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皇上劈頭蓋臉的質問,太后只覺得腦子一陣陣發懵,她中風之後,身體本就大不如以前,哪裡還有曾經雷厲風行的魄力?
而且,在蕭天熠的步步緊逼之下,她原本不利索的身體更是虛脫一般,現在哪有力氣面對皇上驚濤駭浪的怒潮?
太后並不知道,雖然在養心殿的時候,她說靜妃是罪臣餘孽,皇上雖然不信,但心中卻起了疑,他對靜妃的瞭解太少了,迫切地想知道靜妃的一切,那個眉間有着淡淡輕愁的絕美女子,是自己心中永遠不能癒合的舊傷。
天熠主動送太后回宮,讓皇上有種奇怪的預感,他預感到,天熠此舉,恐怕和靜妃有關,而且,天熠那淡到近似於無的笑容,總是會在不經意間會盪出和靜妃相似的影子,能在皇上心中掀起往日情懷熟悉的漣漪,不知道是不是因爲這個原因,他對天熠,總有種莫名的親切。
所以,在天熠送太后回了永壽宮之後不久,皇上就來了,雖然他龍體微恙,不能理政,但皇宮依舊是在自己這個一國之君的掌控之下,永壽宮發生的事情,他豈能全然無知?
他藏身於屏風後面,雖然有些話語沒有聽清,但卻清清楚楚地聽太后說出蕭天熠竟然是靜妃的兒子,他怔立當場,周身的血液卻開始瘋狂地沸騰起來,除了極度的震驚,還有隨後而來的狂喜,狂喜到不敢置信。
當年靜妃失去那個無緣面世的孩子,是自己一生都不能彌補的傷痛,無數個夜裡,皇上自欺欺人地想着,如果那個孩子還活着,該有多好?
可回答他的只有悽清冷夜的悲傷,萬萬沒想到,當年那個孩子,不但生下來了,而且這麼多年,他就生活在自己身邊,而自己卻一無所知?
皇上驀然明白,爲什麼自己對天熠總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喜愛?天熠湛若星辰,文能安邦,武能定國,爲君上者,誰不喜歡這樣的國之棟樑?
但皇上同時也很清楚,他對天熠的喜愛超出了一個君王對臣子的喜愛,並非只因他是國之棟樑,他會不由自主地在天熠身上投入更多的感情和期望,縱容天熠的狂妄高傲,放任他的目空一切,甚至是無視他的一切無禮之舉。
不管是在曾經的東宮太子蕭遠航身上,還是如今的蕭鶴軒身上,還有其他皇子身上,他都沒有這種自然而然散發出來的親近和愛護,對蕭天熠,他更像一個慈父,而不是嚴厲的君王,原來,那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父子血緣,那是任何人都無法改變的親緣,他卻一直渾然不覺。
在令人驚顫的沉寂中,不知道何時,皇上眼底竟然有了朦朧的溼意,胸口急遽翻騰,那激動不已的眼神,全然是一個對愛子失而復得的父親,嘴脣不停顫抖,??“天熠,是…真的嗎?”
蕭天熠卻沒有回答,漂亮的脣角緊緊抿着,微微別開了臉,從他說完父王也愛着靜妃娘娘那句話之後,皇上就來了,他悄然隱身於屏風之後,瞞得過太后,卻瞞不過自己。
見皇上從未有過的激動,太后心中有狂潮般的恨意在叫囂,她原以爲只是和蕭天熠的對決,卻沒想到,皇上也在背後聽得清清楚楚,看來她真的老了,這宮城的一切,早已不是自己的天下了,盡力平復自己的呼吸,慢慢道:“皇上怎麼來了?”
“難道朕不該來嗎?”皇上連看都沒有看一眼太后,目光直直落在蕭天熠俊美如同雕刻的臉上,聲音有不易察覺的顫抖,“你…真的是朕的…兒子?”
蕭天熠薄脣緊抿,在他心中,皇上一直都是皇上,而不是父皇,那是一個他根本不想去跨越的鴻溝,他移開了視線,一雙深沉的鳳眸,卻透着無人能察覺的翻滾不止的情緒。
皇上見狀,心中涌起一陣失望,只有天熠這個兒子,才能讓自己心頭泛起尋常人家父親一樣的慈愛,他在自己面前生活了這麼多年,自己卻一直以爲他是侄兒。
“當然不是!”太后見皇上看蕭天熠的眼神那般柔和,那般親切,是看任何一個皇子都沒有過的眼神,更是大驚失色,“絕對不是,皇上,你千萬不要聽他胡說八道,靜妃不知廉恥,人盡可夫,她處心積慮勾引你,還不知道勾引過多少男人,你怎麼知道她生下的到底是誰的孽種…”
“住口!”久病多日神色倦怠皇上忽然一聲暴吼,全身的每一個毛孔都充滿了怒火,噴薄而出,彷彿立即就可以將太后燒得渣都不剩。
太后從未見過皇上發過這麼大的怒火,一時心頭大懾,不知不覺往後退了一分,可後面就是冰冷的牀檐,根本無處可退。
“朕不允許任何人侮辱映月,就算是你,也不行!”皇上臉色沉沉,警告道:“映月是什麼樣的人,朕很清楚,你不要仗着朕的母后這重身份,妄圖爲所欲爲,??你殺了映月,已經把我們之間僅有的一點母子情分消耗得乾乾淨淨,如果你再敢侮辱映月的話,朕絕不饒你。”
太后驚得目瞪口呆,皇上把蕭天熠對他的疏離和冷漠的怒火全都發泄到了自己頭上,她驀然發現,天子之怒,是一種連自己都無力承受的極度摧殘,她一直以爲雖然天家冷酷冷血,兄弟相殘,血濺宮廷都不是新鮮事,但因爲自己特有的精明和睿智,他們母子三人一直都會是堅不可摧的銅牆鐵壁,可現在看來,都是自己的一廂情願罷了。
太后氣得胸口疼痛,轉目看向表面上安之若素卻鳳眸肅殺的蕭天熠,她苦笑一聲,只恨自己沒有力量親手殺他。
還好,天無絕人之路,皇上的話,讓她明白,皇上已經相信靜妃的身世,也不失爲一種暫時的勝利,她清了清嗓子,沉聲道:“皇上,爲了蕭家江山,絕對不能封蕭天熠爲太子,他身上流着逆臣的血,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你若是一意孤行,將來有何顏面面對蕭家的列祖列宗?”
“閉嘴,你若是繼續幹涉國政,朕絕不姑息!”皇上手心一緊,容色間沒有半分猶豫,聲音一肅,讓義正辭嚴的太后也油然而生一股心驚肉跳的懼意。
皇上見太后的氣焰一寸寸地軟了下去,厲色不減,“朕問你,九州王到底是怎麼回事?朕要親口聽你說。”
太后頓時凝塞,一旁冷然深沉的蕭天熠,始終巋然不動,無論何時,他都是這般出色,如同夜空中的璀璨星辰,沒有了他,連夜空都會黯然失色,可自從知道他就是靜妃的兒子之後,太后對他就再也沒有任何慈愛了,只知道一點,那就是,就是自己死,也要截斷他的至尊之路。
她明白,說出當年隱情,是讓皇上懸崖勒馬唯一的路,若是皇上一時糊塗,封蕭天熠爲太子,那自己這些年的苦痛掙扎又有何意義?將來到了九泉之下,如何面對靜妃笑到最後的得意嘲諷?
太后凝了凝神,決定和盤托出,讓皇上明白孰輕孰重,紅顏禍水,女色誤人,一連誤了自己兩個兒子,在太后的世界裡,沒有對錯,只有強弱,就算曾經有過的心痛和猶疑,愧疚和恐懼,也早就在殘酷宮鬥中所剩無幾了。
她深吸一口氣,恨恨道:“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當時九州王率兵造反,意圖謀逆,被先帝鎮壓,九州王滿門獲罪,但先帝仁慈,顧念舊日情誼,沒有趕盡殺絕,反而爲九州王留下了一條血脈,也就是後來的靜妃,先帝心懷不忍,希望她平安活着,以告慰九州王在天之靈,不辜負先帝一番苦心,可沒想到,靜妃不但不思先帝之恩,反而恩將仇報,她隱姓埋名,設下陷阱,處心積慮勾引天子,混入宮廷,伺機復仇。”
九州王?皇上眼眸微微眯起,那個時候,他也是懵懂孩童,依稀記得,九州王起兵造反,被英明神武的先帝果斷殺伐鎮壓。
謀逆之罪,向來是株連九族,所有黨羽必須一律處死,因爲時間太過久遠,這件事,並沒有在皇上心中留下多深的痕跡。
但怎麼也沒想到,映月竟然就是九州王的女兒?難怪他一直奇怪,小門小戶的梅家,如何能養得出來那種與生俱來的貴氣與清傲?
聽太后這樣顛倒是非,一直巋然不動的蕭天熠突然戾氣橫生,眉宇間殺氣爍爍,讓太后後背一寒。
因爲皇上在屏風後面已經聽見蕭天熠和太后的對話,所以,對太后這般說辭,他並不完全相信,“那你是如何知道靜妃的身份的?”
太后只想讓皇上知道靜妃的身份,知道靜妃遠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那麼天真無辜,靜妃的心機之深沉簡直令人不寒而慄,而且,靜妃騙了皇上,有欺君之罪在,皇上還會對靜妃深情不悔嗎?她冷笑道:“靜妃入宮之後,就寵冠後宮,哀家聽說她是你在宮外偶遇的,一時心中起疑,便派人徹查了她的身世,幾經周折之後,才得知她竟然是九州王的女兒!”
可皇上並沒有觸動,眉目見反而呈現慍怒,見皇上明顯不信的神色,太后痛心疾首道:“哀家是你的母后,這天底下,無論其他人怎麼騙你,哀家都不會騙你,哀家爲了你嘔心瀝血,耗盡一生,可你寧願相信一個外人,也不相信自己的母親?”
這滿含悲憤質問的口氣,充滿了一個母親的憤懣,卻並沒有打動皇帝,皇帝有皇帝的慈愛,同時也有帝王的冷酷,不是耳根子軟宅心仁厚的大好人,他眼中一片冷意,“是嗎?”
太后見皇上完全着了魔了,心下大急,枯瘦的手指拉着皇上的衣袍,急急道:“哀家的話千真萬確,你要是立蕭天熠爲太子,一定會悔恨終生,葬送蕭家皇室,你不能因爲寵愛一個女人,就不顧朝廷,不顧家國,被天下人唾罵。”
“不顧家國的人是你吧?”皇上厭惡地甩開了太后的手,如果不是爲了弄清楚當初的真相,他永遠都不會踏入永壽宮一步,一字一頓道:“當年你不但殺了靜妃,還殺了朕的孩子,這筆血債,朕一直都記得。”
被皇上這般痛責,讓太后心如刀絞,淒厲道:“靜妃有什麼好?你們一個個都吃了她的什麼**藥?她騙了哀家也就罷了,可你給了她天底下所有女人都夢寐以求的寵愛,處處維護她,可她給了你什麼?是欺騙,是隱瞞,是險惡,是陰毒,枉你這般愛她,她對你可曾有過半點真心?她是來殺你的,若不是哀家火眼金睛,你早就死在她的溫柔鄉了。”
這話終於讓皇上陷入深深的痛楚之中,太后並沒有說錯,他愛映月,也知道映月愛他,可他和映月之間似乎橫亙着一種無論他怎麼努力也跨越不了的疏離,就如同現在的天熠一般,原來她和自己之間有着血海深仇。
可他清楚地知道,事情遠遠不是太后剛纔說的那般,九州王一案裡一定隱藏着自己所不知的黑暗和罪孽。
映月淡若雲煙的眉眼忽然出現在自己眼前,那雙眼睛,清澈無波,卻能勾魂奪魄,可以在不經意間牽動人心,他就是迷醉在這雙美得驚心動魄的眼睛中,再也無法超拔而出。
太后見皇上怔怔出神,以爲他終於被自己的話打動了,心頭鬆了一口氣,瞟了一眼蕭天熠的方向,不禁有些得意,“祖宗律法,非蕭姓不得爲王,可先帝在世的時候,不但對九州王大舉封賞,而且封爲異姓藩王,可就是這樣的皇恩浩蕩,也捂不熱一顆天生反骨的心,蕭天熠是逆臣之後,這是鐵一般的事實,皇上你能把江山交給這樣的人嗎?你又讓先帝情何以堪?常言說得好,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當年若不是先帝仁慈,又怎麼會有今日之禍?皇上應該明白斬草要除根的道理吧?”
太后陰冷的聲音像毒蛇一樣繼續在室內蔓延,“哀家很快就要去九泉之下面見先帝,九州王謀逆,證據確鑿,是天下皆知的事情,你雖爲皇上,卻也是人子,若是現在爲了一個女人忤逆先帝,不認父母,不認祖宗,天下人都會唾棄你,難道你想做那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輩?何況,現在你已經知曉了真相,懸崖勒馬還來得及,龍騰皇室人才濟濟,你膝下皇子,不說十幾個,六七個也是有的,絕對不能把目光放到一個逆臣之後身上,如今就算你對燕王有所不滿,但誰能不犯錯呢?改了就好了,依然是好孩子,而且,其他皇子也有幾個資質不錯,假日時日,多加栽培,必可當大任,你可千萬不能做出親者痛仇者快的傻事,皇上…”
“你說夠了沒有?朕不用你教!”面對太后的苦口婆心,皇上忽然冷冰冰道,眼中冷意更加明顯,“九州王之案,朕自會徹查清楚。”
太后眼前一黑,有剎那間的恍惚,是因爲驚詫,已經被埋在歲月長河的血案,他還要徹查?
皇上沒有理會太后,目光重新轉到蕭天熠身上,再次轉爲柔和,不管太后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他都絕對不可能殺了天熠,這個他和靜妃唯一的孩子。
太后見狀,胸口劇烈起伏,眼神如毒蛇信子一般,隨時都會咬人一口,冷颼颼道:“既然皇上都聽到了,那也一定聽到剛纔蕭天熠說的話了?蕭天熠到底是你的兒子,還是淮南王的兒子,還是別的男人的兒子,都很難說。”
蕭天熠說淮南王也愛着靜妃娘娘的時候,皇上並沒有到來,但太后見皇上這般維護靜妃,怒意大起,便不擇手段地把這話翻出來,大做文章,沒有一個男人知道自己深愛的女人和自己弟弟有染的時候,會平靜如斯,就是最普通的男人都會暴跳如雷,更何況一國之君?
可沒想到,太后再一次失望了,皇上到底是皇上,他已然在腦海中理順一切,他的皇弟,心甘情願地幫他撫養天熠,身爲一個男人,如何不察覺到皇弟心中對靜妃的仰慕?
靜妃的美,世人有目共睹,雖然此事對皇上來說,難免一時慍怒,但他絕不相信,靜妃會和皇弟有染,她那樣美好溫婉純淨的女子,這樣的念頭,對她來說,都是一種褻瀆,皇弟是什麼人,他也並非不知。
今日的種種震盪,讓皇上胸中翻滾不息,看着臉上一直籠罩着寒霜的蕭天熠,忽然覺得胸口有種沉悶的鈍痛,慢慢暈開。
太后不甘心,正準備說話,卻被蕭天熠厲眼一掃,後面的話竟然不由自主地收了回去。
皇上接下來的話更讓太后如墜深淵,“傳朕旨意,永壽宮只留兩名僕婦伺候太后,太后終生不得離開!”
太后眼睛瞪得溜圓,這意思就是要將自己幽閉永壽宮?之前被蕭天熠軟禁的時候,太后還沒有這麼悲憤欲絕,因爲蕭天熠本就是自己的生死仇敵,可當這話從自己親生兒子口中說出來,她痛得幾乎無法呼吸,自己是他的母親,還有幾天的活頭?他居然連幾天都不肯給她?
見皇上如此絕情絕義,太后只恨自己太過信任皇上不會背叛自己,以致沒有在宮中培植自己的勢力,導致現在毫無還手之力,她咬牙淒厲道:“你不能這樣對哀家,哀家生你養你五十多年,沒有哀家的苦心經營,你以爲你真的能登上大位,君臨天下?”
可沒想到,皇上看太后的眼神,只剩一片冷寂,忽然拂袖而去,蕭天熠的眼神更是如寒霜冰雪,雙雙離開,把太后不甘絕望的哭喊遠遠扔在身後。
離開永壽宮的時候,皇上覺得步伐格外沉重,心頭陰雲連連,擡眼望住蕭天熠熟悉的眉宇,“天熠,朕把此案交給你去徹查。”
蕭天熠垂下眼眸,“臣遵旨。”
他依然這般疏離淡漠?皇上眼中有若隱若現的失落,或許是今天太過震撼,震撼到染恙多日的龍體也有不能承受之重,皇上只覺得身子一軟,一口鮮血驀然噴了出來,瞬時眼前一黑,恍惚中,聽到田學祿驚慌的聲音,“來人,快傳太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