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家莊。
周圍的耕地已經荒蕪,據說自從這裡換了主人,便順勢將佃戶全部打發走了,好在給了佃戶足夠的銀錢,不至於讓他們失去生路,倒是沒有惹起什麼糾紛。
只兩個月功夫,荒蕪的田埂上雜草更勝,居然一直沒有人清理,就是從前一條通往郭家莊的土路也漸漸隱在雜草之中,有着一種說不出的蕭條。
暮色西沉,暮靄飄忽,遠處影影綽綽的松枝上停着幾隻老鴉,撲哧撲哧地在林中轉悠,哀鳴陣陣。
靠近松林這裡的是一處供商旅休憩的小客棧,從前這客棧還熱鬧得很,後來隨着郭家莊的興廢也就蕭條下去,卻不知是誰突然將這裡盤下來,繼續打開門做生意,這掌櫃僱了幾個夥計,只是一天也難得見到一個客人。就算偶爾出城踏青的遊人在這裡小憩,也不過是進來喝一壺茶,就着一碟茴香豆子胡亂吃一些,生意極其慘淡。
這家客棧的掌櫃並不常來,每次過來都是行色匆匆,正在這日落西沉的功夫,夥計們有一搭沒一搭地倚在門前打盹兒,卻聽到外頭傳來馬蹄聲。
“是掌櫃的來了。”兩個坐在長條凳上倚着門的夥計打起精神,扶了扶長巾帽子,飛快地過去給掌櫃的牽馬,本文字版由貼吧提供。
這掌櫃四十來歲,面色陰沉,一雙眼眸如錐入囊,從馬背上翻身下來,照例詢問了生意的事,隨即道:“去把徐塘叫來。”
他進了客棧,上了二樓的上房,過了片刻功夫,便有個短裝打扮的書生進來,上身是開襟的短衣,下身是馬褲,頭上卻戴着讀書人的綸巾,這一身裝扮顯得有些不倫不類。徐塘朝掌櫃躬身行禮道:“東家今日來得怎麼這麼晚?”
掌櫃坐在椅上,並不與他寒暄,開門見山道:“最近有什麼消息?”
徐塘正色道:“又有兩百多個新招募的人進了莊子,這麼算下來,人數至少在一千三百人之上,每日都有從汴京的車馬進去,大多都是運糧食和一些蔬果來的,可是前日清早,卻來了三十多輛大車,大車用氈布蒙得嚴嚴實實的,車軸的印記很深,這車裡帶着的東西分量只怕不輕。”
掌櫃的眼中閃過一絲精光,道:“你再說明白一點。”
徐塘道:“車裡裝的東西並不多,卻厚重無比,除了金鐵,學生已經想不出什麼東西了,依學生看,那車裡裝的應當都是兵器。”
“兵器!”掌櫃吸了口氣,繼續問:“千真萬確嗎?”
徐塘苦笑道:“只有九成把握。”
掌櫃倚在椅子上,手指伏在椅柄上打着節拍,闔目沉思了片刻,道:“來不及細查了,老爺說過,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你知不知道,後天就是月中,正是大朝議的時候。”他沉默了片刻,站起來道:“明日把這客棧撤了吧,該查的也查得差不多了,這麼多人在這裡,這就是鐵證。”
徐塘道:“那待會我就把消息傳出去,讓大家做好準備。”
掌櫃淡淡道:“辛苦你了。”
二人說了一會兒閒話,掌櫃便在這上房歇下,客棧又沉靜下來,天色不早,生意又慘淡得出奇,因此這裡關門得也早,新月剛剛上了枝椏,便開始上起門板準備歇業。
在二樓的上房裡,向遠處眺望就可以看到清郭家莊的輪廓,掌櫃在上房推開窗,遠望那燈火通明、人聲嘈雜的莊子。
郭家莊與那客棧相比卻顯得熱鬧多了,一排排屋舍裡燈火通明,每排屋舍都捨得給油燈添油,燈光明亮;在燈下,是並肩而坐的探子,他們白日操練,夜間也不能閒下,都要在室內聽博士講學。
這裡自然不教授什麼四書五經,課程多以各地語言、飲食、習慣爲主,偶爾也會教授一些做生意、算賬、做工、還有暗語、夜行之類的常識。
從郭家莊出去之後,他們會改頭換面,或稱爲店夥,或去做貨郎,有的甚至去衙門裡做差役,甚至還有人成爲船工,所以許多知識未必讓他們精通,至少也要他們有所涉及。
這樣的日子枯燥到了極點,不過對這些流民來說,能有個營生,每月有銀錢養家餬口,實在是幸運的事,所以不管教官、博士如何折騰,他們都能忍受,也沒有人發出什麼怨言。
靠近校舍的大堂裡,就是陳濟起居辦公的地方,一處獨門的廳堂,兩邊還有耳室,夜已經深了,功課也已經佈置了下去,陳濟獨自斟了一壺茶坐到榻上,榻上是一個長几子,几子上是棋盤,棋局顯然已經亂了,陳濟隨口喝着茶,目光幽幽地落在這殘棋上,一動不動。
燭光冉冉跳躍,映照在陳濟平靜的臉上,他喝了一口茶,臉上浮出一絲疲倦。
過了一會兒,外頭傳來匆匆的腳步聲,陳濟並沒有動,等到一個人影踏入這耳室裡,陳濟只是道:“城裡有什麼消息?”
來人隱在昏暗的燭光照不到的地方,看不到他的臉,他淡淡道:“殿下已經入宮了,從宮裡平安出來,李邦彥從門下省出來就立即去了東宮。”
“嗯,那吏部尚書如何了?”
“程江也去了東宮,他們出來的時候並沒有說什麼話,像是發生了爭吵。”
“爭吵?”陳濟擡眸。
“是,李邦彥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而那程江卻是躊躇滿志。”
陳濟頜首點頭道:“還有呢?”
“當天夜裡,李家的下人拿了名敕四處去拜訪朝中各家大人了,都是平時和太子、李邦彥交好的,拜謁了的人都已經記下來,總計是七十三人。”
陳濟吁了口氣,道:“看來他們是要在大朝議的時候有所作爲了。”
“要不要將這些消息送去給殿下?”
陳濟搖頭道:“不必啦,殿下比你我清楚,你下去吧,再有什麼消息立即告訴老夫就是。”
陳濟喝了一口茶,方纔進來的人已經不知什麼時候退了出去,陳濟突然喃喃道:“校尉、探子、還有十億貫的家財,如今又是監國西夏,他會君臨天下嗎?”陳濟仰起頭來,看着房樑,一雙眼眸像是穿破了屋瓦,臉上浮出一絲冷笑,淡淡地道:“這麼多人的身家富貴維繫在他的身上,他脫不開。”
一夜過去,清晨的曙光從雲霧中揮灑而出。
平西王府已經裝束一新,幾十輛馬車停在府外頭,除此之外還有一千校尉騎着馬,披紅帶綠,熱鬧到了極點。爆竹響了起來,沈傲跨上馬,得意洋洋的坐在馬上,大叫:“出發。”
隊伍開始動了,前方校尉們騎馬開路,還有京兆府的差役打着銅鑼舉着牌匾,沈傲被人擁簇着過了街道,看熱鬧的人已經堵住了半條街,幾個稚童拍着手,蹦蹦跳跳地在人羣中穿梭,大叫道:“平西王又娶新娘咯!”
沈傲坐在馬上大感鬱悶,心裡想,他們爲什麼要說又?實在太壞了!這麼小的小孩子就懂得諷刺人了。
沈傲的心情極好,倒不是真要去娶新娘子,而是去晉王府那邊送六禮,時間還是在昨天定的,他從宮裡出來,突然道:“明天不錯,是定親的好日子,好,就這樣決定了,明日去求親。”說罷,把劉勝叫來,好一通的吩咐,彩禮連夜就準備好了,京兆府、武備學堂都已經通知過去,就是晉王府那邊事先也打了招呼。晉王府那邊連夜叫了個人來問:“怎麼這麼快?”
沈傲回答說事不宜遲,擇日不如撞日之類。
這樣的回答,讓晉王很不滿意,覺得這傢伙有什麼陰謀似的,可是人家要來,那也擋不住,乾脆就不搭理了。
這迎親的隊伍迤邐得老長,所過之處,倒是有不少人歡呼,雖說諮議局那邊把沈傲罵了個狗血淋頭,可是沈傲在民間的聲望倒算不錯,沈傲見大家捧場,便得意洋洋地坐在馬上對大家招手,叫人分發糖果一路散出去。
這就惹來了更多的孩子如飛蛾一樣蜂擁地跟着沈傲的馬跑,校尉們又不好驅趕,弄得沈傲很是尷尬。
偶爾會有幾個書生過來看看,隨即露出鄙夷之色,不過這樣的人畢竟是少數,足足用了一個時辰,送彩禮的隊伍纔到了晉王府門口。
沈傲穿着尨服戴着樑冠下馬,看晉王府大門緊閉,後頭的校尉道:“殿下,我們去打門。”
沈傲叉着手,道:“這種事當然是本王親自來,讓開,讓開。”說罷,走上前去,狠狠地拍門,道:“開門,開門,乘龍快婿上門來了!”
裡頭門房傳來嗡嗡的回答:“殿下恕罪,我家王爺說這門不開的。”
周恆突然竄出來,大叫道:“他們這是逼我們破門而入了。”
沈傲去拍周恆的腦門,訓斥道:“破門而入?你當這是打家劫舍嗎?懂點規矩,這門撞壞了,最後還不是要花老丈人的錢去修繕?老丈人的錢就是表哥的錢,你這是砸晉王府還是砸你表哥?”
周恆立即心虛,整個人矮了一截,道:“那怎麼辦?”
沈傲呵呵笑道:“架梯子!去,快叫人去搬梯子!”
幾個校尉一鬨而散,要去尋梯子,那些好事的人便大叫:“到我家搬,我家裡有梯子。”
還有人大笑道:“衝進去把郡主搶出來!”
人就是這樣,聚在一起膽子就肥了,以前不敢說的話這時候在人羣中肆無忌憚地說出來,隨即再淹沒在鬨笑之中。
這時梯子已經有人取了來,大家紛紛給擡梯的校尉讓開一條道路,晉王府裡頭似乎也察覺了不對勁,這時候終於打開了一條門縫,晉王趙宗賊眉鼠眼地探出半個腦袋,吹鬍子瞪眼道:“臉皮太厚了!”
沈傲立即去推門,周恆幾個過來幫手,一下子將這中門打開了。
趙宗便一本正經地攔住沈傲的去路,對沈傲道:“平西王來本王這裡有何貴幹?”
沈傲毫不客氣地道:“來給泰山大人送六禮了。”
趙宗瞪大眼睛道:“本王只愛王妃,又沒有斷袖之癖,你給本王送六禮做什麼?”
沈傲大是汗顏,立即作偮道:“是給郡主送六禮來了。”
趙宗端着架子道:“清河郡主確實待字閨中,可也沒有許給你,你爲什麼來送六禮?”
沈傲語氣不善起來,道:“王爺這話我就聽不懂了,明明是你在督促說郡主嫁不出去,再不來送禮就要成老姑娘的,本文字版由貼吧提供。”
趙宗吹起鬍子,道:“是嗎?本王說過嗎?”他立即心虛了許多,只好道:“好吧,你先到廳中去坐。”
一行人熱熱鬧鬧地到了廳裡,晉王妃已經披着鳳霞危襟正坐地等候多時,趙宗與王妃並排坐下,沈傲毫不客氣地坐在左側,周恆幾個校尉也不客氣地要坐,卻被幾個王府的僕役叫罵:“喂喂,王爺沒讓你們坐,到外頭去等着。”
周恆叫道:“豈有此理!爲什麼叫我們到外面等?我們是奉命來保護平西王的。”
僕役道:“王爺不用你們保護。”
一個校尉瞪大眼睛道:“天子門生在這兒,你也敢攔?你好大的膽子!”
沈傲連忙過去勸:“罷了,罷了,吵個什麼?真不像話。”他瞪大眼睛,對那僕役道:“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來的都是客,哪有趕客人的道理?來,來,不必客氣,大家都坐。”
那僕役咕噥了兩聲,朝晉王妃看了一眼,晉王妃只是淡淡點頭,僕役才退到一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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