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弱的月光與燭火融合成一片昏暗的天地,隱隱約約,朦朦朧朧,將明武堂渲得有着幾分黯淡卻又不失真切。
趙樞坐在錦墩上,闔着目,沉默不語。
到了這個時候,他已經意識到問題不是謀反那麼簡單,而是……沈傲淡淡地笑看着他,慢吞吞地坐在趙樞的對面,並不急於問話,而是端着茶慢吞吞地啜飲,還不忘吩咐身側的校尉一句:“肚子有些餓了,去叫人備些小菜。”
隨即,沈傲打量着趙樞,道:“肅王有什麼話要說的嗎?”
趙樞冷笑一聲,把臉側過去。
沈傲道:“你不說?好,那就讓我來說。你和陳夫人是什麼時候有了私情的?”
趙樞雙肩顫抖,驚愕地擡眸:“你……胡說什麼。”
沈傲嘆了口氣道:“不要抵賴了,陳夫人送你的香帕已經在我手裡,況且……陳夫人也已經供認不諱,否則以你皇子的身份,誰敢輕易圍住定王府,將你捉來這裡?”
趙樞冷笑道:“她……不會供認我的。”
這一句話不啻是自己招供,沈傲並沒有對這一對鴛鴦有多少同情,玩愛情固然可以,卻也要分身份場合,到了這個地步,也是他們咎由自取。
沈傲擡擡眼看向那邊記錄的博士:“這句話記清楚。”然後繼續問趙樞:“殿下可知道東窗事發便是死罪?”
趙樞這時反倒淡然了,不屑地看了沈傲一眼,並不吱聲。
沈傲淡淡地道:“你可曾想過,你害死的不止是自己,更有許多人要爲你陪葬,比如說陳夫人和她……肚子裡的孩子。”
趙樞的神色動了一下,隨即冷哼道:“事到如今,無話可說。”
沈傲道:“你不願說,我也沒興致知道,殿下就在這兒歇着,候宮中旨意吧。”說罷豁然起身,從明武堂出去。
黯淡的月光灑落在屋脊營房上,沈傲望了一眼皎潔月色,心情有點沉重,這個時候,他突然有點理解趙佶了,對君王來說,便是親若父子,原來也是不可信任的。
他走到哪裡,就有一隊校尉擁蔟過來,沈傲負手漫無目的地走一步,後頭的校尉便唏哩嘩啦地追上一步,惹得沈傲不由苦笑,回過頭去道:“跟着我做什麼?莫不是方纔我叫人去準備酒菜,你們也想跟着混吃混喝吧?”
校尉繃着臉不說話。
沈傲搖搖頭,繼續往前走,他們還是追上來,其中一個道:“韓教官吩咐,說這時候是多事之秋,要我們時刻警惕。”
沈傲抿抿嘴道:“說的也對,好戲還在後頭呢。”說罷又恢復那無所畏懼的樣子,伸了個懶腰道:“我累了,今夜就賴在這兒休息一下,去,給我收拾一間營房出來,睡覺!”
這一夜沈傲睡得很不踏實,稀裡糊塗的聽到外頭操練聲響起,一骨碌翻身趿鞋下榻,叫人牽了馬帶着一隊校尉先回去洗浴一番,換了一身乾淨的朝服,隨口吃了些糕點,向蓁蓁道:“府裡最近有沒有事?這幾日我忙得很,許多事都來不及問。”
蓁蓁道:“內事自有我們操持,夫君儘管放心就是。”
沈傲抓住她的柔荑,想說幾句體貼的話,一時竟說不出什麼來,搖搖頭,心裡想:“怎麼油嘴滑舌的功夫越來越沒有長進了,吃飯的手藝都沒了,這可如何了得?”
蓁蓁見他猶豫了一下,笑道:“夫君,該上朝了,有什麼話回來再說。”
沈傲點點頭,起身上朝。
到了正德門,據說今日羣臣懇請朝議,官家那邊已經點頭,羣臣已在講武殿中等候,沈傲到了講武殿,剛剛跨入門檻,便看到無數的目光朝自己看過來,他若無其事地步入殿中,尋了個位置站定。
時候已經不早,官家那邊遲遲不見過來,朝臣議論紛紛,竊竊私語之聲此起彼伏。
正是所有人等得心焦的時候,楊戩臉色凝重地過來,目光在人羣中逡巡了一下,扯着嗓子道:“沈傲,隨雜家來,太后有請。”
沈傲又一次成爲所有人的焦點,沈傲朝楊戩點了個頭,便隨楊戩步出殿去。
楊戩在前引路,順道兒問:“到底是什麼事?連官家都被叫到景泰宮跪了一個多時辰,皇子們跪了一地,都在爲肅王求情。”
沈傲想了想,倒也不瞞他,低聲道:“有人禍亂恭維。”
楊戩聽了,臉色驟然變得緊張起來,四處張望了一下,纔是謹慎地道:“這件事誰也不要說,禍從口出。”
沈傲邊走邊道:“我哪裡不知道,只是泰山不是別人,先和你提個醒罷了。”
楊戩點了個頭,道:“難怪太后發了怒,據說連太皇太后也到了,應當也知道了消息,還有陳夫人那邊,突然讓女官監視起來。”
沈傲道:“眼下宮裡兩個太后的意思多半是要快刀斬亂麻,皇子們爲肅王求情,太皇太后和太后那邊肯定是要生氣的,這個當口,泰山對太后,對皇上,什麼話都不要說,小心伺候就沒有錯。”
楊戩曬然一笑道:“雜家知道怎麼做,咱們走快一些,太后那邊想必催得急了。”
到了景泰宮外頭,便看到這裡已跪了一地的皇子,皇子們見有人過來,紛紛舉目過來看,見來人是沈傲,有的咬牙切齒,有的臉色平淡,其中一個年紀幼小的皇子指着他道:“就是他捉了皇兄。”
沈傲懶得搭理他們,只是和趙楷對視了一眼,隨即在宮外朗聲道:“微臣沈傲求見。”
敬德在宮外候着,急促地走過來道:“沈大人,不必求見了,快進去吧,太后已經催問過幾次了。”沈傲舉步進去,感到這平素熱鬧的宮室裡氣氛冰冷,帷幔之後,是兩宮太后圍着一張几子坐在榻上,趙佶則是跪在塌下,臉色沮喪,神色複雜。
沈傲下拜:“臣沈傲見過太皇太后,見過太后娘娘,見過陛下。”
太皇太后道:“肅王人在哪裡?”
沈傲道:“昨夜已經拿了,拘在了武備學堂。”
太皇太后道:“這件事你處理得很好,只是有點大張旗鼓了。”
沈傲看了趙佶一眼,道:“微臣以爲,要先聲奪人拿下肅王就非謀反罪不可,用謀反之罪拿人,若不大張旗鼓,只怕也難以服人。”
太后頜首點頭,對太皇太后道:“人拿了就好,沈傲,你先跪到一邊去。”
沈傲乖乖地跪到一邊,心裡很是壓抑。
趙佶臉色蒼白,朝兩宮太后磕頭道:“兒臣萬死,對皇子們疏於管教,竟惹下這天大的事來,令祖宗蒙羞……”
太后慢吞吞地道:“請罪就免了,好在及時發現,否則遺禍無窮。”說罷繼續道:“今日的事,陛下想怎麼處置?”
趙佶道:“全憑母后明斷。”
太后道:“陳夫人不能留了,賜死吧,至於趙樞,他本是你的兒子,是哀家的孫兒,可是作出這等事,是他自己要取死,到了這個地步,也沒什麼說的,證據確鑿,也賜死吧。”
趙佶不說話,卻也不反駁;太皇太后道:“陛下,天家無小事,事到如今,就按着太后的意思去辦吧!”
趙佶苦澀地道:“兒臣不察,是兒臣的疏忽,母后這樣做,也是爲兒臣着想,兒臣這就下中旨,治趙樞謀反之罪。”
太后繼續道:“幸好有沈傲在,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還是由沈傲來處置比較適合,沈傲,待會兒你就去向官家討要中旨,立即去辦。”
沈傲正色道:“微臣明白。”
兩宮太后吩咐得差不多了,太后突然問:“皇子們都在外頭爲趙樞求情?”
沈傲沉默了一下,道:“是,皇子們手足情深,又不明就裡……”
太后厲聲道:“他們這是兔死狐悲,願意跪,就讓他們跪吧,哀家今日就下懿旨,後宮這邊除非年節或是哀家相召,誰也不準隨意踏入後宮。”
太皇太后語氣倒是平淡,疲倦地道:“陛下和沈大人去把後頭的事辦了吧,不要再耽擱。”
趙佶站起來,領着沈傲出了景泰宮,外頭的皇子看到趙佶和沈傲出來,紛紛向趙佶行禮道:“兒臣見過父皇。”
趙佶鐵青着臉不去理會他們,連看都不願看他們一眼,一路默然地領着沈傲到文景閣去,甫一落座,出了一回神,突然和沈傲對視一眼,又將目光縮回去,沈傲也垂下頭,一時也不知說什麼好。
尷尬的氣氛過後,沈傲才慢吞吞地解釋道:“陛下,微臣原想事先告知一下的,可是當時手裡沒有證據,怕陛下憑空擔心,況且……微臣……”
趙佶嘆氣道:“朕知道,換作是朕,也不知如何開這個口;你四處去緝捕肅王,想必不少宗王、皇子都對你懷恨在心了。”
沈傲正色道:“微臣只是陛下一人的臣子,宗王和皇子如何看待微臣,微臣並不介意。”
趙佶突然尷尬一笑:“朕現在心裡很亂,突然感覺天要塌下來了。”
沈傲想安慰他幾句,再舉幾個聖明君王后宮禍亂的例子,差點兒要脫口說出唐太宗和武媚孃的典故出來,轉念一想,這個時候提這個,好像有傷口撒鹽的嫌疑,故而默不做聲,尋了個錦墩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