,便是座上也鋪了軟墊,務求舒適。
沈傲親自與幾個內侍一起攙着趙佶坐上輪椅車,趙佶坐在這上面,不禁露出幾分勉強的笑:“這車兒倒是好,比步攆有意思。”
沈傲抓住後頭的扶柄,輕輕推動幾下,問:“陛下覺得顛簸嗎?”
趙佶道:“好……好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