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北京的初夏還沒有到一年中最難捱的悶熱,這幾天陰雨連綿,讓原本就不高的溫度又降下不少,滑冰館內更是因爲冰面的寒意而潮溼又陰森。

這份潮溼又因爲何翩然身上已經被濡溼的訓練服又多加幾分難耐。

已經開始康復訓練的她原本是不能上冰的,但爲了早些找到刃感,何翩然執意每天穿上冰鞋繞着冰場走上幾圈。

餘教練很體貼的把她自己鍛鍊的時間改在和青年隊的小選手一起,他們的技術還不成熟,滑行比較慢,能更大限度的保護何翩然的安全。

但這樣的安排卻造成難以描摹的窘境。

何翩然每天上冰的時候都要面對無數雙好奇的眼睛,探究的目光一直圍繞她緩慢的步伐,是不是有年輕選手快速滑過,她還是能看見他們眼中的憐憫和好奇,那是一種比刀子還要鋒利的東西,慢慢削掉她心底的堅定。

“她真的是何翩然嗎,怎麼這麼……”

“聽說她受了重傷,再也不能滑冰了。”

“看樣子似乎還想再堅持,可是真的行嗎?教練新帶的那個小學生滑的都比她快了,這樣每天耗在這裡難道不是浪費時間?”

“浪費也是她自己的時間,你操心什麼。”

“我只是感慨一下,好歹她也曾經是奧運冠軍世界冠軍,卻落到這樣的田地……”

何翩然經過更衣室時,無意間聽到了這樣的對話。

她什麼也沒說,一個人回到冰場邊,掃冰機正在工作,老舊機器發出的聲響卻是唯一能讓她平靜的聲音。

她忽然想起自己幾天前去看過的隊醫。

“你恢復的很好,”隊內醫生每次檢查時都重複同樣的話,“但沒必要非得堅持,運動生涯即使不能延續也還有很多其他的精彩,現在的情況你想要恢復從前的競技水平實在太難,我勸你早作打算……”

早作打算?

已經有人替她做好了打算。

那天何翩然結束理療就接到一個陌生電話,來電人聲稱自己是北京知名滑冰俱樂部的人事顧問,願意出高價聘請她在俱樂部任教馴獸師。

“不好意思,我還是想再重新回到賽場,目前沒有退役的打算。”何翩然把自己心中的想法告訴對方並婉拒,換來的卻是驚訝的反問:“你的傷還能回去嗎?不再仔細考慮一下?我們給的報酬很優渥的,你上次奧運會冠軍的頭銜現在還算搶手,等到過幾年,恐怕誰也不記得你是誰了。”

對方說的坦白直接,讓何翩然不知說什麼好,只得再次道謝拒絕,匆匆掛上電話。

在所有人都勸她放棄的時候,唯有許伊始終只給予她鼓勵。

“你已經恢復的很好了!我有查過,那麼多足球籃球運動員都曾經十字韌帶撕裂荒廢賽季,一休息就是一年,人家回來後不還是照樣滿場飛,活蹦亂跳,你就是現在這段時間比較難熬,過去就好啦!”

許伊輕鬆的語氣沒有讓何翩然心中的陰霾散去。

隊醫曾經告訴她,力量型運動和花滑無法相比,作爲女子花樣滑冰運動員,柔韌性至關重要,韌帶與跟腱損傷帶來的危害與後患也要比其他運動更大。

“即使你能夠恢復,也恐怕不能回到巔峰狀態,”醫生循循善誘,似乎是想要喚醒她的固執,“這種永久性的損傷不會給你太長時間,有可能只是一個賽季,最好的結果是再堅持一個賽季,在這之後你恐怕也要退役,沒有必要爲了這短短一年冒更大的風險。”

何翩然沒有說出想說的話,只是和醫生道謝後起身離開。

她想說的是,她不甘心啊!

她一直期待這次奧運會,之前的所有努力所有付出都有所回報,她站在世界之巔,緊緊握住自己夢想的繩索努力攀登,可是爲什麼要在最後一刻把她從高空推落?這是她畢生的熱愛和信念,她從未放棄過的執着,爲什麼,爲什麼這次是花滑拋棄了她,在她根本不打算放手的時候。

慢慢的,她發現自己也有一點動搖。

復健運動非常辛苦,但並不是因爲這個原因,膝蓋疼得針刺一樣難耐,她仍舊能保證康復醫師要求的動作,堅持再堅持,但心中的不自信和猶疑讓頹廢的情緒猶如春日荒草,瘋狂滋長。

給何翩然帶來致命打擊的,是夏季剛過初秋已至,第一批鳴鑼開戰的國際賽事。

在大獎賽分站賽這樣重要的比賽前,很多選手都會選擇一些國際滑聯承認的b級賽事熱身,這類的比賽歐美非常繁多,像瓦倫蒂娜和夏天只要選擇自己國家附近,不需要調整時差的比賽就可以,而這次,兩個人卻莫名其妙,一起報名了在加拿大舉辦的一個名不見經傳的b級賽事,頓時,這項比賽的女單因爲兩個人的從天而降熠熠生輝。

何翩然本不想看這場比賽,但那天莫名其妙,她點開直播的網頁,觀看了全場較量。

這賽季,夏天的短節目來自拉威爾的《海上孤舟》,自由滑則是電影《純真年代》的原聲樂,短節目的清冷完全是她的本色演繹,自然令人驚歎,而《純真年代》裡禁忌壓抑的愛與憂傷,更讓她詮釋得淋漓盡致。比起夏天,瓦倫蒂娜的進步更讓人矚目,她的滑行技巧已經足夠讓她在跳躍的進入前完成一系列從前只有何翩然和夏天才能完成的難度步伐,短節目曲目是莫扎特的名作《安魂曲》,自由滑則是誰也沒想到的風格。

何翩然絕對不會想象,瓦倫蒂娜滑起現代與古典兼具,又有着濃烈民族氣息的曲風究竟是什麼樣子,然而這次,她選了《阿蘭胡埃斯協奏曲》,這是一首吉他協奏曲,由西班牙盲人作曲家羅德里戈創作,極強的旋律感與節奏感組成了整首曲子燃燒般的靈魂。

比賽結束,解說感慨的說,曾經何翩然與夏天一決雌雄的年代終於過去了,現在,瓦倫蒂娜和夏天誰與爭鋒的時代已經到來戰氣凌霄。

何翩然默默關上了電腦。

夜晚的滑冰館空無一人,連掃冰機都安靜地躺在角落,何翩然一個人坐在觀衆席上,一恍惚彷彿回到了七年前的莫斯科,世青賽如同昨日,冰上那個熟悉的身影稚嫩卻自信,這兩樣東西如今已經都在她身上消磨得一乾二淨。

何翩然坐了很久,等她醒過來時,發現小選手已經開始訓練,又是新的一天悄然來臨,而她的所思所想真的只是一個短暫的夢而已嗎?

帶着很混亂的思緒,何翩然找到餘教練。

“教練……如果我現在說放棄,你覺得……”她不知道怎麼把這句話說的完整,痛苦滿溢心頭,她看着餘教練,最終只是咬了咬脣。

餘悅這些天從沒有忽略過何翩然,她一有空就詢問隊醫情況,聽了這句話,她也沉默片刻,認真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翩然,如果真的覺得自己已經支撐不下去,放棄也許是最好的選擇,你已經很優秀很出色了,不需要再一塊奧運金牌來證明自己,你對花滑的愛不比任何人少,這是誰都不能否認的事情,但身體始終是客觀條件,你自己比任何人都更有權力決定,我只知道,不管你做什麼決定,我都會支持你,陳教練也是一樣。”

離開辦公樓,何翩然徑直回到訓練場地,許伊和徐佑正在爲了新賽季努力編排自己的節目,她一直等到他們訓練結束,然後和許伊並肩走在學校的林蔭路上,聽許伊用那熟悉的歡快語氣說着些今天發生有趣的事。

“小伊,我想放棄了。”

等到她說完,何翩然鼓起勇氣,將這一生中她最難以啓齒的話傾吐而出。

“什麼?放棄什麼?”許伊好像沒有聽懂她在說什麼,茫然地看着她反問。

“花滑。”

空氣有一瞬間的凝滯,何翩然不敢擡頭,正準備解釋,卻覺得脖頸一涼,冷風吹過,胳膊上突然疼痛起來,許伊抓住了她,捏着她的手臂,臉上是讓人陌生的冷厲和陰霾,就這樣一言不發,在路人驚詫的目光中把何翩然一路拖拽回宿舍。

磕磕絆絆走上樓梯,何翩然不敢開口也不知道要開口說些什麼,正出來扔垃圾的舒涵看到兩個人神色不對,趕忙問道:“怎麼了?發生什麼了?”

舒涵嗓門大,花滑隊其他在宿舍的女隊員都走出門,狹窄的走廊頓時擠滿了人,蘇薇見何翩然低着頭,手臂還被許伊攥在手裡,急忙上前,可不等她開口,許伊的目光就冷冷掃過所有人。

“不關你們的事!回去!”許伊從來沒有疾言厲色說過話,這一次,她的氣勢嚇住所有人,包括舒涵,大家竟然都一步沒動,眼睜睜看着許伊就這樣把何翩然拎進房間,房門砰地一聲,老舊宿舍樓天花板在震動中簌簌掉線灰白的塵埃。

一進房間,許伊就把何翩然推到一旁,轉身從她櫃子裡拿出一個精美的盒子。

這是何翩然用來收藏自己獎牌的東西。

“你不是要放棄嗎?好啊!”舉過頭頂,許伊顛倒盒子,裡面的獎牌一瀉而下,叮叮噹噹圍繞着伏倒的何翩然掉了一地,“那這些呢?這些你都要忘了嗎?”

許伊從地上抓起一個金燦燦的獎牌,不等何翩然回話壓住她的脖子,讓她滿是淚痕的臉正對着獎牌背面的字:“你還記得你拿到奧運金牌時說過的話嗎?你說你還會堅持,再拿一塊奧運金牌回來,春風得意的時候你躊躇滿志,現在說放棄就要放棄?那個我認識的何翩然哪去了?你把她還給我!”

作者有話要說:人生啊……總是充滿了對自己的懷疑……但是風扇真的會放棄咩?我是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