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曆5月29日,農曆四月十六,是沈楊兩家共同選定的好日子。
沈和端與楊聘婷都上過學堂,沈和端還曾留學法國,都算是新派人物,這場婚禮卻完全遵循古禮,大紅的蓋頭,大紅的嫁衣,八人擡的花轎。
楊父在軍政府做事,官位算不上高,家資也無法同沈家相比,自古以來,結親都要講究個門當戶對,楊母之前還曾擔心這門親事是他們家高攀,楊聘婷嫁進沈家恐怕日子不會太如意。不想沈家雖是老派人家,沈老卻格外開明,沈和端的伯母與嬸孃也十分和藹,下聘時還特地給親家帶話,說是沈老同意楊姑娘成親後可以繼續在學校教書。
“教書育人,百年大計,和端得此賢妻,沈家得此良媳,老朽當浮一大白!”
鞭炮聲響起,繡着百年好合喜慶圖案的花轎被擡出楊家大門。沈和端一身標準新郎官的打扮,騎着高頭大馬,胸前還掛着一朵大紅花,北六省軍官學校中的同事和一些軍校學員站在路旁,迎親隊伍過時,手攏在嘴邊大聲喊道:“沈主任,好樣的!娶媳婦,不容易!”
路旁衆人鬨然大笑。
沈和端被鬧了個大紅臉,眼前這幾個全都知道他當初是如何費盡萬難,才成功抱得佳人歸,如今卻拿這件事打趣他。騎在馬上拱手,心中卻在暗想,等着他們成親那天,他要是不回敬一次,他的沈字就倒過來寫!
即便是文化人,在軍官學校中呆久了,時常和戰場上下來的兵哥以及學校裡的學員“混”在一起,身上也不免染了些兵痞氣息。
坐在花轎中的楊聘婷很想看看外邊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想起臨出門前母親的吩咐,到底還是忍住了。
沈家
觀禮的賓客差不多已經到齊了。沈老當年破家爲樓大帥籌措軍餉,兩個兒子又戰死沙場,軍政府中的官員大多和沈老有些交情,就算是錢伯喜等人,見着沈老也要低頭道聲好。之前樓大帥遇刺,沈老配合着在西藥廠上演了一出好戲,讓李謹言欠下他一份不小的人情,如今沈家辦喜事,接到喜帖的,除了實在有事脫不開身,全都帶着賀禮親自登門。
李謹言是和樓少帥一同來的,來之前接到樓夫人從京城發回的電報,李謹言特地吩咐管家將賀禮增加三成。
沈家衆人見少帥和三少親自登門,心知是看在沈老的面子上,請兩人上座,樓少帥婉拒,李謹言也笑着說道:“沈老是長輩,我和少帥又是客,坐這裡就成了。”
話說得客氣,沈家人也就罷了。李三少長得漂亮和氣,說起話來讓人舒坦,可樓少帥……好吧,北六省的人都知道,樓少帥天生就是一副冷臉。
新娘子的花轎一到,沈家門前立刻響起了鞭炮,新郎官踢開轎門,喜娘扶着新娘出來,一身大紅嫁衣,高挑身材,行動間帶着一股端靜,沈和端看着紅綢另一端的楊聘婷,臉上的笑要多傻有多傻,無時無刻不在詮釋“傻新郎”是個什麼樣子。
李謹言沒繃住,樂了。
“少帥,”李謹言湊到樓逍近前,“沒想到沈先生娶媳婦竟然會樂成這樣。”
樓少帥側過頭,深黑的眸子映出李謹言的面孔,“一樣。”
一樣?李謹言眨眨眼,片刻之後明白了,隨即囧然。他可是清楚記得樓少帥和他成親時的樣子,那個樣子就代表高興?對比一下眼前的沈和端,無論如何都是截然不同吧?
“不信?”
樓少帥的手撫上李謹言的腰,雖說衆人的目光都在新人身上,樓少帥也沒做什麼出格的事,李謹言還是不自在的動了一下,捏捏耳朵,還好沒發燙,應該沒紅。
“少帥,我信,真信!”
兩人說話的當,新娘新郎已步入正堂,沈老高坐堂上,儀賓唱禮,看着雙雙跪下磕頭的孫子孫媳,沈老笑容滿面之餘,眼眶竟有些微微發紅。
禮畢,新人被送入洞房,喜宴開席。
席開六十六桌,除了軍政府官員和沈家親朋故舊,北六省軍官學校的學員就獨佔十桌,看着那一個個摩拳擦掌的年輕人,李謹言不由得爲沈和端掬一把同情淚,這麼多半大小夥子去鬧洞房,沈和端這個新郎官想順利的“春風一度”,八成相當困難。
李三少也知道幸災樂禍不好,可還是忍不住想樂。爲了避免讓同桌的沈老等人發現端倪,李謹言只得將注意力全部轉移到飯桌上。剛夾起一筷子菜送進嘴裡,眼前就是一亮,沒等他決定再朝哪個方向下手,碗裡就多了兩塊排骨,側過頭,樓少帥目不斜視,正端起酒杯和沈老碰杯。
同桌的人臉上都沒任何異樣,該喝酒喝酒,該吃菜吃菜。李謹言也只能當他們真沒看到,結果剛吃完排骨,碗裡又多了一塊肘子。
側頭,樓少帥依舊目不斜視,同桌的人依舊裝沒看見中。李三少低頭瞅着碗裡的肘子,夾起來送進嘴裡,味道相當不錯。
宴席散後,鬧洞房的人呼啦啦全撲向新房,李謹言和樓少帥卻被沈老請進了書房。
老爺子多喝了兩杯,有些上頭,臉色紅潤,眼神卻十分清明,說話也很有條理。
“請少帥和言少來,是因爲一個人……”
原來,不久前有一個沈和端留學法國時認識的人登門拜訪,起初沈和端見到那人還格外高興,可等那人離開後,沈老卻發現孫子的神色有些不對。
“我問了和端幾次他才說實話,那人不是他的同學,而是什麼第二國際的成員。”沈老嘆了口氣,“可這人具體來找和端做什麼,和端卻不肯說。”
“沈老懷疑此人?”
“是。”沈老點頭道:“老朽年邁,早就沒了爭強的心思,也不圖更多的榮華富貴,只盼望膝下兒孫生活和美衣食無憂。將此事告訴少帥,是不想和端攪合進他沒能力插手,也不該管的事……”
沈老和樓少帥說話時,李謹言一直沒插言,等沈老說到第二國際,李謹言眉頭一動,第二國際他算不上了解,第三國際卻相當熟悉。他記得第三國際的建立,主要是因爲一戰爆發,第二國際因爲各種原因破產暫停活動。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歐洲各國成員支持本國戰爭。
在1914年8月,列寧就曾宣稱“第二國際已死,第三國際萬歲!”
歐洲激戰正酣,第二國際的成員在這個時候找上沈和端,是爲了什麼?如果是單純敘舊,沈老也不會說沈和端在那人離開後神色不對。
李謹言心思急轉,沈老和樓少帥接下來的談話他一個字都沒再聽進去。
離開沈家,李謹言一路都在想着這件事,直到車子開進大帥府,樓少帥推開車門將他拉下車,李三少終於回神。
回房後,樓少帥纔開口詢問李謹言是因爲什麼走神。
“那個來找沈和端的人。”李謹言蹙了蹙眉頭,不知道該怎麼把心裡想的說出來。
“擔心?”
“恩。”李謹言靠在牀邊,抓抓頭,“還不是一點。”
樓少帥的手背擦過李謹言的臉頰,捏了一下他的耳垂,“讓蕭有德去查,查明白,就不會再心煩。”
李謹言點頭,樓少帥並不知道另一個歷史時空中發生過什麼,自然對這件事不會投入太多關注。不過他說的話的確有道理,既然沈和端不願意透露,他就自己去查,大不了讓蕭有德把那人“請”來,弄清他的真實目的,八成就不會再這麼擔心了。
再者說,這人是第二國際的成員,和第三國際壓根扯不上關係,更不是弗拉基米爾同志,他心裡這麼七上八下的到底是爲哪般?就算是第三國際又如何?西伯利亞可是還有個基洛夫,這個後世的蘇維埃領導者之一,能和斯大林一較高下的猛人,此刻對華夏可是有着不一般的“友誼”。他領導的反抗組織,吃的糧食,用的藥品,手裡的武器,大多都是從華夏人手裡換的,不友誼,成嗎?
“是我想多了。”
李謹言晃晃腦袋,果然接觸政治人物太多,連他也開始沒事就琢磨這些彎彎繞了。
樓少帥的手覆上李謹言的發頂,修長的手指插——進他的黑髮,俯身吻了一下他的額頭,“不用多想,一切有我。”
“恩。”李謹言握住樓逍的手腕,仰起頭,舔舔嘴脣,嘴角一勾,“少帥……”
看着這樣的李謹言,樓少帥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眼前這個,在宴席上喝了三杯酒。
隔日,李三少睡到日上三竿。呲牙咧嘴的扶着腰,摸了摸被咬出一個牙印的肩膀,就算他不想承認,腦子裡的記憶卻清楚明白的告訴他,一切都是他自找的。而且,也是他先對樓少帥下嘴的。
果斷拉起衣領,晃晃腦袋,誰先咬誰的問題暫且擱置,還是正事要緊。
將早餐和午餐一起解決,李三少派人把蕭有德請來了大帥府。
沈楊兩家的婚禮過去三天,就是李錦畫出嫁的日子。
李慶雲是李謹言的叔父,在關北城也有幾分人脈,可李錦畫到底是姨太太生的,哪怕李家想給她做臉面,也不好太過。若是太過,讓三夫人怎麼想?就算三夫人大度,她的孃家又會怎麼想?
雖然是民國了,可在大部分人看來,妹妹先姐姐一步定親出門,總是會有些因由,即便可以用李錦書出國求學作爲藉口,閒言碎語總是不會少。
當面不說,背後的議論卻免不了。
婚禮前兩天,李三老爺和三夫人特地去見了老太太,將李錦畫婚事的安排詳細說了,還特地提了給李謹言送喜帖的事。
“喜帖早給侄子送去了,就是一直沒有回信,也拿不準侄子會不會來。”
“恩。”老太太微闔雙目,一下一下捻數着手中的佛珠。
“娘,謹言一直也沒回信,您看是不是再派人去請一次?”
從李錦書和沈家退親之後,李謹言和李家就漸行漸遠,李慶雲知道這事怪不到侄子頭上,親戚做到這個份上,侄子算是相當對得起他們一家了。一方面不想給李謹言再添麻煩,另一方面,卻也惦記能找機會緩和一下關係,就像老太太說的,他有如今的地位,攢下這份家業,大都是託了李謹言的福。沒有李謹言,那些官面上的人物,會知道他李慶雲是誰?李錦畫到底是李謹言的堂妹,若是能借機請他回來一趟,在外人看來纔是那麼回事。
“不必。”
“娘……”
“行了,我累了,你們回吧。”老太太說完這句話,就不再出聲。
李三老爺和三夫人也只得退出了佛堂。
等到兩人離開,一身素淨打扮的春梅走了進來,“老太太,東西給三小姐送去了。三小姐原本想來給老太太磕頭,奴婢按照老太太的吩咐,說您不想被打擾清淨,三小姐纔沒再堅持,只是讓奴婢給您帶來了這個。”
春梅的手裡捧着一對護膝,針腳細密,看着就是下了苦心的。
“是個好孩子。”老太太撫過布面上的萬字花紋,“可惜了。”
話到後來,聲音越來越低,春梅也沒有出聲,佛像前的青煙嫋嫋,片刻後,木魚聲再次響起。
六月二日,李府正門大開,道賀的客人一波接着一波,連三夫人的孃家也派人來送來一份賀禮。白姨太太的孃家兄弟帶了一大家子上門,進門就朝李三老爺叫妹夫,李慶雲臉色一僵,卻也不好在這大喜的日子拉下臉,只讓管家李東把白姨太太這些親戚帶到後邊好生安置。
“帶到後邊”四個字,幾乎是從李三老爺的牙縫裡擠出來的。
李東知機,自然不會把人往有身份的賓客那裡帶,直接給他們那排進了後堂,送上瓜果茶水,吩咐小廝和丫頭看着,“記着,這都是白姨太太的孃家親戚,茶水點心都緊着點,好生招待。”說到這裡,聲音壓低,“別讓去前院。”
“哎!”
李謹言到的算不上遲,也稱不上早,當大帥府的車停到李府門前,看到臉帶笑容的李謹言從車上走下來後,李三老爺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來了就好,來了就好啊!
“三叔,我給妹妹道喜了。”
隨同前來的副官送上賀禮,李慶雲親自把李謹言讓進府內,前來道賀的賓客看到李謹言,不少都圍了上來,之前礙於面子情的,如今臉上的笑容也真誠了幾分。
李錦畫端坐在房裡,三夫人只在早前過來看了一眼,吩咐幾句,給她兩隻鑲翡翠的鐲子添妝,轉身就去招待女客,只有白姨太太一直陪在她的身邊,隨着吉時的臨近,握着她的手直掉眼淚。
突然,李錦畫的丫頭氣喘吁吁的跑來,扶着門框,臉帶喜色的說道:“小姐,三少爺來了!”
李錦畫倏地擡起頭,語氣中帶着一絲急切:“真的?”
“真的,就在前院和老爺說話呢。”
攥緊帕子的手鬆開,李錦畫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
堂哥來了,就算她是姨太太生的,過了今天,婆家人也要高看她一兩分了。
李謹銘的身體依舊不好,李謹言對這個堂哥唯一的印象,就是在之前李老太爺的葬禮上,他對自己說的那番話。
聽說三夫人正在給李謹銘定親,李謹言見到他,唯一能出口的也只有恭喜二字。
迎親隊伍很快到了,李謹言仔細打量了一下新郎,二十四五的年紀,身材高大,濃眉大眼,眼神清亮。下馬之後,對着李慶雲行禮叫人,一舉一動,該有的禮數不差分毫。
“李三少,久仰。”
“不敢。”
或許是礙於年齡,也或許是其他原因,新郎官對李謹言的稱呼不是堂哥,而是三少。
李謹言臉上在笑,心裡卻明白,這人的心思恐怕不簡單,不過能把皮毛生意做得這麼大,也不會是多簡單的人物。
“錦畫是我堂妹,年紀還小,”李謹言笑着說道:“你若是敢欺負她,我這個做堂哥的說不準就要給堂妹出氣了。”
“自然不會。”新郎笑了,“三少儘管放心。”
李謹言點頭,他能爲李錦畫做的也只有這麼多,希望那個安靜的小姑娘,今後的生活能夠順遂吧。
李錦畫出嫁,老太太並沒露面,等到迎親的隊伍離開,李謹言特地去佛堂探望了老太太,祖孫倆說了一會話,李謹言就告辭離開了。
走出李府,司機已經拉開車門,回頭看向送他出門的李三老爺,再看看大門上高懸的匾額和帶着喜字的紅燈籠,李謹言心思有些飄遠,眼神也有些恍惚,三年了啊。
收回心思,笑了笑,“三叔,我走了。”
李三老爺目送大帥府的車遠去,總覺得李謹言最後的笑容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是他想多了吧?
樓少帥正在看錢伯喜發回來的戰報,聽到敲門聲,見到推門走進來的李謹言,道:“回來了?”
李謹言幾步走到樓少帥身邊,低頭看他,不說話。燈光下,樓少帥的眉眼益發英挺。
“喝酒了?”
“恩。”
“……”
樓少帥將李謹言拉進懷裡,拍拍,繼續看戰報。
李謹言反手抱住樓逍的背,靠在他的肩膀上,緩緩的笑了。
這裡,纔是他的家,他在這個陌生時代的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