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和四年的開春來得早了些,年節還沒有過去,天色就已經變暖了,屋脊上的殘雪已經漸漸融化,以至於在風和日麗的日子裡,那一家家的屋檐還滴答答的落着雪水。
平西王的奏疏已經遞了上去,宮中應對極快,立即頒佈了旨意。
“制曰:朕以幼衝,獲嗣丕基,夙夜兢兢,若臨淵谷,所賴文武羣臣,同心畢力,弼予寡昧,共底昇平。乃自近歲以來,有國戚不,上欺天地,下殘百姓,太原地崩,生靈塗炭,天災亦也。朕繼承大統,深燭弊源,極欲大事芟除,用以廓清氣濁……王子犯況與庶民罪同,何妨國丈?鄭家所行,以朝廷爲必可背,以紀爲必可幹,雖爲皇親,朕不忍加罪,而我祖宗憲典甚嚴,朕不敢赦……”
聖旨傳到門下省,之前一直坐臥不安的李邦彥反反覆覆地看了聖旨,終於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前幾日一直都是年關,宮中不透露消息,這個年,他過得實在不自在,可謂心驚膽戰、如履薄冰,可如今,宮中的裁處總算下來,讓他鬆了一口氣,本文字版由貼吧提供。
其實早在半月之前,李邦彥就預料到鄭家的弊案牽涉不到自己身上,一切都虧了平西王叫人送來的一封信。信裡只有一個字——滾!
看到了信,李邦彥卻沒有生氣,恰恰相反,他捋須笑了起來,這是個好兆頭,若是平西王當真有自己的把柄,有整治自己的手段,就絕不會寫出這一封信來,之所以恫嚇,只是實在尋不到紕漏,只好出此下策而已。李邦彥當即便回書一封,具言平西王殿下來信已經收到,下官看信之後,深察殿下維護之意,只是位卑不敢忘國,豈能一走了之?還請平西王殿下勿怪云云。
這就是李浪子的臉皮,臉皮不厚的早就氣跑了,這也是李邦彥的膽量,沒這膽量,還敢出來做官?寒窗十年,三十年宦海,好不容易到了今時今日的地位,李邦彥豈會輕易撒手?只要他不請辭,不致仕,他就還是門下令,除非被人偵知了謀逆、通敵的大罪,要不然誰也動搖不了他。
雖然知道時局還沒有預想中的差,可是這些時日李邦彥還是抹了一把的汗,如今見宮中的裁處出來,裡頭只提及鄭家,未點他李邦彥半個字,李邦彥才舒了口氣,抱着聖旨發了一會兒呆,便收拾了儀表,對身邊的書令史道:“這裡你們暫時看着,老夫要入宮一趟。”
按道理,現在正月十五還沒有過去,一般情況之下是不準入宮的,可是此時李邦彥實在有點上火,得去探一探口風再說。
如今的李邦彥實在有點兒像驚弓之鳥,平西王那邊查實鄭家的罪證之後便上了一道奏疏,此後就再沒有什麼動靜,越是沒有動靜,就越令李邦彥心驚肉跳,生怕那姓沈的又使什麼壞,如今李邦彥已經大不如前,說得難聽一點,就是那些門生故吏也有不少和他不再往來,今年過年,拜帖只有四十多張,便是一個小小的員外郎只怕也未必有這寒磣,所以不摸清楚現在趙佶在想些什麼,他實在不放心。
坐上了轎子,轎中的李邦彥隨着轎伕的走動而微微搖晃,心頭裡還在想着那份旨意的內容,這份旨意,只能用殺氣騰騰來形容,鄭家這一次算是徹底栽了,誅族大罪,抄家已經刻不容緩,只要旨意從門下省流出去,立即就是血雨腥風。這種山雨欲來的感覺,讓李邦彥有一種兔死狐悲之感,撫着長髯吁了口氣,心裡又生出些許不忿,歷朝歷代,做首輔的哪一個不是如魚得水?就算身後未必能落個好下場,卻也沒他這樣窩囊的,若朝中沒有平西王,何至於被人逼到這個份上?
心中百感交集,到了宮門這邊,叫人通報不提。
趙佶近來的心思還沒有從年節的氣氛中掙脫出來,年節的時候雖然規矩多,至少是不必再理會那轟轟烈烈的鄭家家事了,躲在宮裡把旨意頒發出去,其餘的事他已經不想再管。只是鄭妃被打入了冷宮,這雖是太后的決定,可是趙佶心裡也知道,鄭家鬧得這麼大,正如聖旨中所說,雖爲皇親,不忍加罪沒,而祖宗憲典甚嚴,不敢赦。若這件事是私下裡報來的,趙佶多半遮遮掩掩也就過去了,尋個理由好好收拾一下,誅族這種事他是下定不了決心的,怪就怪在這事是在御審中揭發,此前朝野市井就極爲關注,御審時又有這麼多雙眼睛看見,鄭家之罪,又實在聳人聽聞,不抄家誅族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趙佶起初對鄭妃還有些依依不捨,漸漸的,也就將心思放在了沈駿身上,天家一向抱孫不抱兒,對兒子,一向是督促管教甚嚴,可等到年紀大了,皇帝的心思往往就軟了下來,看到可愛的孫兒,自然就恨不能日夜抱到膝前逗弄。偏偏大宋的規矩也是苛刻,皇子們的子嗣除了年節時帶入宮中,大多數時候都是不允許入宮的,偶爾皇帝心血來潮召見一下,也只是照幾個面,各自散去便是。相處的時間少,自然也沒什麼寵溺之心。更何況趙佶的兒孫實在太多,這心思也就淡了。
偏偏這個在宮中出生的孩子如今日夜承歡在趙佶的膝上,無它,這孩子多少還有他趙佶的血脈,安寧在趙佶心目中也頗爲得寵,再加上沈駿不是皇孫,宮中的規矩不必避諱,趙佶要讓他在宮中住着,倒也沒人說閒話。
其實想說閒話的也有,倒不是怕皇帝不能從諫如流,皇帝的好摸,可是平西王那邊實在犯忌諱,人家現在還殺氣騰騰的四處尋找鄭家的餘黨,你這麼飛蛾撲火的衝過去,這不是自己找死?
結果這事就像沒有發生過,趙佶抱着他的外孫在這宮中閒逛,外頭平西王家倒是想把孩子接回來,表示了幾句這麼個意思,宮裡頭不理睬,百官也裝聾作啞,該歌頌德的歌頌德,該死掐的死掐。
每天到了這個時候,都是沈駿小憩的時間,趙佶讓奶孃將沈駿抱去睡了纔有了自己的時間,拿了最新一期的遂雅週刊來看,看週刊已經成了他的習慣,如今是改不了了,更何況這東西頗爲有趣,既有市井生活,又有精彩連篇的故事,偶爾也會有些點到即止的政論,拿來當笑話看倒也能打發時間。更何況趙佶也是愛詩詞的人,每一刊都會有一個特別專欄將大江南北的文人才子的新近詩作刊印出來,才子們作了詩詞,無奈何不能立即叫全天下人知道,知音難覓,苦惱到了極點,遂雅週刊能登載他們的詩詞,實在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所以這時代當然別想要什麼潤筆費,至於遂雅週刊,因爲在蘇杭、泉州、西京、汴京都有駐點,所以消息傳得也快,有專門的夥計和各地的知名才子打交道,有什麼新作,立即發到汴京來,由人品評擇選,再刊登出來,如此一來,讓遂雅週刊吸引了不少文人的目光。
趙佶最喜愛的,就是詩詞的專欄,從前雖然也和大臣們和詩,可是官員們大多勞形於案牘,誰有興致琢磨這個?水平其實並不高;才子就不同了,一般這種人家境也殷實,閒來作舟看景,霧中看花,這心境自然不同,總能偶得幾句絕妙的詞句,令人擊節叫好,陶醉在其中不能自拔,所以趙佶對這遂雅週刊總是欲罷不能。
閒坐了一會兒,看了這一期的詩詞,趙佶今日倒是顯得有些無趣,這一期的詩詞並沒有什麼太出彩的,不過話說回來,這也是因爲趙佶的眼界太高,但凡能入選遂雅週刊的詩詞,水平都是不低,在尋常的文人眼裡,已是高不可攀了,不過趙佶不管是行書作畫還是詩詞,都有那麼點兒挑食,看完之後,心裡就悶悶不樂了,便想,沈傲那傢伙許久沒做詩詞了,要不要叫他寫一首出來?
隨即又搖頭,想:“罷了,他查抄鄭家想必也夠忙的,好不容易到了年節,就讓他歇一歇吧。”
正在胡思亂想,外頭道:“陛下,門下令李邦彥李門下覲見。”
趙佶將遂雅週刊放下,沉默了一下,道:“嗯,朕知道了。”又猶豫了一下,才又道:“讓他覲見吧。”
一刻鐘之後,從正德門趕到文景閣來的李邦彥朝趙佶作偮行禮,道:“陛下年節過得還好嗎?”
這不是正式朝會,更沒有什麼三跪九叩的大禮,趙佶只是淡淡地道:“坐。”
李邦彥欠着坐下,笑呵呵地道:“陛下,今日老臣過來,一來給陛下問安,另一個就是想問一問,關於鄭家的旨意,是在十五之後頒發還是即日就送出去。”
趙佶雙眉微微擰起,這等小事居然也追到宮裡來問?明知趙佶最厭煩的就是這個,平素也不見李邦彥如此惹人厭煩的。他哪裡知道李邦彥只是隨便打個幌子來探口風,沉默了一下道:“十五之後再發吧,大過年的,惹得血雨腥風的不好,再說,也讓平西王過個好年,總不能這個時候叫他去忙公務,本文字版由貼吧提供”
李邦彥立即道:“陛下體恤臣下之心曠古未有。”
趙佶不禁哂然一笑,道:“近來外朝還有什麼事?”
李邦彥想了想,試探着問:“老臣聽說了些風聲。”
趙佶道:“你說。”
李邦彥道:“老臣聽說,平西王把鄭家的生意都吞沒了,不過這只是坊間的謠傳……”他故作不相信的樣子哈哈笑道:“做不得真的,再者說,平西王家大業大,要鄭家的生意做什麼?鄭家禍國殃民,私通女真,許多的商隊都是與女真人互通有無,平西王是陛下的肱骨之臣,更不會去接手和女真人做什麼生意。”
趙佶聽了,卻不禁道:“這也未必是空來風,這件事朕知道了,下次找平西王來問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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