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七月之後,大雨便連降三日,好不容易今日沒了雨水,但天空卻是一片濃厚的陰霾,讓人開心不得。我居於房內,時時覺得煩悶,好不容易靜下心來想寫字,但寫了還未足二十字,又很不耐地放下了筆。
蓮擺好筆,拿了巾子將案几上被墨沾染了的地方細細地擦乾淨,笑眯眯地問我:“郡主可是在想桓家郎君?”
我微愣:“啊?我哪裡是想他了!我只是,我,我心裡煩!”
父親與桓公商談後的第七日,朝臣便推舉了成帝長子千齡爲帝,事情順利地很。那個整日裡只喜研習仙法的瘦弱男子便穿上龍袍端坐在了至高無上的龍椅上。據說太后雖仍在病中,仍是拖着病體前去觀禮並祝賀了。
也是在那一日,父親正式應下了桓公我與仲道的婚事。我總想着自己還應去和仲道談談,但父親卻告訴我說因桓公已回朝,姑孰那裡的軍事便只得靠仲道與其二位兄弟監管了,不敢有任何的紕漏。因此,除非我趕去姑孰,否則我是沒有什麼辦法見到仲道的。
離開吳,已然有八個月了,寫給先生的信只有兩封。一封信裡寫明瞭父親急急命我趕回建康的原因,一封信裡寫了阿弟的出生。其餘的事情,我未言一字。我想,這成婚一事,我理應是寫一封信給先生知曉,方纔算不失禮數。
六月末裡,因父親欲在先帝喪期過後將我嫁去桓家,因此他便需先將此事呈報於太后知曉。豈料,太后的意思好像是不許,她好似還是想將我嫁與褚家的褚爽。
父親與我說起這件事的時候,我曾聽他自言自語道‘爲何’。呵,爲何?我想,那答案也只有太后她自己知道了。不過,手握重兵的桓公的意思,太后能違逆了嗎?她那個本爲至尊的兒子如今也去了,此時的她,只是一個孤獨無靠的婦人了啊。
蓮道:“您哪裡會想的不是桓家郎君?不是說王爺扶乩後佔得的日子是九月裡最佳嗎?再有不足三月,您便是‘桓少將軍夫人’了,您哪裡會不想他?”
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側身躺在席上,望着她,幽幽地說:“若我如今心中還有他人,我真的該嫁給仲道嗎?”
蓮知曉我指的‘他人’正是獻之,跪坐在我身邊,她鄭重地說:“郡主,誰人心中無一喜歡之人呢?但您最後若是嫁去了桓家,您應當對自己的夫君要好。”
我道:“我省的,待我嫁去桓家以後,我必會對仲道很好。我只是。。。。。。。唉,蓮,你不懂呢,我總是會在想,若我嫁給的人是獻之,那又會怎麼樣。你能明白嗎?”
蓮點點頭,道:“我明白。不能嫁給王家郎君是您的一大遺憾。可人這一輩子,哪裡有人會一生都無遺憾呢?不過,您該是要高興的,畢竟,那桓家郎君可是一個難得的佳人,嫁與他,這大晉的未嫁娘子們怕是都要大哭一場啦!”
我頗覺好笑,掩嘴輕笑一聲,又故意板起臉,道:“難道,我長得醜陋,配不得。。。。。。。。。。”
我突然詞窮了,確實啊,我確實配不上仲道,因我是一個已被蠻人奪去處子之身的女子了。那樣英俊的男子,我是配不上他的。
蓮大概知道我心中此時顧慮之事,便趕緊調轉了話頭,道:“待過些時日天氣好了,咱們去河邊走走吧?”
“唔,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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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您尋我有事?”我問道。
與蓮說笑了半日後,父親那裡便下朝回府了,他立刻遣了人來要我去書院,我卻不知所爲何事。
父親苦笑,道:“是太后尋你,她要你進宮。”
我微蹙眉,不解地問道:“太后尋福兒?爲何?”
父親道:“不知,她只說要見你。福兒,太后正在病中,你莫。。。。”
我很是煩躁,可以說是有些無禮地搶斷了父親的話,道:“我萬不會惹惱太后的,請父親放心!”
父親,他顯然和太后還未斷情絲!從這次先帝歸天后他待太后的態度上就可見一斑!不爭那個本該屬於他的皇位,只因爲太后是意屬千齡的!他要我不去衝撞太后,只因爲太后的身體不好!
“好,福兒。。。。很乖巧,那麼,你快去吧。”父親怔住片刻,手指似是無力地指了指房門。
我略是後悔不該與父親置氣,但卻不又知該說什麼來賠罪,只得匆匆躬身告退。
在心裡,我始終耿耿於懷父親與太后的私情,甚至在夢中我還曾夢到過自己質問父親的場景。可爲什麼在現實中我能忍住不問父親,我自己也說不清。想到要問出那句話,我便覺心頭千萬斤重。
。。。。。。。。。。。
雖是白日裡,但因天氣陰沉,太后的寢宮裡便如同夜間一般黯淡,因此宮人們點燃了許多的蠟燭,寢殿內的外間裡面還擺放了十二個燃燒着木炭的火盆,熱氣緩緩地蔓延在整個殿內。
太后的樣子確實不太好,喪子的悲傷重重地壓垮了她,她平日裡那高貴的美麗竟因此失了一半,此刻她的臉上黯淡無光。
“快爲郡主拿了藤席!算了,福兒,你就坐在我這榻上,可好?”太后虛弱一笑,指指榻邊。
我恭順地說:“太后有令,福兒不敢不從。”
太后親暱地握住我的手,責怪似地對我說:“哪裡就是命令了?好久沒看到福兒了,我這心裡想你呀。”
今日的太后奇怪地很,竟連自稱都改了。不過若論起在族中的輩分,她還算是我的阿嫂呢。但我們,好像從沒有這般親近過吧?
太后問了問我的學業與女紅,隨後似是無意似地問道:“你娘娘好麼?”
我道:“我母親很好,多謝太后垂愛。”
太后問:“她的膝,一到雨時便會疼痛。現下,可好了沒好?”
我一愣,暗想太后怎麼知曉母親多年的隱疾,但又一想,或許是父親曾經有和她提及過,便道:“母親的膝在雨時還是會痛,但她說只是微疼而已。”
“唔,好,看來是好了一些。。。。。。。。我記得,以前疼時,她總是會歇在榻。。。。。。。。。。。唉,說遠了一些。 福兒啊,我聽聞,你父親與桓公定下了你與那桓濟的婚事?這事兒,是不是桓公強硬逼迫於你父親的啊。”
此時的太后似是沒了病態,眼中精光頓現,直視着我追問我答案。。
我心中無所隱瞞,誠實地回答她說:“太后您想錯了。此事,我父親願意的很。他說了,自己欣賞桓家郎君。實不相瞞,桓家郎君正乃父親之心中東牀。”
太后略是失望,又道:“那麼,福兒你可是心屬桓濟的?”
我想要點頭,但最後還是搖了搖頭。
非我所愛,實難言‘是’。
太后便又滿意了,說:“我就知道。福兒啊,你與我那孃家侄兒褚爽相識也近五載了。你以爲,褚爽如何呢?”
我心中苦笑,暗說,太后果然還是沒有放棄將我嫁給褚爽的想法。
我道:“回太后,褚家郎君儀表風流、聰慧超凡,謝安石曾誇讚其曰‘若期生不佳,我不復論士矣’。”
太后並不滿意我的回答,她不悅地對我說:“褚爽之優秀,世人有目共睹。我想問福兒的是,褚爽可是你心中東牀佳婿之人選?”
我不正面回答,只說:“兒女婚事,父母親大人做主,由來故事。福兒不敢多言。”
太后眼神黯淡,喃喃道:“我只是想不到,他會與我有異議。。。。。。。本來說好的。。。。”
這時,太后牀榻尾端的屏風後卻轉出來一人,正是褚家郎君。
我微驚,見他神情無奈,對太后說:“福兒之意,姑母您還不明嗎?她分明於我無心,我又何必。。。唉,罷了。”
太后勸慰他兩句,復又對已是目瞪口呆的我說:“福兒你看,褚爽這孩子早就對你有意了。你若是對他也有意,不要顧忌那兵子桓家,我自會爲你做主!”
“姑母!”褚爽急急地喚了她一聲,但太后只是看着我,問我要那答案。
我想勸她,便說:“太后,那桓家郎君,福兒無意。褚郎。。。。。。。。。福兒,其實也無意。福兒可以說謊,可福兒不願欺瞞您,福兒說的是實話,還望您能莫怪罪於福兒。
太后。。。。。。太后。。。。。。。福兒想,想要勸勸您。桓公,他乃朝之重臣,手握天下兵馬,可謂是權傾朝野。太后若與其爭論,吃虧的,只怕還是太后您啊。
太后乃我司馬家之婦,吾父自當,他自當相助於您。可桓公勢利之大,只怕若他發難,吾父便是想幫您,也都鞭長莫及啊!”
褚爽忙不停地衝我使眼色,示意我言語越矩了。太后滿臉怒容,抓起自己的枕頭,憤怒地摔下榻,接着便是一聲巨響,枕頭碎裂成了千萬片。一衆宮人早已嚇得全部跪在了地上,那幾個正商議着藥方的御醫也皆扔掉了自己手中紙筆跪在了地上。
我慌地跪地叩頭不止,褚爽那裡勸道:“姑母何以動怒?莫要生氣。福兒她並非故意,實乃好心。來人,快與太后端杯水來!”
“是,是。”
太后喘着粗氣,道:“福兒。。。。。。。。你起來。。。。起來。。。。。與你無關。”
我偷看太后一眼,見她面上怒色略減,方纔敢緩緩起身。
太后道:“吾夫爲帝時,因有前太后庾氏家人把持朝政,桓溫還未敢表露任何顏色。我憂慮庾氏對帝位會有威脅,便暗暗相助於他。哼,否則,他當年哪裡會如此容易地就掌控了至關重要的荊州!
待他大力地擠除去庾氏子弟後,他的勢力,唉,便無人可以掌控了。我其實都知道,若不是那些忠於司馬家的朝臣,這天下,怕是早已姓‘桓’了。這個人,很可怕,因爲他從不說一個‘要’字,可他一切的行事,卻無一不有專權之意啊!”
二人滿面悽然,褚爽恨恨地說:“若是祖父還在,料那桓溫也不敢對姑母施以顏色!”
太后道:“父親在時,唯恐被人說外戚專權,多年坐鎮京口。唉,都是過去的事了,挽回不來。褚爽啊,你難道不知道,在這朝裡,誰手中掌握了兵馬,誰便掌握了國之命脈啊!”
褚爽不語,忽而輕聲說:“但求姑母保重鳳體。”
太后也不接話,只是靜靜地躺下了,然後命褚爽送我出宮。
二人沿着長長的宮道行走了片刻,我歉意地對褚爽道:“對不住。”
“爲了什麼?”他失意地問。
我訝異,乾巴巴地笑笑,說:“自然是爲了婚事。”
他卻說:“情緣之事,由來不可強求。我已放下,你莫要掛心了。”
心中輕鬆許多,我道:“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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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後,天色更陰沉,我愈覺心中煩悶。聽聞父親此時正在小憩,我無法去與他回覆太后所講之事,便一個人在府裡晃盪着‘飄’去了廚房。
因不在膳時,故幾乎沒人在小院之內,只有一人倚靠着廊柱休息,是虎伯。
他是個幾近耄耋的庖子,但卻也不似其他老人一般渾身頗具老態。自元帝崩殂,父親與祖母居於宮外之後,這虎伯便被招爲了庖子。他跟隨父親已然幾十載了,他做的食物口味鮮美,父親只喜吃他做的膳食。
我喚道:“虎伯。”
他睜開一雙蒼老卻有神的眼,笑看着我,說:“是福兒呀。怎麼,你肚子餓啦?虎伯這就給你去拿些糕點。”
“沒有,虎伯不要忙,福兒不餓。”我拉住他的手,示意他不需操勞。
他便又坐下了,拔了自己腳邊的三根草,開始編起了什麼東西。虎伯那一雙手很靈巧,能編出各種活靈活現的玩意兒給我玩耍。
我道:“虎伯,福兒要嫁人了。”
“唔,我聽說了。這是好事啊,哪家的娘子不需嫁人呢?”
“您說的不錯。”
他問:“福兒要嫁的人,你自個兒可識得?”
“識得,也見過幾次。是個。。。。。。。很好的人。”
“哦?有多好?”
想到了仲道,我莫名輕笑,說:“他心善,很溫柔。他相貌也好,潘安仁、衛叔寶在世,也不過如此吧。”
虎伯的手停了片刻,脣邊揚起一絲苦笑,道:“自然。若潘、衛二人在世,也該是枯木老者了,他們又哪裡能和年少佳人相比呢?”
我道:“嗯,是啊。欸,虎伯,您說,世人皆道潘、衛二人乃玉人也,他們二人,當真是很好看嗎?”
虎伯關注於自己手中的草頭,感慨似地說:“便是當初被稱作爲‘玉人’,但年華易逝,美貌難留啊。當年的潘、衛二人若能看到自己老時之貌,恐怕將雙雙驚嚇至死吧。”
我托腮沉思,輕聲問他:“虎伯,我記得您說自己是洛陽人。那麼,看您的年紀,應是與潘、衛二人相近。當年還在洛陽之時,您可曾見過二人?”
他微眯眼,緊抿的脣張開了,側耳聽着漸起的雷聲,我聽他在低語‘安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