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嗎?”愛玉焦急不已地問趴在門邊的愛姬。
愛姬不耐煩地說:“我正看着哪!這個時辰,桓家郎君該是在正堂裡向王爺和徐姬行跪拜禮吧?”
坐在我身旁的沬之聽後搖了搖頭,道:“桓家郎君進府已有一段時辰了,怕是應該到後院來。。。。。。。”
她的話還未說完,愛姬忽地萬分激動地說:“來了!那就是桓家郎君嗎?天人之姿!天人之姿!”
愛玉也坐不住了,也跑到了門邊向外看着。
“福兒,你的夫君,真真是佳人中的佳人!”愛玉極其羨慕地說。
我苦笑一聲,敷衍般地說了聲‘嗯’。
喜娘們趕緊攙扶起了我,有人道:“郡主喲,您可真是有福氣,桓少將軍又英俊又年輕,你們這成婚後,日子一定和美、平順。”
壓住心中的眼淚,我道:“希望。”
喜娘們送我出門,我於是便看到了仲道。
在淡淡夕陽的照映下,他的面上有着宜人的柔和笑意,玄色的吉服服帖地穿在他高健的身上。他一雙修長的臂交於胸前,向我拱手致意。
不知爲何,我的身子頓時變得僵硬。我似乎,並不想向着他邁過去。走出了這一步,我便是桓家之婦,便是‘桓少將軍夫人’,與司馬家的郡主差之千里、萬里。
那是一道無形的束縛,我不敢承受後果。
沬之幾人因不合禮法只能躲在屋內,不敢出門見人,我聽到愛玉小聲地說:“福兒是害羞了!我們要幫幫她!”
接着,不知何人在我的身後輕推了一下,我與仲道之間的距離便小了許多。隔着一尺,他牽起了我的手,有溫暖的熱氣傳給了我,然後他帶着我去前院裡拜別父親與母親。
雖然父親平日裡很寵愛母親,但成婚畢竟是大事,因此她這個妾室不能像父親一樣安坐在席上,只得站在了他的身後。
她將一條玄色絲絛系在我吉服的飾品上,語重心長地說:“至汝夫家,牢記應伺奉舅姑如汝父與吾。”
我道:“喏。兒定當盡心盡力。”
母親自然是萬分不捨,但依禮她不能再多言。我看得心酸,落下了兩滴淚。她伸手爲我擦淨,埋怨似地說:“莫哭!”
我站在父親的身前,他欣慰地看着我和仲道,對我囑咐道:“爲婦者,當溫厚賢德,與夫家之人相處,當以和睦爲重。”
我道:“喏,兒牢記。”
父親於是將一個匣子交與了我,母親只看了一眼,便不安地說:“這不是貴妃去世前留給您的稀世夜明珠嗎?怎可給了福兒?”
父親道:“母親留於我的,便是我的了。我只福兒這一個女兒,不給她,還給誰?”
母親又道:“您可以給昌明啊。”
父親道:“昌明總是會在這個府裡,可福兒呢?嫁了便不能常回來了。”
說到最後,父親的聲音變得哽咽。
我含淚捧着那匣子,與仲道一起向父親與母親叩拜。
我們走至正廳西側的門邊,方沿階而下。直到離開府門,我都沒敢回頭去看父親和母親。若是再看一眼,我必會捨不得離開這裡了。
仲道扶我上了婚車,他揮鞭在馬身上,車便緩緩啓程了。十里紅妝,這樣的婚事是風光的,該是要羨煞多少人啊。最後看了一眼會稽王府,我心中惆悵無比。
突然,我不敢相信地望着人羣中一個穿着樸素的婦人。她站在府外,正定定地看着我的方向。
太后?
怎麼會是太后?
哦,應是我看錯了,太后怎麼會來這裡,她應是在宮裡。我也真是的,竟會將一個前來觀禮的普通婦人看成是太后!
婚車很快地便停下了,因爲車輪已轉了三圈,仲道需乘另外的車馬趕回桓府門前迎接我了。他下車後,他的隨從復又登車,指揮着馬匹繼續奔去我們的府邸。
。。。。。。。。。。
佈置華美的新房內燈火通達,明亮溫暖如白晝。房內到處擺置的是臂粗的紅燭與重重紗簾,僕人們以她們的微笑來表達對我這位桓家新婦的的歡迎,面上都有好奇的表情,不停地打量我,我羞澀地低頭不語。
安坐在鋪滿柔軟紅被的榻上,我等待仲道回來。此時的他,應正在前廳裡與那些前來道賀的客人們飲酒。僕人們有的試圖與我講話溝通,我則只是用一個輕輕點頭、或者一聲小的不能再小的‘嗯’、‘是’來回答她們。
先前,在暮色降臨的時候,我來到了府邸。仲道正微笑地站在府門前迎接我,除了桓公與南康公主因是我的舅姑不需前來外,我幾乎見到了桓家所有同輩之人。
一個雋秀的少年站在仲道四弟桓禕的身旁,他調皮地笑着,指着我對別人說:“莊子有言‘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吾今日終得見此般美貌之人。可阿嫂之美,應是又要勝過毛、麗二人的!”
桓歆與一個年歲上略小於我的娘子皆笑罵他道:“棄惡胡言!”
那娘子對我說:“阿嫂莫要理他!此乃叔父之子桓石民,小字棄惡,平素裡就喜歡調笑。”
我感激地對她點點頭,心裡的尷尬減少不少。
桓歆與我介紹說:“阿嫂,此乃吾妹-----伯姜。”
伯姜笑着點了點頭,又從自己的身後輕輕推出兩個正不好意思笑着的比她又年少一些的娘子,爲我介紹道:“此乃吾庶母所生之二女,華姜、敬姜。”
二人皆道:“見過阿嫂。”
桓禕對着伯姜冷哼一聲,陰陽怪氣地說:“伯姜妹妹何需在此時爲阿嫂介紹衆人呢?到了明日裡,她定是要去上府裡給父母親大人請安的,到時再由妹妹一一爲她介紹不好嗎?”
伯姜受到了譏諷,面上苦笑,不知該說什麼,便只得求助於仲道。仲道伸手輕輕拍了怕自己同母妹的肩,並未理會桓禕分毫。牽過我的手,他帶我走進了府裡。
記得當年與桓禕初相識時,除了有些傲氣,他並不是一個喜愛嘲諷他人的人啊。可今日一見,卻又大不似從前了。
正當我坐着感慨無聊之時,僕人們卻突然驚慌地喊道:“郎君不可進來!這是新房!郎君您。。。”
我急忙看向房門,隔着重重的紗簾,一個高挑的身姿正朝我走來。他身形微晃,走路像似在飄飛一般。瞬時,他便來到了我的面前,我也知道了這個無禮闖入的男人是誰。
桓禕眼中一片璀璨光芒,手中握了一封信,不顧身後請他出去的僕人們,笑嘻嘻地對我說:“這是你的信,是一個自稱吳郡陸子然的男子在匆忙之中交給我的。阿嫂,你說,這個男人是誰?”
“先生!”我驚喜喊道。
我沒想到先生知道了我的婚事後竟會親自趕來了建康!不過,既然來了,他又何必寫信呢?祝賀的話,當面和我說不就好了嘛。
我高興地起身想由桓禕的手中拿過屬於我的信,他卻微一擡手,那信便遠遠地離開了我。這才發現,初見時那個與我身量無差的稚子不知何時竟長得比我高出了許多,我是無論如何也夠不到他手中的信件的。
有僕人拽住了他的臂想將他‘請’出去,他卻蠻橫地甩臂,僕人不敢用力,雙雙摔倒在地,叫苦不已。
“阿嫂,你還沒說呀,這個陸子然是誰?”他俯□子,距離我很近,問道。
“是曾教導過我的先生。”我稍後退,距離他遠了一些。
“哦。。。。。”他將那一個音託得很長,冷笑着,又不雅地重重打了一個酒嗝。
那味道甚是難聞,我卻也不敢面露不悅之色,因爲他畢竟是我夫君的阿弟,今日之後也算是我的親人了。
我本就因嫁給仲道而感到緊張,現下他又闖來鬧,僕人們卻不敢招惹他將他請出去。事出太過突然,我心裡大亂,不知該如何應對。
微一思索後,我緩緩開口道:“看來阿弟是很喜歡我們這新房內的擺置,明日我定會請阿弟來好好觀看一番新房的。只不過,夫君怕是就快要回來與我喝合巹酒了。阿弟還在這裡,怕是不便吧?”
因我話中提到了仲道,桓禕顧忌於兄長,面上霎時多了些清明之色,看來是酒醒了不少。
接着他前夜又惱怒起來,將手裡的信件丟在紅毯上,又奇怪地得意地笑了一笑,手指胡亂地掃過房內的擺設,高嚷道:“誰稀罕你們這個新房?我桓禕纔不會稀罕呢!
哈哈,你以爲,二哥他是真的喜歡你嗎?娶你,只不過因爲你是司馬家的郡主!只不過因爲父親想要更好地拉攏你父親!
哈哈,二哥,哈哈,他真正喜歡地只有他的侍妾婤!你這個正妻,只是一個華美、高貴的擺設!他所想的,從來都只是北復家國,你以爲,他會因你放棄大志嗎?哈哈,他絕不會。。。。”
我怔怔地盯住了他,他那番話裡的譏諷的字眼都飄進了我的心間。
司馬家的郡主?
拉攏父親?
擺設?
原來,桓公對父親說過的什麼仲道對我有意一事是假的。仲道並不想娶我,一切都是,桓公想要仲道來娶我這個司馬家的郡主,以便自己更好的拉攏父親,加深桓氏與司馬氏的關係。
若是換了別人聽了這話,怕定是要不悅地,說不定還會不顧禮法的歉意大鬧一場。但聽在我的耳中,心中曾有過的一些擔憂便釋然了。
之前,我對嫁給仲道但自己心中無他一事感到很是歉意,此刻桓禕之語卻將那歉意化散了許多。如此算來,我爲了還恩情而嫁他,他爲了家族需要而娶我,二人之間倒也是公平的。
桓禕的狂妄因一聲不慍不火的‘四弟’而打斷了,不知何時,仲道竟然回來了!
僕人們皆輕撫胸口,暗喜‘終於得救了’。看起來,這些由上府裡被派來伺候我們的人都不敢拿桓禕怎樣啊,只有仲道他們這些兄長能管地住他。
仲道穩重地慢步朝我們走來,喜怒不辨地看着桓禕。後者開始是有些尷尬,接着便好似想到了什麼,復又狂妄起來。
桓禕指着仲道說:“二哥!憑什麼!自小父親就疼愛我,我要的東西,都必須是第一好的!怎麼換了娶妻,卻偏偏是你娶了這大晉皇室第一美的女子!我不服!”
我大驚,桓禕這胡言簡直是太。。。。。
仲道聽後反倒沒有生氣,悠然一笑,端了碗徐徐地喝了一口水,星目一轉,斜睨着他,仲道說:“不服?可我已娶了她?你能如何?你若是不服,儘可再去尋父親理論。至多,呵呵,再被父親鞭笞一頓吧。我好心勸勸你,爲了庶母不至傷心,你便不要去了吧。”
桓禕似要暴怒,我慌地由他的身旁站到了仲道的身後。
仲道一臂轉到身後來尋到我的手握住,另一臂伸向房門,冷言道:“四弟,我和福兒要飲合巹酒了,你也該出去了。今日之事,放心,我不會和父親說。但是,你自己要好自爲之!”
桓禕憤恨地甩袖,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待他到了院中,卻高喊了一句‘你等着!’,也不知是說與誰聽的。
鬆開我的手,仲道的眼瞥到了地上那一封信件,便俯身拾起拿在自己的手中掂量。
我輕聲說:“那,是我的信件,是我的先生寫與我的。”
他偏頭想了片刻,笑說:“是陸先生嗎?先前我在正堂裡曾見到了他,但只一眼,我還以爲自己看錯了人。”
我問:“先生還在府內嗎?聽禕說先生是在匆忙間把信交給他的。我猜測,先生或許已經離開了吧。不知他是回了建康的府邸,還是已回了吳郡。”
仲道說:“此刻城門已然關閉了,除非他請了你父親拿令符送他出去外,否則他定然是無法離開這建康城的。”
我道:“如此。”
僕人們見氣氛緩和了許多,一個個端上了吃食擺放在桌上。我和仲道端坐於席上,自有僕人伺候我們進食。
僕人夾着魚俎、臘俎請仲道吃上一口,然後再要我各吃一口,待吃到豚俎時,我攔下僕人伸來的手,問仲道:“你,不是不喜食豚肉的嗎?”
他輕輕搖搖頭,笑說:“這是成婚呀,哪裡來的喜歡不喜歡呢?”
說完,他咬了一口豚肉,並無不悅地吃掉了。
我不解地看着他,也吃下了一口豚肉。
隨即,我明白了。他吃豚肉便如同娶我一般,雖不喜,但卻必須這般做。
然後便是三飯,我們二人面前各擺了黍、菹、醢、湆,每樣依次食用,三次過後,‘三飯告飽’便算成了。
僕人撤下食物後,又擺了兩杯酒以用來清除各自口中異味,我們皆需喝淨。因我從未飲過酒,喝後只覺口中辛辣無比。仲道體貼地遞來了一杯水給我,口中柔聲道‘當心’。
我點頭道謝,飲下了水。喜娘又拿來一隻葫蘆,由中心以刀剖開爲兩半,是爲瓢。我與仲道各拿了一半,有僕人爲我們分別倒入瓢內約有六杯酒。
我蹙眉看着那酒水,只怕自己會喝不下去。
我道:“仲道,我。。。。。不,夫君,這些酒水。。着實。。。多了一些。。。我。。”
喜娘揶揄道:“郡主喲,只是幾杯酒水嘛,您喝了是不會怎樣的。再說了,飲了這合巹酒,您與少將軍就要同房安歇了,還怕什麼醉酒喲。”
衆人鬨笑,我羞愧不已,放下了那瓢,以手遮面,只覺自己的面上滾燙。
仲道微靠近我,低聲道:“福兒,只這一次,你需飲下這酒。這是合巹酒,哪裡有夫喝妻卻不飲的呢?”
我
無奈,拘謹地點了點頭,又拿起了那瓢,喜娘們也舒了一口氣。
我與仲道對望一眼,同時舉瓢喝下了酒水。中途,我被酒嗆了一下,咳嗽起來,痛苦不已。
“各位請先行吧,這裡有我便好。”仲道說。
一行僕人、喜娘竊笑、私語着離開了,還不忘都說了祝我們百年好合之類的話。
仲道輕輕爲我拍打着背,待我不咳了,又爲我端了水要我喝下。
我道:“多謝。。。。。夫。。。夫君。”
他極仔細地看了我一眼,道:“你還是喚我‘仲道’吧。”
我道:“可是,你是我夫君了啊。”
我可一定要注意啊,若是被人聽到了我還喚他‘仲道’,不知會被多少人笑。
他嘆口氣,道:“可是,你不願。”
我訝異極了,問:“你,如何得知?”
他以手托住下巴,眼睛看着紅燭,道:“只是,看得出來。你雖沒有說,可我知道,你嫁給我,怕也只是要爲了報恩吧?”
“是,只是爲了報恩。你娶我,也只是爲了全孝心,不要桓公失望吧?”我問。
片刻,他側過那英俊的臉看着我,輕聲說:“是。”
心中徹底地放心了,我們之間,只會相敬如賓,絕不會情絲糾纏。
“如此。”我微微一笑。
他慢慢地站起了身,朝那張精美的榻走了幾步,聽得我沒有出聲,他回過頭,道:“該歇息了,福兒。”
我慢吞吞地也朝榻走了過去,見他坦然自若地解着外袍。我坐於榻邊也伸手解着外袍,他卻已完全地脫下了外袍,穿着雪白的裡衣躺在了榻上,又拿了錦被蓋好了。
待脫下了外袍,解散了發,我便忐忑不安地躺在了他的身旁。他將錦被掀開,也蓋住了我的身體。隨即,我的左臂便貼到了他的右臂。我儘量不動聲色地稍離了那溫熱的體溫,盡力朝着榻邊挪動自己的身體。
他忽然摸摸我的發,安慰似地笑說:“我知你心中無我。放心,我是不會碰你的。你好好休息吧,明日還要去見過父母大人。”
“唔,好。”見他如此善解人意,我心中隱隱開心不已,卻又不好笑出聲來。
二人無語,我習慣地翻身右側背對着他睡覺,聽他一直未動,應是喜歡平躺着入睡。
“福兒?”
“嗯?”
“你的心,呃,意屬於誰呢?”
我側回身子看他,他睜着一雙眼睛盯着牀榻的上方。
見我不語,他又看向了我,朝我挪動了一□子,問:“很難回答嗎?”
我輕聲問:“你爲何要問呢?”
他雙目微垂,羽睫的陰影在眼瞼下投下一塊暗影。
“只是想,能多瞭解你一些。畢竟,如今,你是我的妻了。”
我微有傷感,不是爲他,是爲我們這可笑、無情的婚姻。
“可你知道,我們實際上,並不算是夫妻。”
他輕嘆一口氣,道:“雖沒有全了周公之禮,可世人皆知我們是夫妻了。唉,罷了,我不問你了。福兒,我其實,一直都在怨恨自己在那一日沒有早些趕到你身旁。。。否則。。。。。你,怨我否?”
我又背過了身,揩去眼角的淚,壓抑住哽咽,道:“不怨。”
此後,一夜無語。
作者有話要說:查不到兩個人是什麼時候結婚的,只知道是373年桓溫死後兩人離婚的,至於福兒什麼時候和獻之結婚,肯定就是在373年以後啦,但好像是又隔了兩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