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薄霧騰騰的時候,趙桓已經先行入宮,孤零零地在講武殿裡,榻上金殿,觸手可及是那貼了金帛的御椅,御椅長一丈,呈塌形,兩側有扶柄,身後是盤龍金縷坐靠,這樣的椅子,雖然金燦燦的,其實坐得並不舒服。
趙桓伏在這御椅上,卻不敢坐,沉默了良久,才吁了口氣,乖乖地叫人搬了個錦墩來,擺放在御椅的左下首位置,屈身坐下;放眼過去,在這金殿上,講武殿一覽無餘。
這樣的感受,很奇怪,明明殿上和殿下的距離不過幾步臺階,卻又像是遠在天邊,遙不可及;只是幾臺玉階,就像是萬仞深淵。而現在,趙桓終於踏前了一步,有了步上金殿的資格。
已經不再是遙不可及了,趙桓帶着火熱的目光看向御座;從步步維艱、如履薄冰,到現在監國,趙桓感覺就像從深淵升到雲端,若是在半月之前,哪裡會想到會有今日?
朝臣們魚貫進來,安靜地等候廷議開始,等到程江進來的時候,不少人已經笑吟吟地迎上去,朝廷就是這樣,今日可以素未謀面,可一旦有人發跡,自然就少不得有人來稱兄道弟,論同年的,論世誼的,但凡能拉扯上關係,總有人能尋出理來。
現在太子監國,便是禪讓爲君也不是遙不可及的事,程江是太子跟前的心腹,大大的紅人,雖只是個東宮舍人,地位卑微,可是滿朝上下,誰敢小覷?一個人的身份地位,靠的不僅是官職爵位,有些時候,後臺更加重要。討好程江,就是巴結太子;巴結太子,就是取信於未來的天子,這樣的事,當然有人肯做。
也有不少官員見了程江從鼻孔出氣的,這些都是平西王和楊真、石英的鐵桿,別人能首鼠兩端,他們不能,除了一條道走到黑,臨陣倒戈,只會讓人瞧不起。
外頭的日頭已經冉冉升起,炙紅的光線灑落在講武殿屋脊的琉璃瓦上,折射出暈紅的光暈,深紅的宮牆,端莊肅穆,令人生畏。
沈傲按着尚方寶劍,孤零零地踱步進殿,這廝最令人覺得可惡的是總喜歡順杆子往上爬,御賜了一柄尚方寶劍,原本只是象徵一下,以示優渥,換作是別人,早就將劍供奉在祖廟裡,哪裡肯輕易出示?也只有這傢伙,天天佩帶在腰上,生怕別人不知道一樣,四處顯擺,連入宮都要攜劍而入。
大宋的宮中,本有不成文的規矩,即入宮不得佩戴武器。可是又有一個規矩,就是御賜之物可以攜帶入宮,最後的結果是,沈傲每日覲見,都帶了尚方寶劍進去,一開始殿前衛還覺得有些不妥,後來見怪不怪,也就權當瞎了眼睛沒看到。
沈傲攜劍進來,殿上的趙桓瞥了他一眼,冷冷一笑,淡漠地打量這殿中已經到齊的文武大臣,咳嗽一聲,道:“本宮奉旨監國,今日可有何事要奏的,立即呈報上來,若是無事,便退朝吧。”
趙桓戲弄似地想看看沈傲的‘醜態’,今日他居高臨下,以真正儲君的身份俯瞰他這臣子,心中油然升起幾分得意,誰知眼睛掃過沈傲的時候,發現沈傲抱着手,一隻腳惦着,像是街頭的痞子,眼睛看着殿樑,薄脣撅起,像是低吹口哨一樣。
“放肆”趙桓心裡大罵一句,好心情一掃而空,滿腹積壓着一股急欲噴薄而出的怒火。
“殿下,臣有事要奏。”趙桓話音剛落,率先站出來的是兵部侍郎李綱,李綱雖然不過小小一個侍郎,卻是主戰派中最頑固的人物,他生得很是魁梧,頭戴着翅帽,帽下的額頭光潔,雙眼深凹在眼窩裡,顯得有些疲倦,不過那一隻眼睛,卻如星夜辰芒一般閃閃生輝。
“殿下命臣督促防務,臣不敢懈怠,發現汴京城牆有幾處竟是滲水,東勝門外的甕城竟有幾處牆跺坍塌,更有甚者,原本屯駐禁軍的甕城卻是雜草叢生,營務荒廢,城外的下馬林原本設哨崗一百三十六座,這本是太祖時的規矩,可是現在,也盡數荒廢。臣本要整飭,奈何兵部沒有專項的錢糧,請殿下及早調撥銀錢五十萬兩,以作修葺之用。”
趙桓如今滿心希望議和,對防務的事反倒不太熱衷了,只是淡淡地道:“本宮再思量思量。”
誰知李綱本就是不依不饒的性子,正色道:“汴京防務已經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重新修葺,屯駐軍馬已經刻不容緩,豈能再思量?否則等到女真人進犯之時,再亡羊補牢就爲時已晚了。”
“放肆”程江見趙桓踟躕,立即站出來,冷冷道:“李侍郎未免也太危言聳聽了吧,什麼令人髮指?什麼刻不容緩?一派胡言。”
李綱看向程江,卻是平淡地道:“程大人說說看,老夫哪一句可曾說錯了?”
程江冷笑,朗聲道:“你說汴京防務荒廢已久,這是什麼居心?當今皇上乃是當世明君,一向看重武備,李侍郎的意思莫非是說皇上識人不明,被下頭的人矇蔽了嗎?”。
李綱道:“老夫沒有這樣說過。”
程江步步緊逼,道:“哼,既然沒有這樣說過,那就更奇怪了,當今皇上賢明,百官們也忠勉,爲什麼會防務荒廢?會觸目驚心?依我看,李大人這是譁衆取寵,故弄玄虛”
李綱火起,怒道:“國難當頭,誰和你說口舌之辯?”
程江卻是洋洋得意地道:“不辨何以明真僞?難道任由李侍郎矇蔽太子嗎?依我看,所謂整飭防務,實在是荒誕無比,我大宋有雄兵百萬,富可敵國。女真人固然兇惡,可是我卻聽說,早在建中靖國四年的時候,他們就派出了使節,欲與我大宋修好,可見女真人並非是窮兇極惡,也是知道禮數的,只可惜當時陛下誤信奸佞之言,摒棄議和,纔有今日之禍。李侍郎方纔說的也對,亡羊補牢,現在還不晚,若是這時候,我大宋派出使者,與金人修好,從此化干戈爲玉帛,和睦共處,又何必要動槍兵?李侍郎一心要修繕防務,還提議徵募壯丁,難道不知道,一旦起了戰事,有多少人要生靈塗炭?”
楊真不冷不熱地接了程江的話茬,諷刺道:“這麼說,程大人是要向金人卑躬屈膝了?”
程江慨然道:“兩國修好,利在千秋,何來卑躬屈膝?”
剛剛是李綱打了頭,而如今,才幾句話功夫雙方就已經圖窮匕見,楊真畢竟沒有石英這樣的耐心,最聽不得議和之詞,率先站出來,道:“女真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程大人要與虎謀皮,到底是什麼居心?”
程江道:“老夫確實有居心,這居心就是天下安泰,不受刀兵之禍,這居心就是四海昇平,與鄰結好,老夫這居心,難道楊大人看不出?倒是老夫要問,楊大人一心要求戰,又是什麼居心?”
楊真笑得更冷:“奸賊誤國”
程江的口舌倒是厲害,讓楊真一時詞窮,這時候也是氣憤到了極點,忍不住咒罵一句,誰知涉及到了人身攻擊,這講武殿裡立即就譁然了,不少人站出來,道:“楊大人,誰是奸賊?既是廷議,便該暢所欲言,奸賊二字從何說起?”
還有人道:“程江就是奸賊”
“楊大人口出污穢之語,請殿下治罪”
坐在殿上的趙桓一言不發,將自己置身事外,每次這個時候,他都有一種暢快淋漓的感覺,下頭的人在彼此攻訐,攻訐的越兇,就越需要自己這監國太子做主,他手倚在膝上,眼睛看向沈傲,沈傲卻是木若呆雞一樣,不發一言。這不免讓趙桓有些急躁,這個傢伙,又在打什麼主意?
“住口”趙桓終於發話,這一句話聲音不大,卻極有威嚴,殿下鬧哄哄的爭吵立即壓了下去,趙桓才淡淡道:“諸位都是國家棟梁,這般亂哄哄的做什麼?”
楊真鐵青着臉道:“殿下,程江胡言亂語,奢談議和,實則是狼子野心,心胸險惡。老夫身爲首輔,今日有些話不得不說。大宋已到生死關頭,殿下奉旨監國,自然該當發憤圖強,修兵戈,練軍馬,以防生變,否則事到臨頭,老臣要問,殿下該怎麼辦?宗社該怎麼辦?”
趙桓陰沉着臉,淡淡道:“楊大人說的也有道理,不過正如程舍人所說,一旦動了刀兵,難免會生靈塗炭,仁者愛人,本宮豈能坐視?所以議和之事,還可以再商量商量。”
楊真大怒道:“商量?殿下是要搪塞老夫,搪塞滿朝文武,搪塞天下嗎?是戰是和,請殿下定奪,否則殿下如何服衆?”
趙桓這時也是大怒,楊真的脾氣,他知道,只是不曾想到這老兒居然敢當着自己的面逼迫自己表態,趙桓霍然而起,道:“本宮要是不呢?”
楊真眼中閃出絕望,道:“那麼老夫只能請辭告老”
在這個節骨眼上,楊真要請辭,必然又是一場地震,趙桓卻是淡淡一笑,道:“楊大人確實老了,若是心力不濟,本宮自然不能強留,請辭的奏疏,擇日送上來吧。”
原本只是一句負氣的話,誰知趙桓卻是順着杆子往上爬,聽到趙桓說出這句話,又是滿朝譁然,不少人站出來:“請殿下收回成命。朝廷無一日離得開楊大人。”
也有不少人臉上露出喜色,心裡想,這楊真果然是個蠢物,說出這句話來,當真以爲太子少不得他?現在看他如何收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