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裡風潮雲涌,沈府的一處偏僻院落,有人爲難了。此人搖着扇在院中來回踱步,時而皺眉,時而擡眸,眸光落到院前的梧桐樹上,良久,長長地嘆息一聲,又默然無語。
如今沈傲的茶肆、酒肆生意不少,單汴京城便有十幾家店面,這些店既可以賺錢,同時還有另一項功能,就是打探消息。
像這種談歡喝茶的場所,各種各樣的消息流傳得最快,再加上各色人物都有,所以只要留了心,什麼樣的消息都有。沈傲離京之前,對這個事很上心,爲此,特意從府裡頭抽出一批聰明幹練的人來,分派到各茶坊酒肆去做筆錄,店裡的小二聽了什麼消息出來,便立即將消息彙總到筆錄那裡,筆錄篩選出事關沈傲或者干係重要的再送到沈府的陳濟那裡去。
陳濟是個老狐狸,消息送到他那兒,他只需看一看便能看出個大致的真假,又能從各種消息中分辨出蛛絲馬跡來,由他篩選一遍,一有風吹草動,便立即給沈傲去信。
這幾日的汴京實在過於詭異,且不說朝廷裡那三份莫名其妙的奏疏,還有那新出爐的知聞紀事也暗藏着某種玄機。
知聞紀事詭異之處在於在這背後一定有大人物的支持,而能支持週刊的人物在汴京城中也是寥寥無幾,倒是並不難猜測,再加上週刊裡的文章,顯然是意猶所指,陳濟已經嗅到了一股濃重的陰謀氣息。
等陳濟想通了,卻忍不住地皺起眉頭,嘆道:“如此手段,定是蔡京那廝的手筆,厲害。”到了這個份上,陳濟都不由佩服起蔡京了,這個陰謀的最可怕之處並不是它本身有多麼複雜的策劃,而在於它永遠無解。甚至由於它把握了世事的脈搏,所以它的去勢不可逆轉。
明明是要讓宋軍打個大敗仗,明明是要趁着大敗對沈傲進行清算,可是在世人面前,卻是一副公忠體國,大義直言的形象;莫說是市井,就是士林也會博得衆多的讚譽。最裡頭的死結在於任何人都不可能去反對它,誰若是反對,就難免有畏戰之嫌,所以現在那幾份奏疏和知聞紀事,其實都只是熱身,遊戲只是剛剛開始,等到時機一成熟,再適當地發難,到時市井、士林、朝廷的力量便會擰成一股合力,逼沈傲非出戰不可。
蔡京的厲害就在於,不管是士林還是朝廷,不管是新黨還是舊黨,是他的門生故吏還是憎惡他的政敵,他只略施手段,便都乖乖地成了他的棋子,按着他的心意替他做了馬前卒。
萬事俱備尚還欠着東風,更何況是沈傲剛剛接手馬軍司的爛攤子,三兩個月內出戰,在陳濟看來是絕不可能的事。
陳濟嘆了口氣,暗道蔡京手段厲害之餘又免不得爲沈傲擔憂起來,他搖搖頭,回到房中去尋了個空白的信箋用鎮紙壓着,蘸墨提筆在半空,想了想,落筆寫下四個字:戒急用忍。
隨即叫人將信送了出去。
這封信送到沈傲的手上的時候已是半個月後的事,近來沈傲的日子過得還算不錯,一大清早,他便騎着馬去各營巡營一趟,隨便尋了個地方吃了早飯,又去軍法司那邊尋些空閒的博士玩些作對子、經義破題之類的遊戲,中午小憩一會,纔開始正式署理公務,看一些斥候送來的情報,還有汴京那邊送來的邸報之類,再就是下個條子直接發往兵部那邊,毫不客氣地討要軍需。
這一日正午,用過午飯之後他剛剛在衙堂裡坐定,那邊便有親兵進來稟告,說是家裡來信了,沈傲板着臉道:“大禹治水不過家門,本大人現在在前線打仗,家信怎麼能在本大人辦公的時候看?好吧,你也不必爲難,看在你辛苦跑一趟的份上,本大人給你個面子,就看一看吧,拿書信來。”
這親兵腦子有點兒發懵,欽差大人看家信,怎麼還要看自己的面子?訕訕笑道:“大人,我這就請送信的進來。”
進來的是沈家的一個長隨,小心翼翼地給沈傲行了禮,說明了來意,沈傲讓他不必多禮,問起家裡的境況,長隨道:“家裡頭好着呢,只是幾位主母囑咐少爺多穿幾件衣衫,省得受了寒。”
沈傲笑了笑,道:“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兒,這些話也要當着人面囑咐?好吧,你拿信給我看看。”
打開信,才知道是陳濟的筆跡,裡頭只是一個戒急用忍四字,沈傲皺了皺眉,對那長隨道:“陳先生叫你來送信時和你說了什麼?”
長隨撓着頭道:“陳先生說,後院着火,要小心堤防,還說有些事順勢而爲也不錯,可是非常時刻,還是逆流而上的好。”
沈傲笑道:“這是老師給我打啞謎了,後院着火……”他的目光一轉,隨即明白了陳濟話裡的意思,能在汴京裡放火的,掰着指頭也就這麼幾個人,若是官家那邊出了事,楊戩早就八百里急報來知會了。除了官家,只有蔡京了!
蔡京又玩什麼花樣?還有那什麼非常之時逆流而上,這又是什麼意思?
沈傲踟躕了片刻,只知道到時候一定會有變故發生,陳濟這是叫自己頂住壓力按着自己的意願去做事。可是明明是這麼個意思,爲什麼信中要說戒急用忍呢?
沈傲呆坐了許久,始終理不出頭緒來,忍不住心裡腹誹:“好好的打什麼啞謎,多半要等到那非常之時的時候才能猜透他的意思了。”心裡不痛快,便叫人拿了筆墨,在信箋的背面蘸墨寫道:忍個屁。
放下筆,欣賞着自己的行書,忍不住得意地想:“學生的行書比之做老師的還厲害,世上還真沒有幾個。”將信摺疊起來,塞回原處,叫長隨先下去歇一歇,明日送信回去。
玩猜啞謎的遊戲,沈傲沒興致,至於什麼戒急用忍,沈傲更沒興致,在他看來,於其步步忍讓,還不如去佔據先機,人不打我,我先打人;那纔是爲人處事的最大原則。
長隨退了下去,卻是吳筆興沖沖地來了,向沈傲道:“沈兄,我打聽到父親大人的消息了,說是天一教並沒有殺他,只是扣押起來,哈哈,只要父親尚在人世,就還有營救的機會。”
沈傲問他:“你從哪裡得來的消息?”
吳筆道:“是斥候那邊報來的,有一隊斥候捉了個天一教的細作,直接送到了軍法處那邊盤問,我恰好也是那兒過來,問了他幾句,纔有了消息。”
沈傲頜首點頭:“這就好。”說罷打起精神,道:“既然如此,咱們趁着這個機會,或許可以設法營救,這幾日我要派個人去天一教那邊,招安他們。”
“招安?”吳筆愕然地看着沈傲,道:“沈兄,這可如何使得,不說別的,天一教敢扣押我爹,便敢再扣押第二個使者,他們是鐵了心做賊……”
沈傲打斷他道:“第一次令尊去招安,是因爲朝廷給的條件還不足以吸引他們,這一次,我提的條件,他們不會拒絕。”
“敢問沈兄的是什麼條件?”
“容許他們稱臣納貢。”
“啊……”吳筆的口比雞蛋還大;容許他們稱臣?這不就是說要承認他們爲藩國?給予他們大理、交州一樣的地位?京畿北路距離京畿咫尺,朝廷怎麼會肯讓沈傲提出這樣的條件?
沈傲呵呵笑道:“我是忽悠他們的,你也別驚訝,我現在需要的是時間,先麻痹這些教匪,爭取一些時間,反正這條件是我沈某人放出去的,到時候我抵死不承認,他們能奈我何?”
糊弄人還洋洋得意到沈傲這個份上,也算是前無古人了,吳筆怪異地看了他一眼,道:“沈兇認爲他們會相信?”
沈傲嚴肅地道:“他們不能不信,天一教前幾日取得不小的勝利,在這一點上,他們多少會有點兒自大,認爲我大宋暫時也奈何不了他們,提出這個條件也是理所當然的。其二嘛,他們現在雖然自大,卻也知道,京畿北路在我大宋腹地,附近禁軍、邊軍有數十萬人,若真要痛下決心與他們糾纏到底,他們能擊潰我大宋一次圍剿,難道還能擊潰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其實他們謀反,也是迫不得已而爲之,就是那剿匪的首領也是害怕降罪,無非是想保全自己而已。之所以一開始不願意接受招安,是害怕朝廷食言,待他們解散了兵馬,再從容對付他們。現在我許諾讓他們建藩,那些擔心就會成了多餘,又可以讓他們可以安享一時的太平,他們難道會錯失這個機會。所以我若是所料不差的話,他們固然會狐疑和猜忌,可是隻要我們願意談,他們終究還是會乖乖地與我們談條件的。”
吳筆苦笑道:“沈兄,我認爲這事兒終究還是有違君子行徑。”
沈傲笑道:“我只問結果,從不問目的,現在最緊要的是拖延時間,至於什麼君子小人,與我何干?若是能蕩平匪患,這個小人就讓我來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