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家莊,其實不過是個京郊附近的莊園,附近都是田埂,外圍是零落的田舍,在這衆星捧月之中,一座宛若城塞的大宅院赫然在目。這宅子若是放在汴京,自然沒什麼出彩之處,可是放在這裡,卻是端莊絢麗,連那黝黑的磚瓦都變得光彩起來。
門口這邊已經設下了警戒,十六個短裝漢子一字排開。沈傲和陳濟從馬車下來,裡頭立即有人出來相迎。
這裡的設施倒都備齊,門臉正對着影壁,遮住了裡頭的動靜。圍牆足有一丈半高,徹底將牆裡牆外隔離開。屋宇也都進行了修葺,拔掉了雜草,除了十人一間的宿舍,還有正堂、書房、刑房、籍房、糧房等機構。
這裡頭的設置,像是個獨立的縣衙,縣衙有六房,這裡則是四房,刑房專門處置犯了規矩的探子。書房則是梳攏情報,進行分類,哪些信息重要,哪些需要存檔,諸如此類的事。至於籍房一方面是存檔,另一方面則是招募人員。糧房是發放月錢,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正堂就是陳濟辦公的地方,旁邊有三四個耳室,招募了十幾個潦倒的讀書人隨時候命。
陳濟和沈傲一起到了正堂,陳濟便拿出了厚厚的簿子,裡頭既有人員的名單、籍貫、年齡,還有操練的科目等等。陳濟淡淡笑道:“殿下要不要將探子們召集起來,說幾句話?”
沈傲搖頭道:“這就不必了。”隨手翻了翻簿子,不禁問:“教學的博士都招募了嗎?”
陳濟道:“招來了不少,不過教南洋各國語言的卻是稀缺,女真那邊倒還有幾個,大越國、流求、大理等國也有,可是其他的就少之又少了,現在已經去了一封信到泉州,問一問泉州海政衙門那邊能不能引薦一些人來。”
沈傲頜首點頭,道:“這個要抓緊着辦,三個月之後,本王要他們全部從這郭家莊裡出去。”
陳濟尋了個位置坐下,喝了一口剛剛送來的茶水,慢悠悠地道:“有件事不知當問不當問,水探爲何要操練行軍打仗?”
沈傲坐下,道:“這也是爲了保險起見。”他猶豫了一下,似乎在考慮要不要把自己的真實想法透露出來,隨即道:“我從泉州那邊剛剛接到消息,如今海面已經靖平,下海的客商越來越多,三年前,泉州的大型海船不過九百餘艘,可是如今,已經超過了七千艘,這還不算那些載貨吃水較小的中小船隻,南洋各國雖說腹地較深,可是由於貨量越來越多,當地的購買也是有限,海商們爲了儘快脫手貨物,又不得不相互壓價,現如今,利潤反而越來越薄了。”
沈傲道出了眼下泉州商人們的現實,從前那些在南洋比黃金白銀還珍貴的絲綢、瓷器以及各種商品,因爲交易量越來越大,已經不再稀奇,西貝貨變成了尋常富戶的起居用品,這利潤還能高到哪裡去?如今泉州等港口從事海運行業的人已經超過了百萬之巨,這還沒有算上馬頭上的搬運工人,和各個工坊的僱工,從前人人都知道下海是巨大的利潤,現在但凡手裡有點錢的都蜂擁加入其中,結果導致的就是僧多粥少。甚至還出現了一些客商下海之後,運到了目的地折本甩賣的窘境。
沈傲當時看到了海政衙門的書信,不禁苦笑,他當然知道,這種特殊的情況在後世有一個名詞叫危機。如今他在泉州開的一道口子,表面上固然好,可是眼下這醞釀的危機一旦處置不當,後果絕對是致命的。
若是這樣的情況再進行下去,海商必然破產,從前花了大價錢購買的船隻,多半要爛在碼頭上,海商一旦破產,大量的水手和腳伕就沒有了生計,造船塢和工坊從前因爲貨物供不應求,也都大量的招募的人手,一旦貨物銷不出,這些人船塢和工坊也必然完蛋。
最大的問題是,泉州的僱工已經超過了一百餘萬,這些年輕力壯的人拋棄了土地,到了都市,一下子失去了生計,要想讓他們重新去做佃戶是絕不可能的,而沒有人僱傭,成日在城中無所事事,又沒有飯吃,最後的結果是什麼?
一個比流民更嚴重的問題,失業率高達了一定的地步,就是騷亂甚至是反叛的開始,而大量聚集的工人一旦出現了騷亂的苗頭就很難遏制彈壓,泉州和泉州周邊聚集的人口已經超過了三百萬,如此龐大的人口,帶來的結果絕對是一個災難。
這纔是沈傲急於建立錦衣衛的原因,現在的處境看上去歌舞昇平,可是一旦危機蔓延開,就是天大的事,甚至連整個王朝都有可能葬送。
後世的工業帝國都曾經歷過類似的危機,只是沈傲想不到大宋的危機居然來得這麼快,勢頭如此的猛烈,讓他始料不及。
其實事後想了想,沈傲也就明白了,後世英國人的危機之所以週期長達數十年,是因爲英國本身就是人口小國,一個百萬人口的國家向數千萬、上億人口的腹地去傾銷他的商品,危機自然來得緩慢。可是大宋就不同了,這裡有天下最大的財富,有龐大的人口,一旦把他們引導到後世人類的這個方向,結果會是什麼?
結果就是南洋的消費量實在太少,已經不能再滿足大宋的胃口。若是再不開拓更多更廣褒的市場,後果將是致命的。
要嘛大宋徹底葬送在危機之中,要嘛就是用刀劍和堅船利炮去闖蕩出一條生路。
沈傲心平氣和地喝了一口茶,眼眸微微一張,毫不猶豫地道:“開拓!”
“開拓?”陳濟呆了一下,以他的學問,對沈傲冒出來的一個詞還是有一些難以理解。
沈傲淡淡地道:“敢問恩師,若是有一日,有船隊去更遠的地方,發現了新的島嶼甚至是大陸,怎麼辦?”
陳濟曾對南洋也頗有些研究,人呆在一個洞天裡無所事事,最大的樂趣自然是讀書,而泉州那邊的書較爲稀奇,其中有不少海洋的知識,其實天下之大,在南洋許多未知名的島嶼被人發現也是常有的事,所有就有人把它們記下來,不過這些島嶼大多數都是荒島,偶爾也有些有人煙的,卻都是土人,人口也不多。陳濟當時便想,果然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此時聽沈傲這麼問,毫不猶豫地回答道:“若是小國寡民,倒也罷了,可要是人口衆多,自然與他們做生意。”
沈傲搖搖頭,苦笑道:“哪裡有這麼容易?這些未知的島嶼大陸,見到了陌生的船隻,懂些教化的或許會和你做生意,可是大多數,多半是要攻擊了。船隊中大多都有武器和水手,可是真要抵抗也未必有用,這些探子混雜其中,關鍵時刻可以表明身份,調度一下,儘量做到全身而退。”
陳濟不禁道:“一個探子會有這麼大的作用?”
沈傲正色道:“船隊在海外,往往都是各掃門前雪,一旦有事,有的想逃,有的要打,調度不統一,怎麼辦?若是有一個人站出來,拿出本王的令牌來,至少對大家有了威懾力,就算這時候有人想不顧別人死活,也得掂量掂量,其實大家只要肯一條心,也未必會怕當地的土著。”
陳濟聽了,不禁頜首點頭,道:“今日反倒我這做老師的受教了。”
沈傲也跟着笑了笑,其實有一件事他還沒有說,這些探子之所以要學習軍事知識,更重要的是要了解地形和對方城塞、兵力、武器的配置,大致估算出對方的力量。
這些話沈傲暫時還不能說,陳濟雖然是個老油條,可畢竟還是讀書人,讀書人這玩意做事總有那麼一點點玄,雖說滿口都是大道理,動輒就是天下蒼生而何,真正讓他們去做事,那就有點兒難辦了。能做事的讀書人也不是沒有,陳濟只算半個,先讓他慢慢適應了再說,等他知道他的得意門生將他拉上了賊船,到時候想下船,那可就難了。
沈傲雖然滿口也是仁義道德,可是滿肚子卻是男盜女娼,佈施恩德這類東西都是扯淡,他的唯一手段就是,一手握着一柄劍,一手拿着一枚銅錢,老老實實聽話去做傾銷的,這枚銅錢就送出去,可要是不聽話,沈傲不介意劍下再多一條亡魂。
其實沈傲也不想殺人,更不願意製造這種在後世所謂的人道主義災難,可是如今箭在弦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壓榨你,就是大宋覆亡,不能開拓,就有無數人失去生計,衣食無着,沈傲的選擇只能有一個。
一切都已經佈置妥當了,現在要等的就是一個契機,沈傲淡淡地喝了一口茶,嘴脣輕輕蠕動一下,朝陳濟笑了起來,道:“好茶,這樣的好茶,汪洋大海上還有許多人不能品嚐實在可惜,這樣的茶應當突破大海,到達世界的彼岸,一直賣到天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