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五日,關北火車站
李謹言走進站臺,兩個身着黑色短打的漢子跟在他的身後,另有數名不起眼的男人分散在人羣中,時刻注意他身旁的情況。
自從李謹言在街上被人扔了炸彈,身旁的護衛就沒再少於四人。樓少帥安排了一個班專門負責他的安全,其中就有李謹言熟悉的那個有韃靼血統的兵哥。他現在已經升任班長,手下帶着十一個大兵,見到李謹言依舊是笑出一口白牙,滿嘴跑火車,說起話來就沒完。
對於樓少帥的這番舉動,說李謹言不感動是假的。當然,如果樓少帥不是每天一封電報催着他吃藥,那就更好了。
李謹言是到車站來接人的,由於樓少帥和日本人打仗,從河北到關北的鐵路也一度停運,宋老闆和顧老闆不得不推遲北上的時間。等到戰事稍緩才最終確定行程。爲確保萬無一失,李謹言特地給樓少帥發了一封電報,詢問他這兩天是否要和日本人動手。電報發出去,李謹言才意識到自己的行爲很不妥,這不是刺探軍情嗎?萬一情報泄露,可就要出大事了!
爲了補救,李謹言連忙又發了一封電報,電報上說,無論動手還是不動手,都不要告訴他!
樓少帥的回電很快,電報上依舊是四個字:記得吃藥。
看到這封電報,李謹言半晌沒說出話來,話說這封電報當真只是字面上的意思吧?
事實上,李三少的確想多了。
從樓大帥的電報中得知劉大夫的一番話之後,樓少帥就給季副官下令,每天一封電報,督促李謹言吃藥。
想到樓少帥當時說話的樣子,季副官就爲李謹言捏了一把冷汗,或許言少爺該祈禱這場戰爭打的時間更長一些……
北六省的軍隊截斷了南滿鐵路,又在安奉鐵路上紮下了釘子,完全阻斷了通往大連和朝鮮的鐵路線。日本人只有兩個選擇,要麼增兵救援,要麼服軟。
寬城子駐紮了日軍一個聯隊,聯隊長小島發回旅順的電報中聲稱,若不給他調派援軍,他很難守住寬城子。
身在旅順的大島義昌現在也是焦頭爛額,即便是在華夏生活了幾十年的“華夏通”,也從沒想過戰爭會爆發得如此突然。樓盛豐這個人已經夠他們頭疼了,樓逍更是不按牌理出牌,他們本以爲將刺殺事件栽贓到南方政府身上,可以輕易挑起華夏的內亂,坐收漁翁之利,這種手段之前就被用過,而且效果很不錯。但是這一次,他們選錯了對象,也錯估了北六省情報人員的能力。
在查明動手的是誰之後,這場戰爭就成爲了必然。無論是樓盛豐還是樓逍,都對日本人忍得夠久了。
“閣下,要不要向朝鮮總督發電報,請求派遣援軍?”
第五師團的師團長大谷喜九藏和大島義昌一樣臉色陰沉,眉頭深鎖,參謀的建議他們都曾經想過,可是朝鮮通往華夏的唯一一條鐵路,安奉鐵路被華夏軍隊阻斷了,北六省的一個師不久前剛攻下連山關,隨時可能進攻鳳城。一旦駐朝日軍出兵增援,必然會受到這個師的阻攔。
現在的大谷師團長和大島都督都不再狂妄的認爲大日本帝國軍隊可以輕易擊敗華夏軍隊。事實上,第五師團,這個曾經參加過日清戰爭,攻陷平壤,並在日俄戰爭中表現突出。在日後被稱爲“鋼軍”的日本陸軍老牌勁旅,已經被樓少帥揍得滿頭包了。
從旅順發回日本國內的電報大多經過修飾,寫得還算好聽,但是再好的措辭也掩蓋不了他們接連被華夏軍隊打敗的事實。
現在,一個問題擺在了日本人的面前,是和華夏人死戰到底,還是主動要求和談?
繼續打下去,他們未必不能贏,甚至贏面更大。畢竟樓盛豐只是個地方軍閥,而且華夏幾乎沒有海軍。可是,在這期間,龐大的軍費開支就可能先一步拖垮日本!而且日本陸軍和海軍向來不和,若是陸軍向海軍求援,不知道會被嘲笑成什麼樣子。
和談的話,無論談判結果如何,代表軍方勢力的桂太郎內閣都將倒臺。而且,按照樓盛豐和樓逍的性格,他們很難從談判桌上得到想要的東西。
那麼,打還是和?
相比起日本人的舉棋不定,北六省上下則顯得輕鬆許多,無論如何,華夏的軍人都打出了自己的威風,先是俄羅斯,又是日本,在連篇累牘的報道之下,樓少帥幾乎成了所有熱血青年心中的當代軍神,甚至有人翻出了之前紐約時報的那份報道,指着報紙說,連洋鬼子都佩服咱們少帥!
一些年輕的女學生更是將親手寫下的書信送到了大帥府,當然,沒人大膽到直接寫上自己的名字,信封上的署名,一看就是化名或者是筆名。李謹言拿起一個署名芳草的信封,暗道,這還沒有新文化運動,青年們就已經如此進步了嗎?
當然,打死李三少也不承認他是有些吃味,至於是吃誰的味……佛曰,不可說。
自從被劉大夫診斷出他的身體受了虧損,還“危言聳聽”的說,可能會影響壽數,李謹言在樓家就成了珍惜保護動物,吃飯喝藥都有人盯着。二夫人得到消息之後,更是將李謹言叫去狠狠罵了一頓,罵完了,眼淚撲簌簌的掉,只道李二老爺走得早,難道李謹言還想讓她白髮人送黑髮人嗎?
“娘,您年輕得很,哪裡有白頭髮?”
二夫人氣得拍了李謹言好幾下,到底心疼兒子沒用力氣,可紅着的眼眶,眼角未乾的淚,卻讓李謹言的鼻子也有些發酸。連忙再三保證,他一定好好吃藥。
二夫人滿意了。
除了每天捏着鼻子喝藥,李三少的工作時間也被嚴格限制,樓夫人更是明言,李謹言每天在外的時間不得超過三個時辰,其他時間都要在家好好養着,直到養好身體,劉大夫說無礙爲止。這次能親自來火車站接人,也是李謹言好說歹說,就差賭咒發誓才爭取來的。
“顧老闆遠道而來,我親自去接,才能表現出誠意。”
顧家的事情樓夫人也知道一些,也不再攔他,只是親眼見他吃過了藥才放人。
等了大概二十多分鐘,汽笛聲響起,火車緩緩駛進站臺,接站的人羣變得擁擠起來,李謹言馬上讓身後的兵哥舉起了牌子。
宋老闆剛下火車,遠遠就見到一塊大牌子上寫着自己的名字,再仔細看看,站在牌子邊的正是李謹言,不由轉頭對身旁人笑道:“顧兄,李三少行事一向出人預料,你瞧,有意思吧?”
顧惟榮點點頭,他從宋老闆口中聽到過不少和李謹言有關的事情,即便知道李謹言的年齡,看到本人還是忍不住吃驚,這未免太年輕了點。
李謹言見到朝自己走來的宋老闆和顧惟榮,立刻笑着拱手道:“宋老闆,久違了,這位就是顧老闆吧?”
自從接到孫清泉轉交的那封信之後,李謹言一直對顧家人很好奇,顧惟榮年近四旬,相貌普通,身材中等,雖是生意人,身上卻有一股儒雅之氣,讓人不由得心生親近之感。
儒商。
李謹言的腦子裡突然冒出了這個詞,再看顧老闆,更覺得貼切。
站臺不是說話的地方,寒暄幾句之後,幾人上了樓家的車子。
接下來的幾天,李謹言和顧老闆就合作事宜進行了商談。顧家希望能從李謹言手中購買配方,李謹言卻壓根不打算和他們要錢,就連分紅也不打算要了。兩人差點因此爭論起來,最終還是宋老闆建議,仿照天津造胰廠的先例,李謹言以配方入股,年底分紅。
顧惟榮沒有異議,李謹言也意識到如果自己分文不要的確不太妥當,便沒有再爭辯。
最終,李謹言和顧老闆簽訂合同,李謹言以配方入股,每年分得顧家皁廠一分的紅利,期限十年。考慮到宋老闆的情況,李謹言提出和他重新簽訂合同,將紅利的分配年限也縮短爲十年。這期間,李謹言每提供給兩人一種配方,紅利的分配年限都定爲十年。十年之後,皁廠盈利李謹言再不要一分。
“李三少是個實誠人。”宋老闆笑道:“顧兄的想法想必和我一樣。”
顧惟榮點點頭,“商人當以誠爲本。”他說話時帶着明顯的湖州口音,卻不會讓李謹言聽不懂。
談妥了生意,顧老闆提出到家化廠去看一看。李謹言沒有拒絕,只是告訴顧老闆,家化廠附近正在施工,可能會有些亂。
“施工?”
“對。”李謹言點頭道:“我打算在關北城外建一座輕工業區,前期的工作已經基本完成,現在正招募人手平整土地,鋪設道路。”
孟波和孟濤兄弟都是實幹型的人才,既然答應了李謹言幫忙,就用上了全部力氣。在親自察看了李謹言打算建造工業區的區域之後,他們開始着手對整片工業區進行了規劃。
雖然看不懂他們畫在紙上的條條槓槓,也聽不懂一些專業術語,不過既然請了他們,李謹言就沒打算對他們指手畫腳。孟波和孟濤逐漸瞭解了李謹言的脾氣,兄弟倆商量了一下,乾脆又畫了一張工業區建成後的圖紙交給李謹言。雖然廠房不一定要按照圖紙上來建造,但整片工業區的樣子應該是八——九不離十。
考慮到工業區建設過程中的招工等問題,李謹言親自去把在家“養傷”的沈澤平老爺子請了出來。李謹言本想自己負責這件事,奈何剛一開口就被打了回票。樓夫人直接告訴他,每天這麼忙,堅決不行!
考慮再三,李謹言只得去請沈老先生出山,有他在,壓得住場面,各方關係也好疏通,更兼沈和端同李錦書已經定了親,請沈澤平主持工業區的建造於情於理都說得過去。
大帥府的車子停在了家化廠門口,陸經理和李三老爺同時迎了出來,李謹言安排陸懷德帶顧老闆和宋老闆進廠裡參觀,至於宋老闆想要看一看生產雪花膏和口紅的車間,李謹言也沒有拒絕,錢不是一個人能賺得完的,如果宋老闆真打算生產雪花膏和口紅,李謹言也舉雙手贊成,有競爭纔會有進步。華夏生產這種產品的工廠多了,才能進一步佔領市場,僅憑他手裡的工廠,短時間內,不說國外,連國內市場都沒辦法做成太大的規模。
美國洋行的約翰爲金屬管口紅申請的專利保護期限只有五年。一開始美國專利局只打算批准三年,而且見專利的發明人竟然是個華夏人,曾考慮過不批准這份專利,還是約翰多方走動,想了諸多辦法,甚至給李謹言起了一個英文名字,纔將專利申請下來。對於這種情況,李謹言氣憤卻也十分無奈,現在的華夏還很落後,在歐美強國的眼中只算三流國家,別說制定遊戲規則,連參與到遊戲中的資格和機會都少之又少。
美國號稱自由民主,卻堂而皇之的將排華法案寫進了憲法,並且在半個世紀之後仍沒有廢除。
李謹言知道,只有國家強大了,纔不會有人在公園的門口掛上一個“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牌子,也不會有國家膽敢將對華人的歧視寫進法律。
拿着約翰申請下來的那份專利文件,看着上面的名字,李謹言狠狠的磨牙,等着,等到有一天……
宋老闆和顧老闆在關北只呆了五天時間,兩個老闆都是大忙人,李謹言也沒多做挽留,只是在兩人離開之前,對他們說道:“等工業區建成,希望兩位能到關北來投資建廠。一定不會讓兩位失望、”
送走了宋老闆和顧老闆,李謹言依舊每天在工廠和新建的工業區中奔忙,建造工業區需要大量的人手,關北城內外的閒散勞動力和流民幾乎全都被召集到工地上幹活,工錢按天發,每天還免費提供一頓午飯,一人兩個雜糧饅頭,大碗的燉菜,菜湯上飄着油星,運氣好的,還能吃到一兩塊大肥肉。
李謹言在巡視工地時,還見到了一些光着膀子的白種人,詢問了沈澤平才知道,他們大多是察哈爾過來的,一些是有韃靼血統的蒙古人,還有一些是俄羅斯人。關北城外有活幹,工錢豐厚還能免費吃飯的消息已經傳了出去,再加上李謹言特地在報紙上刊登的招工啓事,不斷有人涌入了關北。
“身份都可靠嗎?”李謹言皺着眉頭說道:”要不要讓伊萬他們過來看看?”
“言少爺放心。”沈澤平笑着說道:“他們不是俄國人的探子,都是些活不下去的窮人,我特地派人看着,出不了事。況且他們幹起活來格外賣力,一個能頂兩個。”
“恩。”既然沈澤平這麼說,李謹言也沒再說什麼。
“不過前些天還有日本人想到工地來找事情做。”
“日本人?”
“對。”沈澤平說道:“有直接找上門,還有混在流民裡的,我一個都沒收。”
“您做得對。”哪怕這些日本人真是來找活幹的,李謹言也不願意冒險。不過,這也給李謹言提了個醒,日本人自己混不進來,會不會有被日本人收買的華夏人?
“這事不用擔心。”沈澤平雖然笑着,眼中卻閃過一抹冷光,“都有人看着呢,真有那樣的,我一定讓他知道知道,死字是怎麼寫的!”
李謹言搓搓胳膊,這沈老先生當真是軍旅出身,夠狠!看來,當初在西藥廠爲難自己時,這老先生連兩分力氣都沒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