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鼓樓裡鐘聲迴盪,遙遠的東方天穹,晨陽升起,天空浮出一絲亮光。
正德門裡一個內侍的手中持着旨意,此人正是樑師成,樑師成比之從前消瘦了幾分,眼眸顯出死灰之色,但還是刻意地作出一副莊重狀,走至門洞下,朗聲道:“聽宣:畫試諸貢生何在?”
畫試的貢生們紛紛圍過去,沈傲也在其中,樑師成輕輕瞥了沈傲一眼,面無表情地道:“諸位請隨雜家面聖去吧。”
他當先入內,沿途過了儀門,穿過白玉石鋪就的拱橋,身後的貢生亦步亦趨地隨着他進入這深紅宮牆。
“沈公子……”趙伯驌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沈傲身側,帶着淺笑道:“伯驌已經看過沈公子的畫了,果然非同凡響。”
沈傲淡淡地道:“哪裡!哪裡!”
趙伯驌繼續道:“不過這一次殿試我不會再輸給你,一定全力以赴將你擊敗的。”
年輕人的盛氣依舊,眼眸閃露出炙熱光芒,這種盛氣凌人、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性子倒是挺對沈傲的口味,藝術一道,講的就是勇往直前,摒棄一切經典,才能融匯自己的風格,從而步入大師的境界。
沈傲微微笑道:“沈某人期待趙公子的挑戰。”
趙伯驌這一拳全力而發,原本是以爲沈傲會反脣相譏,卻見沈傲風淡雲清的樣子,這感覺就如一拳砸在棉花上,臉上浮出些許怪異。
趙伯驌忍不住地道:“沈傲,其實我還是很佩服你的,你很像我的兄長,我說的不是作畫,而是氣質,不過我的兄長如今已經年屆三十,你卻和我是一樣的年輕,真不知道你爲什麼天天能擺出這種臉色來,太莊重了,讓人不好親近。”
沈傲心裡想笑,莊重?哥們瘋狂的時候能嚇死你呢!不過他兩世爲人,雖偶有瘋狂,可是那臉上的成熟氣質是絕不是同齡人相比的;微微一笑道:“考完了這場殿試,你我分出了勝負,我們尋個機會小酌一杯如何?”這算是拋出橄欖枝,要對趙伯驌招安了。
趙伯驌想了想道:“待你贏了我再說。”
意思是隻有戰勝他的人才有資格與他對飲,那狂傲之氣一絲都沒有收斂。
樑師成在一處殿宇前停下,這殿宇中軸正對正德宮門,左右兩側有偏殿,漢白玉的階梯拾級而上,共有九個小階,五個大階,正應了九五之數,殿下的基臺上站滿了莊肅無比的禁衛,禁衛悉數是精挑細選,便是身高也不盡相同,整個殿宇,籠罩着一股肅殺之氣。
樑師成進殿覆命,不多時,便有內侍高吼道:“宣諸貢生進殿……”
沈傲等七八人舉步進去,這寬闊的講武殿內,雕樑畫棟,金碧輝煌,兩側是站班的朝臣,往上一些,便是七八個落座的元勳老臣,再往上,就是雲龍石雕鑄造而成的御臺,御臺之上,趙佶危襟正坐,目光柔和,左右四顧,便不禁莞爾一笑。
這些貢生自進殿的那一刻起,大多已是激動萬分,有的雙膝顫抖,有的拘泥緊張,有的垂頭屏息,有的故作鎮定。
朝爲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人生在世,對於這些貢生來說,能夠進入了講武殿,已是最輝煌的一刻。
舉賢用能,階下站着的,便是天下最好的畫師才俊了,趙佶微微頜首,目光中露出期許之色,最後那目光落在貢生中的沈傲身上,趙佶微微一驚,卻看到沈傲一臉從容鎮定,這種從容絕不是刻意的嬌揉造作,整個人穿着碧色公服,顯得沉穩篤定,恰好他的眼眸擡起,與趙佶目光一對,趙佶心中不由嘆道:“榮辱不驚,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如此少年,當真罕見。”
這時沈傲已是認清了趙佶,臉色纔有些變了,忍不住道:“王相公……”
王相公……這一聲呼喚很違和,趙佶忍不住笑了笑,對沈傲深望一眼,卻沒有應承,仍是端坐不動。
殿中周正目不斜視,石英危襟正坐,唯有錦墩上的晉王卻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沈傲等人進殿來時,也不過輕描淡寫地掃視一眼,便繼續闔下眼皮假寐養神。
與晉王相對而坐的,乃是致仕已久的太師蔡京,蔡京已是老邁,可是坐在這錦墩上,卻是斜對着御案後的趙佶,欠身坐着,至始至終表現出萬般的恭謹。
再往下便是諸位官員,這些人中有沈傲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只是方纔沈傲道出一句王相公,卻是吸引了無數人的目光,有的投來輕蔑眸光,有的目露期許,許多複雜的眼神交織一起,卻都不約而同的在這俊朗少年的身上掃過。
整個殿中,只有一個人始終保持着微笑,那人便是楊戩,楊戩側立在趙佶旁,見沈傲喊出那句王相公,臉上帶上早已預料的神秘笑容,這一聲王相公,殿中只有三人知道其中的意思,楊戩便是其中之一。
沈傲心裡明白了,王相公便是皇帝,皇帝就是王相公,汗,自己精於察言觀色,猜到王相公定是達官貴人,竟如何也想不到,此人是皇帝。
心裡汗顏不已,見趙佶一副無動於衷樣,頓時也明白,在這肅穆的殿堂之中,這些事只能埋藏在心裡,絕不能向外人道出,淡然一笑,又恢復了那榮辱不驚的笑容,眼眸落向周正、石英,最後落在那昏昏欲睡的晉王身上。
“睡着了?沒有王法啊!”沈傲心裡感嘆,這傢伙到哪裡不睡,偏偏在這殿堂之中微微打起了鼾聲,如此莊重的場合,晉王又調皮了;不過上至皇帝,下至朝臣,卻對晉王的出格舉動不以爲意,竟沒有一絲震驚之色,想必晉王的前科不少。
貢生們行了禮,趙佶心情大好,擡手道:“既入殿試,便是朕的門生,師禮既已行了,也不必再拘謹,來,給朕的門生賜坐。”
天子門生,是何等的榮耀,貢生們的拘謹逐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難以言喻的激動;內侍們搬了錦墩上來,諸人一道欠身坐下,沈傲的屁股還未做熱,便聽到身後一個朝臣步出來,朗聲道:“臣有事要奏。”
衆人循目望去,趙佶臉色略帶不滿,按禮制,這下一刻便是由自己出題,親自主持殿試,這個時候竟有人要奏事,爲何先前未召貢生入殿的時候不說?不過他還是作出一副氣定神閒的樣子道:“愛卿暢言無妨。”
奏事的官員乃是太常寺奉禮郎,職責是督促賓禮、軍禮、嘉禮、吉禮、凶禮等儀式,他從容地道:“陛下,臣聞這一次藝考開科,沈貢生一人連中四場考試,沈貢生的學識才智,臣佩服之至。只不過自我大宋開國以來,卻沒有一人連考的事蹟,只怕藝考四科,於禮不合。”
身爲奉禮郎,他提出這個質疑並沒有什麼不妥,事實上連考幾科,莫說是大宋,便是先唐也是絕無僅有的事,只不過律法條文也沒有作出規範,畢竟連續報幾場考試的人絕無僅有,沈傲連中四科,頗有些鑽法律空子的意味;可是禮法與律法不同,奉禮郎拿禮說事,也是說得過去。
不過一個小小的奉禮郎,拿這個問題來做文章,背後的意味就值得深思了,若沒有人在他的身後操縱,誰敢在這風口浪尖上挾禮議事,連中四科的事,官家是早已知道,也即是說已默許,這個時候來翻案,只怕事情不簡單。
趙佶微微冷哼一聲,眼眸在殿下的樑師成和王黼身上逡巡,見二人神色無動於衷,一副無辜的模樣,趙佶纔是眼露疑色,陷入沉思。
奉禮郎的話音剛落,又有幾人出班道:“臣等附議,吳大人說得不錯,若是一人可連報數科,將來考生蜂擁而至,難保應試之人良莠不齊,造成朝廷選才不便,請陛下剝奪沈貢生三科貢生之銜。”
這幾人也大多是無名小卒,除了幾個部堂的主事和幾個御史之外,並無重要的中樞大臣。
趙佶臉上略顯出鐵青之色,周正和石英俱都面面相覷,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有人在這殿試當口突然發難,只不過越是這個時候,二人反倒氣定神閒,彷彿眼前的事一切與己無關,不過還是不約而同地望了恭謹的蔡京一眼。
“臣附議……”這一次站出來的逐漸有了重量級人物,如尚書右丞王韜、刑部尚書王之臣、太常寺卿周戴等人,俱都是權傾朝野,獨當一面的大吏。
趙佶目光落在沈傲身上,心裡不由苦笑,這個沈傲,還未入士,便平白多瞭如此多的對手;趙佶在心裡吁了口氣,一時也爲難了。
恰在這個時候,一聲哈欠聲傳出,卻是晉王突然醒了,他微微張眸,一臉霧水地望着站出班的官員,吹鬍子瞪眼地站起來道:“皇兄,臣弟很生氣,有人侮辱宗室,無視禮法,是大不敬之罪,請皇兄爲臣弟做主。”
這位逍遙王爺突然發難,教殿中的形勢更加撲簌迷離,所有人都是目露疑惑,不知這晉王的矛頭要指向哪裡。
侮辱宗室,無視禮法,大不敬,這任何一頂帽子,在座之人誰敢戴?王爺一發威,果然與衆不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