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的春日,雨水漸多,雨絲兒像牛毛,像花針,像細絲,密密地斜織着,滴答答落個不停。
沈傲撐着蘇州特有的百花油傘,成日在蘇州閒逛。
當然,沈大監造絕不是無業遊民似的逛蕩,抄家的抄家,繳贓的繳贓,該拿的拿,該放的放,該殺的殺,抄家滅族的也是不少,一些罪大惡極的,看不清形勢的,沈傲並不介意亮出屠刀,讓他們知道花兒爲什麼這樣紅。
蔡攸和馮鹿的徹底垮臺,整個造作局樹倒獼猴散,尤其是那莊嚴死狗一般被拖下去的一剎那,造作局上下,連最後一點僥倖之心都變得蕩然無存。
從出汴京開始,沈傲就明白,造作局樹大根深,牽涉的利益太多,若是沒有一個大人物垮臺,整頓起來絕沒有這般容易,朝廷上下上千人的生計飯碗,豈能說砸就砸?
所以從一開始,他就與蔡絛僞造蔡京的信箋,先來個打草驚蛇,按照沈傲的估計,要嘛是童貫,要嘛是蔡攸,這二人必有一個會悄悄抵達蘇州,以便收拾殘局。
之後是馮鹿送禮,沈傲最擅長的就是陰謀詭計,哪裡不會多留一個心眼,也虧得他鑑寶能力天下第一,否則那枚雀兒印說不準還真落實了一樁大罪。
至於提刑使金少文,不過是蔡京門下的一條狗,他自然明白,蔡家的繼承人是蔡絛,而非與蔡京反目的蔡攸,這一趟來的不只是沈傲一人,便是蔡絛,也悄悄地來了,就住在金少文的家中,在這蔡二爺面前,金少文言聽計從,不敢有絲毫忤逆,更何況金少文爲官多年,也絕不是個給人當槍使的角色,他沒有蔡攸那樣的自負,心裡明白在皇帝面前,沈傲的分量不比蔡攸要輕,真要殺了沈傲,皇帝追究起來,以蔡攸的性子,多半是要將他拿出來做擋箭牌。
人是他殺的,抄家滅族就少不了他。這種事,他豈能去做?
蔡攸死就死在剛愎自用上,其實沈傲此前早就分析過他的心理,像他這種寵臣,一生順風順水,總是認爲自己犯下了滔天大罪,也會有人兜着,說他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爲過,所以沈傲將計就計,製造一個假死,一方面麻痹造作局,讓他們放鬆警惕,另一方面,下定皇帝懲處造作局的決心。
如今大局已定,一切都變成了旁枝末節,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要活命,就把吃下去的都吐出來,捨不得?那就殺吧,誰也別想做犧牲自己一個,幸福一家的美夢,因爲沈傲是會夷族的。
一大清早,沈傲便趕往州府衙門,這蘇州的油傘兒好看,撐在手裡,有一種挺拔俊秀的美感,只可惜只擋得了綿綿細雨,若是遇到夏日的驟雨,天知道會落魄成什麼樣,一腳進了衙門,沈傲收起傘,跺了跺靴子上的泥,旁若無人地往裡面走。
整個衙門的前堂還有人在辦公,後頭卻全部騰了出來,成了暫時的行宮,所以前堂辦公的押司、小吏,都是躡手躡腳的,雖然知道這後衙園子距離這裡甚遠,再大的動靜也難以驚擾得了天家,可是心裡頭有了顧忌,多少有些風聲鶴唳。
見沈傲來了,蘇州知府常洛立即出來相迎,那樣子殷勤極了,一方面是慶幸自己重生,再造爲人,另一方面是感激沈傲爲他說了好話,得以繼續留任;至於罰俸一年,他倒一點都不在乎。
罰俸這種懲罰對京官很有用,尤其是那些清水衙門,一家老小都指着這點兒俸祿過活,罰個一年的俸,那真是天昏地暗,要死要活了。可是對於外放的地方官,所謂的朝廷俸祿一向是可有可無的,人家壓根就不指望這點錢養活一家老小,你能拿他怎麼樣?
和常洛寒暄幾句,常洛也聽到近來的動靜,造作局已有四人抄了家,夷了三族,那一串串的人犯從屋子裡押解出來,看得人心驚膽跳。
常洛一邊說話,一邊悄悄打量沈傲,心裡說這個少年不像個凶神惡煞啊,怎的殺起人來這麼厲害?心裡懷了幾分畏懼,又是慶幸地想:“還好,還好,沒有得罪了這個煞星,否則真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沈傲囑咐常洛去坐堂,隨即孤身一人徑直進了後堂,叫人去通報一聲,才進入趙佶的住處,趙佶在小廳裡,正提筆潑墨,作一副蘇州煙雨的山水畫,沈傲不打攪他,只在一旁看,待趙佶落筆,擡起頭看了沈傲,便哈哈笑道:“慚愧,慚愧,這幅畫朕作得不好,讓你看了要笑話。”立即叫楊戩將畫兒收起來,道:“這一趟你雷厲風行,倒是連朕看了都嚇了一跳,你那一本奏疏呈上來,朕就看了,這一本奏疏裡頭,就有四家七十餘口人掉了腦袋,朕一輩子也沒有一次勾決過這麼多人。”
沈傲道:“陛下,有的時候殺人是爲了救人,對有些人的寬容,只是對更多人的殘忍罷了。這些人的罪名可不是微臣羅織的,都有人證物證,哪一個手裡,都有血債在身,貪瀆的銀兩更是數額巨大,不殺,不足以平民憤。殺了,才能以儆效尤。”
趙佶頜首點頭,喃喃道:“你說什麼都能有道理。”
“不是微臣說什麼都能有道理,只是道理站在微臣這邊。”
這一句話噎得趙佶說不出話來,坐下才是又道:“沈傲,你坐下來說話,朕有許多事和你說。”
沈傲心裡想,我也有許多事和你說,便大喇喇地尋了個座位坐下。
趙佶道:“這一次抄沒了多少銀兩?”
沈傲對趙佶的心思算是摸透了,這皇帝好不容易雄起一次,便將主意打到了查抄的銀兩上,還真是夠昏庸的。沈傲老實答道:“現在還沒有清點出來,不過數額巨大。保守估計,應當在四五億貫上下。”
趙佶吸了口涼氣,往年朝廷的賦稅也不過一億五千萬貫上下,這一抄,竟抄了個三年稅賦,實在有些聳人聽聞。
沈傲倒是一點都不震驚,不說別的,這十幾年來,朝廷每年撥付數千萬貫作爲造作局的用度,單這些財政撥款,就不知道中飽了多少人的私囊,況且這些傢伙不但貪瀆,斂財的本事也是一點也不弱,敲詐地方的事更是家常便飯,所謂雁過拔毛,這一筆進項也是天文數字。他們最擅長的事就是拿着黃紙兒閒逛,放些潑皮出去打聽誰家有什麼寶貝,一旦有了消息,立即帶着黃紙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是橫衝直撞進去,將黃紙兒往人家的寶貝上一貼,隨即揚長而去。
貼了黃紙,就是說這東西大爺我看上了,好好供奉着,出了差錯,就要你的腦袋,過幾日大爺再來取。
強取豪奪,整個江南不知由着他們颳了多少層地皮,說是爲皇帝進貢花石綱,其實那些珍玩寶貝,能送進宮裡去一成,也算他們有些良心了。還有些時候,他們看中了某些東西,恰好是人家的傳家寶,人家不捨得出,怎麼辦?拿錢來贖,這贖取貢品也是有規矩的,至少一千貫打底,不設上線,不刮你個傾家蕩產,不算罷休。
若不是這樣,何至於當年趙佶即位時朝廷府庫尚還充盈,自他設立花石綱之後,不出幾年,就已經庫中空空了。
沈傲淡淡然道:“陛下,微臣這還是往少裡算了,杭州那邊還有,除此之外,繳贓之事任重道遠,吃拿的不止是造作局的人,若是悉數追回來,至少十億貫以上。”
趙佶這下不說話了,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心思頓時活絡起來,說起來他追究花石綱,只是受了沈傲的慫恿,心裡頭並不以爲然,直到沈傲詐死,讓他看清了這些造作局官員的可憎面目,纔是痛下決心,可是痛下決心的理由只是這些人膽大包天,連沈傲都敢栽贓謀殺。現在得知這些人竟比自己還要富有,這才知道原來抄家追贓有這麼大的好處。
趙佶沉吟片刻,道:“這麼多錢該怎麼花?朕還沒有想好,不過蘇州這裡朕很喜歡,想在這裡建一座行宮,沈傲,你覺得如何?”
在趙佶看來,有了錢當然建大房子,留在手裡做什麼?這些錢最好全部充入內庫,夠他再揮霍個十幾年的。
沈傲只是笑,道:“陛下,普天之下,都是陛下的土地,陛下何必要建行宮?什麼時候要出來玩,看中了哪個宅子好,直接住進去便是,人家還巴不得沾上陛下幾分龍氣呢。至於這錢,微臣倒是認爲還有一個好用處。”
若是有人板着臉和趙佶說一些不可奢靡的大道理,趙佶是不能接受的,可是沈傲一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給了趙佶一個下臺的階梯,也讓趙佶建立行宮的心思單薄了一些,趙佶曬然一笑,自然地打消了這個念頭,問沈傲道:“你來說說看,有什麼好用處?”
沈傲簡潔地只回答兩個字:“練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