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六年,公曆1914年1月24日,農曆臘月二十九
一大早,關北城中幾條繁華的街道就熱鬧起來。
今年年景好,採辦年貨的人也多,不說城裡城外的工人,連往年一個銅板要掰開花的莊戶,如今手裡都有了不少餘錢,想着多買些吃食,給家人扯上幾身布料,再買上兩掛爆竹,請街邊的先生寫上一副對聯幾個福字,貼在門窗上過個好年。還要請祖宗保佑,明年還能有這麼好的年景。光是祖宗保佑還不夠,得樓少帥一直坐鎮北六省,那些洋人才不敢張揚,有李三少這尊財神爺,大家才能繼續過好日子。
據說李三少開在城外的農場裡養了不少個頭又大長得又快的大白豬,還請了那些留洋回來的學生和有經驗的老農一起研究什麼高產糧食,凡是北六省內的農戶和農場主,去買豬崽和糧食種子都有優惠。
種子是不是高產,關北人還不知道,但豬崽長得快,個頭大,卻是有目共睹。雖說這種豬肉不如黑豬肉有嚼頭,但架不住肉多,除了自家吃,還能賣出一些。
農場養殖的成豬大多賣給罐頭廠,城外已經開了三家罐頭廠,李謹言的工廠現在不只生產各種罐頭,還分出幾個車間專門做香腸,臘肉,燻雞等。很多外省的老闆也慕名到關北城進貨,連帶着新開的兩家罐頭廠生意也是蒸蒸日上。
上個月,樓氏罐頭廠正式改名樓氏食品廠,廠子規模擴大,又招了一批工人。
店老闆袖手站在櫃檯後邊,見夥計招呼幾個穿着皮襖,戴着棉帽子的大漢走進來,忙笑着說道:“新年好啊,給幾位拜個早年,幾位看點什麼?”
幾個漢子都是鳳城人,自從樓少帥的軍隊把日本人打跑了,鳳城人的日子一天好過一天,政府去年又在鞍山本溪計劃建造重工業區,很多鳳城人都去那裡找活幹,這幾個漢子都在工地上找到了活,一個月保底也能賺到九塊大洋,等到年後,跟着有經驗的礦工下礦井,工錢就能翻倍。
年前礦上管事的告訴他們,從臘月三十到正月初五,礦上放假,凡是在礦上幹活滿三個月的,每人發五斤豬肉,兩瓶燒酒。這幾天礦上得有人值班,值班的人能領到兩倍工錢。
發東西的時候,這些在礦上幹活的人都瞪大了眼睛,豬肉和燒酒都白給他們?只是值班就能得兩倍工錢?不少人心動了,但最終也只有本地的幾個人到管事跟前報了名,其餘人都選擇回家過年。
他們拼了力氣幹活,不就是爲了一家人能圍在一起過個好年嗎?
這幾個漢子到臘月二十二就和管事結算了工錢,他們本就不是正式工,只在工地上做事,如今土地凍得結實,工地早停工了,不如早些回家。
在回鳳城之前,幾個人商量了一下,讓兩個人帶着礦上發的東西先回去,其他人轉道關北城來採辦些年貨。他們早就聽說了,關北城商鋪裡賣的東西不只好還便宜,其他地方有錢恐怕都買不到。
下了火車,幾人上了一輛馬車,車老闆聽說他們是來採辦年貨的,直接把他們拉到了長寧街。臘月前就有不少到關北城來辦年貨的,進入臘月人更多。除了本地人,還有不少外地來的,他還接了幾趟外地來的老闆,那買東西的勢頭,當真是恨不能把城裡的商鋪都搬空了。
不過也不奇怪,如今的國人重視傳統,大年三十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節日。關北城中的許多外國人都開始過起了華夏的春節。時常能看到高鼻深目的歐羅巴人穿着棉襖長衫,戴着皮帽子,袖着雙手,用字正腔圓的北方話和認識的朋友道一聲”新年好“。李謹言就曾經遇到過,就是之前幾次三番向樓少帥傳教的拉斯普京神甫。
雖說他依舊孜孜不倦的想要將北六省的統治者發展成東正教教徒,可在不知不覺間,他已經被華夏具有千年底蘊的文化深深的吸引住了。
幾個漢子在這家店鋪裡買了兩箱罐頭,還有不少風乾的香腸和幾隻燻雞,店老闆告訴他們,隔壁就有一家租三輪車和手推車的店,花十到十五個銅板就能幫他們把買的東西送到城外,要是直接送到火車站,價格要再高一些。
這些鳳城漢子初次到關北城,只覺得看什麼都好,家裡有孩子的,還專門到糖果和點心鋪子買了不少成袋的硬糖和奶糖。兩家洋人開的糕點店也比以往好上許多,他們擺在櫥窗裡樣式各異的蛋糕,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到了中午,長寧街上的人愈發多了,不少人顧不得吃飯,只想在離開之前再多進一家店鋪,多買些東西,就像是不把口袋裡的最後一個銅板花光不肯罷休一樣。
豐隆街也熱鬧起來,飯莊酒樓,包子鋪燒餅鋪還有街邊的小攤都排起了長龍。不少初到關北城的人,對這些小吃比對飯莊的興趣更大,吃過了覺得味道不錯,又掉頭回去買一份,想帶回去給家人嚐嚐。雖說冷了肯定不好吃,但至少能嚐個新鮮。
鼎順茶樓也在豐隆街開了分店,李謹言偶爾會到這裡來坐坐,看着現在的關北城,想起他初到這個世界的時候,當真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臨近新年,軍政府不再如以往忙碌,送到樓少帥案頭的政務文件也越來越少,倒是軍隊的事情多了起來,尤其是在滿洲里的戍邊軍。
因爲額爾古納河西岸的那塊長了腳的界碑,沙俄外交人員幾次向華夏政府提出抗議,但在樓大總統的裝傻充愣和展部長的四兩撥千斤之下,俄國駐華全權公使庫朋斯齊每次都是怒氣衝衝的來,更加火冒三丈的離開。
他這才真正明白,爲什麼廓索維茲在離任前會對他說,同華夏人打交道絕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千萬別小看現在的他們,他們和滿清韃靼完全不一樣。”
庫朋斯齊用他的親身經歷驗證了廓索維茲的話,他在到任之前,還曾經嘲笑過廓索維茲同華夏政府打交道時的無能,一次又一次的失利,就像是個毫無作爲的懦夫。如今換成他自己,才知道這份苦果到底是什麼滋味。
交涉無果,庫朋斯齊只能將實際情況如實告知國內,聖彼得堡卻一直沒有給他新的指示,庫朋斯齊左等右等,又發了兩封電報,才接到外交大臣的回電,在刨除毫無用處的社交辭令之後,電報的中心思想只有一個:繼續抗議。
只是抗議,沒有軍事行動,沒有武力威懾?難道偉大的沙皇俄國不該用火炮狠狠教訓一下這羣黃皮猴子嗎?!
庫朋斯齊拿着電報,懷疑自己看錯了,但電報的署名的確是外交大臣本人。
事實上,聖彼得堡做出這個決定也屬無奈之舉。
發生在東西伯利亞的反抗活動已經蔓延到了中西伯利亞和西西伯利亞,基洛夫的大名傳遍整個遠東。安德烈是沙皇陛下親自任命的東西伯利亞邊境軍指揮官,本意是爲了調和皇后亞歷山德拉和皇太后的矛盾素所採取的折中辦法,沒想到他竟然捅了這麼大的一個簍子。
沙俄的確對除俄羅斯民族之外的其他少數民族實行高壓統治,但高壓也要有個限度,壓得太過是會出問題的。
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
以往的反抗活動都在控制範圍之內,基洛夫這夥人卻越過了界限,成爲了扎進沙皇心中的一根刺,始作俑者是他親自任命的軍隊指揮官!
皇后亞歷山德拉聰明的不發一語,皇太后也保持了沉默。雖然沙皇是個優柔寡斷的傢伙,但他的血液裡依舊帶有尼古拉家族剛愎自用的基因。這個時候絕對不應該試圖挑戰他的權威,揭他的瘡疤。
宮廷裡的女人,都很聰明。
在這種情況下,沙皇給遠東總督下了一道措辭嚴厲的命令,必須消滅這個基洛夫領導的武裝勢力!所有的成員全部殺死,一個不留!
除了東西伯利亞,中西伯利亞和西西伯利亞邊境軍都要抽調至少一個團去圍剿這夥人!
遠東總督被沙皇嚴厲斥責,憋了一肚子火氣,回頭就把惹出這些麻煩的安德烈罵了個狗血噴頭,他警告安德烈,如果這次再不能消滅基洛夫那羣人,他的邊境軍總指揮職務絕對會保不住。
他之前曾說過同樣的話,卻沒有實現,但是這一次,總督下定了決心,沙皇已經怒火中燒,要是不想自己被燒死,就得找只替罪羊,安德烈是最好的人選,何況他本人就不無辜。
沙俄同歐洲接壤的邊境也開始出現不穩的情況,尤其是巴爾幹半島。奧斯曼土耳其的勢力基本全被趕出了歐洲,奧斯曼帝國已經失去了昔日的威嚴,蘇丹統治下的國土不斷縮水,巴爾幹半島的國家接連獨立,沙俄一直在暗地裡支持塞爾維亞,試圖擴大自己的勢力範圍,但他們遇到了對手,奧匈帝國,或者該說是站在奧匈帝國身後的德意志帝國。
這是一場強國之間的角力,相比起在歐洲的爭奪和平定西伯利亞境內的反抗活動,華夏那塊界碑的問題只能稍後解決。當然,這並不表示聖彼得堡會對這件事置之不理,等到沙俄解決了歐洲和西伯利亞的問題,就是掉頭來和華夏“磋商”的時機了。
尼古拉二世做出了決定,卻還是下令東西伯利亞邊境軍擺出強橫的樣子,至少要給華夏人一個警告,不能太過分。
率軍駐紮在滿洲里的廖習武廖大旅長不知道這幫老毛子的花花腸子,得到東西伯利亞邊境軍開始集結運動的情報之後,立刻下令滿洲里駐軍進入緊急戒備狀態。上次和老毛子打仗,一個團的兄弟幾乎都打沒了,他和剩下的弟兄都憋了一口氣,時刻記着少帥當初對他說過的話:“砍他們腦袋!”
“媽了個巴子的,來啊,老子早就等着這一天了!”
廖習武狠狠的咬着牙,下令一個連的步兵立刻出發,去把界碑再往西邊移上一兩公里。
“旅座,是不是先報告少帥一聲?”
“對,得報告少帥一聲。”廖習武點頭,“要是給少帥發電報,移個一兩公里太丟面子,告訴他們給我移上至少三公里!”
旅部參謀:“……”
李謹言近段時間也有了空閒,時常去探望二夫人。
關北城新開了一家電影院,二夫人偶爾也會去看上一場。李謹言陪着二夫人去了兩次就再提不起興趣。倒是二夫人每次都看得津津有味,就連枝兒也迷上了電影,李謹言還曾親眼看到她在家裡模仿電影裡的情節,不說惟妙惟肖,也讓二夫人笑的直拍手。
這讓李謹言又想起了他最初想交給李三老爺打理的娛樂行業。北六省的物質文化已經大大豐富,精神文化生活也不能落後不是?況且娛樂業要是經營好了,絕對是來錢最快的職業之一。
那些害人的生意李謹言是絕對不會涉足的,就算再賺錢,人也總要有自己的底線。至於其他的……具體要怎麼規劃,生意交給誰打理,李謹言還要好好想一想。
從二夫人的住處回到大帥府,李謹言徑直去書房找樓少帥,他可沒忘,像是電影公司歌舞廳夜總會一類的行業,可是情報人員活躍的場所,希特勒最喜歡的電影女演員是個蘇聯間諜,曾經讓整個法國神魂顛倒的瑪塔哈里,據說也是個雙料間諜。明星的身份讓他們成爲了公衆人物,也方便他們結交目標獲取情報。
他若想開展這類生意,最好和樓少帥通通氣。
樓少帥正在翻閱幾份電報,見李謹言推門進來,對他說道:“父親和母親要留在京城過年。”
“前幾天不說回來的嗎?”李謹言走到桌旁,接過樓少帥遞給他的電報,“是出事了?”
“英國政府答應退還部分庚子賠款,效仿法國和美國,在華夏建立學校。”樓少帥靠在椅背上,手指耙梳過額前的發,“地點選在漢口英租界。在學校建成之後,還將陸續退還一部分賠款,用於華夏的教育和公共基礎設施建設,父親留在京城,主要是爲了這件事。”
漢口英租界?公共基礎設施?
不知爲何,李謹言突然想到了不久前被華夏軍隊接管的漢口日租界,貌似兩個租界相隔不遠。英國人這是打的什麼主意?
樓少帥又遞給李謹言一份電報,是潛伏在東交民巷英國公使館的情報人員發回的,措辭很簡單,也很隱秘,只有極少的人才能明白這上面寫的是什麼。李謹言曾跟蕭有德學過一些,勉強能看出,電報上寫的是,退還庚子賠款的事,是英國駐華公使朱爾典一力主張,同時他還建議英國政府可以適當扶持日本。
“少帥,這英國人是什麼意思?”
一方面退還庚子賠款,交好華夏,一方面又扶持日本給華夏添堵,這大棒甜棗的,山姆大叔其實都是跟約翰牛學來的吧?
“他們在擔心。”
樓少帥將李謹言拉到身邊,從抽屜裡又取出了一份文件,示意他看。
李謹言猶豫了一下,這幾個月,他一直在書房裡整理文件,清楚這封文件代表着什麼。
這是絕密。
偶爾他也會好奇,但卻從來沒有真正打開過文件袋。
見李謹言不動,樓少帥乾脆將文件袋打開,抽出裡面的紙張,上面赫然寫着《英日同盟條約》。
文件上的用語十分艱澀,李謹言必須一般看一邊猜,才能明白上面都寫了些什麼。這種同盟條約對英日兩國來說都屬機密,本不該出現在樓少帥的抽屜裡。李謹言將兩份同盟條約都看完,忍不住在想,難不成日本天皇身邊,還真有北六省的探子?
“不是日本。”樓少帥看李謹言的表情,就能猜到他在想什麼,“是英國,朱爾典身邊有父親的人。”
“大總統?”
“恩。”樓逍點頭,沒有繼續往下說,李謹言也沒問,能弄到這麼機密的東西,可見這個情報人員在朱爾典身邊絕對潛伏了很長時間,而且得到對方的信任。他對這個人很好奇,相當的好奇。論起潛伏安插間諜什麼的,果然華夏人才是老祖宗啊。
“對了,我還有事要和少帥說。”
“什麼?”
“我打算開家電影公司,再開家劇院,還有舞廳。”
“所以?”
“我想把劇院交給我娘,舞廳讓蕭有德管着,電影公司,少帥有沒有合適的人?”
“劇院交給岳母?”
“是啊。”李謹言眼珠子一轉,嘿嘿一笑,俯身,手搭在樓少帥的肩膀上,“少帥,有沒有興趣拍電影?”
樓少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