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楷之隨着張天錫朝秦營的深處走去,先粗略打量,見此營內約有大大小小的軍帳一萬有餘,軍營縱、橫竟有百里之長,不可視其邊際到底是在何處。
我心裡直打鼓,看這個陣勢,如今駐紮在淝水西岸的秦軍應是有不下四十萬吧。更何況,在這周圍或是稍遠處肯定還有不少的秦軍駐紮待命,百萬軍馬之說,怕不是空穴來風啊。
楷之的眉目也皺地厲害,他一定與我有着同樣的擔憂。
同我們大晉的營中一樣,在秦營裡靠近中央稍北之地矗立的那一座極大營帳就是統帥所居的大帳了。不過,這一座營帳要豪華過謝石的營帳許多,只因,在其內住着的人不僅是秦軍統帥,更是他們秦國人的國君------苻堅!
張天錫命站在帳門口的一個小兵入內通傳,說是晉軍有使者前來。努力地抑制住自己心內的緊張,我知道自己就快要見到苻堅了。
當年從洛陽的皇宮裡逃出之後,我與仲道連夜翻過了宮外的邙山,準備經秦國的魏興郡回去建康。可是就在魏興郡的治所-----西城,我們卻遇到了那個追尋前來的瘋子慕容恪。這還多要感謝苻堅了,他看出來慕容恪並非好人,便指使自己手下的親兵護衛們困住了慕容恪,我們才藉機能避開了慕容恪的追捕順利回到了建康。
西城一別已有十八年了,這期間,苻堅他率軍南征北戰統一了江北。多少的強國或是弱國被所向披靡的秦國軍隊所滅;多少王孫皇女辭別各自故都充入了長安的皇宮之內。苻堅啊苻堅,原來,你的尖銳鋒芒皆被你自己掩藏在了那一身白衣與儒雅姿態之內啊。
小兵從帳內轉出,對張天錫說:“張司馬,天王方纔起帳,聽聞晉軍使者至,命各位稍逾片刻,天王即刻便宣見來使。”
面對我與楷之面上顯露出的驚色,張天錫卻自然笑說:“二使不必驚疑。天王他禮賢下士、爲人謙和,從不以萬乘爲尊、從不以天子之威壓人,他自然是不會令二使多等的。”
楷之‘哼’了一聲,道:“若真的是明德之君,如今這率軍南下伐我大晉正統之舉,張司馬欲怎樣爲我等解釋呢?”
張天錫面有慍色,我趕緊打圓場說:“天王之意,張司馬身爲臣子又怎好不敬揣摩呢?呵呵,適才桓憶便想要請教張司馬,貴軍崗哨方發現了我二人,怎地張司馬你立刻就乘船現身在河面之上了呢?”
張天錫面色稍霽,答道:“哦,這個嘛,先前的洛澗一役,我秦軍雖是敗了,但天王卻由此看出,只是憑‘夜襲’一計才能打敗我軍的五萬人馬,謝玄手下北府兵的能耐也不過就是如此了。
如今,若是兩軍在淝水這裡公平地再來一戰,我秦國的百萬大軍又都將至,而你們仍舊只能憑靠區區數萬北府兵,誰贏誰負,不是已可預測了嗎?”
我賠笑道:“這是自然。”
張天錫繼續說:“所以啊,天王早就吩咐了,久持不下,晉軍必然會遣使來營,定是隻爲投降求饒。天王命哨兵們要時時注意汝軍的動向、注意水面是否有船隻從東岸駛來。而我嘛,今晨正在營門口散步,一聽說有船從東岸過來,我便乘上了早就停靠在岸邊的小船趕過去接迎二使了。”
我故作吃驚:“原來如此。無怪乎張司馬來的如此之快,竟是貴國國主已料到我軍會遣使前來了。”
哼,自大的苻堅啊,你怎麼就料到我們派人過來一定就是爲投降之事呢?此次若不滅你威風,我司馬道福誓不爲人!
帳內有人出來宣我們進內面見苻堅之時,有兩個傳令兵也恰至帳外且他們的手中還捧有軍報。
入帳一刻,我隱約聽到一個傳令兵對帳外把守的小兵說道‘。。。。。。平陽太守慕容沖。。。’。
平陽郡太守慕容沖!前燕國大司馬、中山王慕容沖!
在我的數位好友之中,唯與他因爲幾國間的戰亂已是多年未曾相見了。與獻之成婚之後,他曾將一封信遣人送至了我的手中,書中有言‘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信中之意,怕是他知道了我已與仲道和離又嫁給了獻之,他知道我愛的人只是仲道,所以他想要勸我能放開自己的心去接受獻之、接受一個新的開始。只是,我始終沒有做到。
但自那之後,二人間便再無了音信。我也只是曾從一個名喚‘劉升’的秦國商人口中得知,慕容沖這個‘平陽太守’是一個受到百姓讚譽的好官。其餘的,我就一概不知了。
今日這一仗,怎會與他也有牽扯?他不只是一個‘平陽太守’嗎?傳令兵是爲苻堅帶來了慕容沖的奏摺呢?還是,他也會來淝水這裡?
楷之提醒我說:“你怎麼了?”
我方回神,見自己竟早已走到了大帳之內。恍惚間見有一個白衣人坐於帳內的上座中,還來不及細看,便聽張天錫告訴他我與楷之二人就是晉軍的使臣。
“呵呵,朕終於等來你們了。”
我心中也是輕笑,苻堅,我們終於又見面了。
楷之朗聲道:“晉臣參軍袁楷、司馬桓憶拜見秦主天王,願天王福壽安康。”
他躬身長揖,我亦長揖,我們誰都不肯向苻堅屈膝下拜。司馬家的人,怎可拜這個蠻族的國主。
苻堅倒也未怪我們的失禮,他沉聲道:“來人,賜座晉使。”
“謝天王。”
“謝天王。”
盤坐之餘,我稍打量這帳內,見除了苻堅、張天錫並我們二人之外,所餘下的也只是數個服侍的宮人,並無文臣或是武將在此。看起來,苻堅他是真的剛剛起牀。
張天錫說道:“桓司馬不必再看了,稍許,將有別臣至。”
該死,我已經很注意自己的舉止分寸了,竟還是被張天錫給看了出來心思。也是,他畢竟曾是一國之君,應還是有些眼力的,我許是小看了他。
此人城府頗深,我需小心。
我拱手道:“在下失禮了。”
“欸,無妨。”
苻堅開口了,可也只是與我們淺談一些江南的風土人情。對於軍政,他是隻字不提。
忽而,他顯得極爲惋惜道:“朕還未曾踏足過江南之地,故,饒是江南再多迷人風景、再多柔情吳女,朕也不可視之啊。”
楷之聽了頓時便額冒青筋,知苻堅話裡的意思是在覬覦我大晉的國土。
我不卑不亢道:“天王既是喜我江南的萬里大好河山,何不遣貴國善畫之人出使我國?這樣一來,畫工將我們江南風光一一畫入那細絹之中,再呈天王座下,您不必受舟車勞頓之苦,亦可欣賞我江南的風景畫卷了。”
苻堅知我是在暗諷他永遠不會得到我們大晉國土,他最多隻能是在畫卷之上欣賞罷了。他不點明亦不對我發怒,反倒繼續惋惜說:“就算是朕的皇宮裡再有頂級的畫師,可那些活靈活現的美麗吳女如果從畫卷上去看,總是會顯得呆板一些的吧?朕又該如何解決這個問題呢?”
說來說去,他無非還是想要親自踏上我們晉土啊!
我故作謙虛道:“我江南多水鄉,吳家女兒亦是柔情似水。可,在下想,三秦大地有的是富貴牡丹,貴國國都長安又乃數朝舊都,長安城裡的美麗高貴女子豈不是多如那天上的繁星?天王,您整日裡看她們難道還看不夠嗎?”
苻堅爽朗大笑,撫掌道:“好一個伶牙俐齒的桓憶桓司馬呀!你可是一句都不肯讓朕啊!是不是?哈哈,桓司馬呀,桓司馬,司馬曜有你這等的忠心臣子,亦是他的福氣了!”
哼,昌明是我親弟,我怎會對他不忠?我雖是假扮的使臣,但也是代表了我大晉國君,我又怎可有損國格?
我拱手作謙,再看楷之,見苻堅沒從口頭上討得任何好處,他的面色已是好了許多。
苻堅又道:“我們秦國的女子是很美,可是,江南女子的美,朕並非假想,朕其實曾見過。朕還聽聞過前燕國太原王慕容恪的一樁絕妙豔事,亦與你們江南女子有關啊。
朕滅掉燕國之後,一位曾服侍過慕容恪的鮮卑女子對朕說過,那如鋼鐵般堅毅的戰神慕容恪就被你們的一個江南女兒家給迷住了。她迷的慕容恪私自離朝南下;她迷的慕容恪幾乎延誤了軍國大事。
聽後,朕也很能想一見此等非凡嬌嬈。但那鮮卑侍女卻說,慕容恪爲那個江南女兒所畫的唯一一幅肖像已在他離世前被他毀掉了。她對朕說,畫中之人絕不是凡間俗品,只可用‘傾國’來形容。想來,如此的絕代佳麗,慕容恪怕是不想被別的男人一窺究竟吧。
自那後,朕就起了心思,朕定要尋到那一個曾迷倒了慕容恪的女人。即便是尋不到她,朕也要在你們江南挑選諸多的嬌美女兒,以解朕多載的思美之情。”
我放在案下的拳頭攥地咯咯直響,面上的平靜神色下正努力壓制着憤怒。
爲什麼苻堅會提到他!
慕容恪已被我毒死了這麼多年,我爲什麼還從別人的口中聽到了自己與他有聯繫?!
苻堅說這些話,是否有何深意?當年的西城一別之後,苻堅對慕容恪、我與仲道的身份,是否瞭解了什麼?
入帳後第一次,我忍不住側過頭望向了他。同當年是一個樣子,依舊身穿白衣,看起來謙和有禮,不似一介尊貴君王。不過,他的額上與眼角,卻也因歲月而多了幾條細細紋路。
見我直視着自己,苻堅稍有不悅地微挑了雙眉。可是,接着,他卻又突然離席,竟直直朝我走了過來!
因不知何故,我很覺倉惶不安,而楷之也已起身攔住了苻堅。
“天王這是何意?”
苻堅對楷之回答:“細瞧,桓司馬竟是朕認識的一個故人。”
楷之看了看我,狐疑道:“故人?”
糟糕!難道,雖已過去了十八年,苻堅竟還記得我的模樣?
苻堅一指我,道:“建康來的賣珠商人,你的兄長呢?”
我故作不識,反問:“天王您在說什麼?桓憶不懂。”
苻堅微俯身,直視着我,他說:“或者,桓司馬,朕若稱你爲‘桓夫人’,哦,不對,如今該是‘王夫人’了吧?這樣,你懂朕在說什麼了嗎?嗯,餘姚長公主?”
我已驚至身軟,他竟知道了我的身份!
楷之趕緊反駁道:“您說錯了。天王,她不是什麼公主,她是桓憶桓司馬。”
苻堅仰天大笑:“固執,你們晉人可真是固執啊!朕既然已拆穿了她的身份,你們又何需多方掩飾呢?
長公主殿下,你應該還記得十八年前在西城的種種往事吧?若不是朕與王猛丞相救下了你與桓濟,你定早已被慕容恪給抓住了,而桓濟應是會被他所傷或者殺死吧?
後來,朕派人去查過你們的身份,朕方纔知曉自己竟然犯下了一個彌天大錯!朕竟讓司馬昱的愛女與桓溫的二子從朕的眼皮之下逃脫了!
一個司馬昱,一個桓溫,當時的晉國朝政只被操控在此二人的手中。真的是很可惜啊,光憑你二人,朕想,讓晉國割讓出二十座城池或是三郡之地用作交換應是不難的吧?”
既然他把一切都已經說明了,我竟不再覺得害怕了,反而很是乾脆地答道:“不錯,我不是什麼‘桓憶’,我就是你十八年前在西城見過的賣珠商人------司馬道福。天王還曾特意派人去查了我的身份?那可真是有勞了。”
苻堅陰陽怪氣道:“沒有辦法啊,誰讓朕的順陽公主看上了你的夫君呢?她求朕去找到他,朕這個作父親的,也只能滿足女兒的一個小小心願了。
不想,他竟然會是桓溫之子,還有了你這個郡主做正妻。嫁給已有妻室的桓溫之子?朕怎會由着她胡來呢?朕就只好騙她說朕實在是查不到你二人的身份。
不過後來,呵呵,她還是在大婚之前趁我忙於國事帶着自己的宮女偷跑出宮去建康找桓濟了。回來長安後,朕聽說她在寢宮裡大哭了三天三夜,朕心裡爲女兒而痛,朕知道,她愛的那個男人不愛她。
當年與你們的匆匆一見,朕就曾感慨說不想這天下間竟還有如此出衆的一雙人物。唉,朕可並不知其中一人竟是女子啊。
更有,因慕容恪當時在拼命追捕你們,朕就也曾派人去查過慕容恪的身份,竟就是那戰神慕容恪!又是可惜,趁人多殺了他,我秦國能省下多少兵馬和糧草圖謀燕國啊。
後,朕由那鮮卑侍女的口中得知有一個深深迷住了慕容恪的南國佳人之時,朕便很容易就猜到了,你司馬道福就是慕容恪的那個心儀之人!
在朕平生所見之人中,獨你、慕容沖還有朕之夫人張氏可稱得上是絕代佳人。朕已得其二,就只差你一人了!方纔你初進帳時,朕未曾細看你。如今朕才發現,也不算太晚吧?哎呀,朕一直都在後悔當年放跑了你和桓濟,現在,朕可不能再錯過了!”
作者有話要說:這一章自己寫的也有點糊塗了,簡單點說吧,
十八年前,第78章,福兒和桓濟已經和苻堅、王猛並苻堅的一堆兒女在秦國的西城縣見過面了。
當時,苻堅見義勇爲,讓自己的親兵攔住了慕容恪,福兒和桓濟纔可以回去了晉國。
因爲苻玉喜歡上了桓濟,所以,苻堅就幫她去查福兒和桓濟的身份。苻堅這才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錯,放走了不該放的人。同時,他也知道了慕容恪是誰。
燕國滅亡之後,苻堅從慕容恪侍女口中得知了一個絕代美人的存在。他已知道慕容恪是喜歡福兒的一直追着福兒,所以,他就猜出來了,慕容恪喜歡的人就是晉國國君司馬曜的姐姐----司馬道福。
這一次再見,苻堅認出了福兒就是自己當年放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