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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伊維特的70.49分一亮相,全場歡呼雷動。

伊維特在等分席優雅地站了起來,用揮手致意迴應經久不息的掌聲。

還有一個人纔到何翩然出場,她告別了瑪麗安娜,一個人回到走廊再次做些拉抻動作,其實也是排解心裡的緊張。

即使沒有伊維特,新節目第一次登場何翩然也總是覺得忐忑,雖然全套的編排都已經熟之又熟,看過的人也覺得沒有任何問題,但她還是控制不住。

這是她奧運賽季的第一次征戰,她迫切希望一個完美的開局。

不一會兒,陳教練就過來找她,何翩然把上衣脫掉,身上已經有了汗水,她覺得自己狀態不錯,剛剛的活動量讓身上的肌肉都做好了充分的準備,這對場上的肢體語言會有很大幫助。

“音樂跟緊,跳躍前把握好平衡,”陳教練在做臨場的叮嚀,“手臂別太鬆,自己掌握好節奏。去吧!加油!”

何翩然點點頭,滑上冰面的時候她看見有幾面國旗在揮舞,幾個看起來像是留學生打扮的人正站起來高呼中文的加油,在異國他鄉最嚴峻對手的主場聽到家鄉話,何翩然又回想起上賽季在中國杯的比賽,緊張感淡去不少。

今天她穿的有點像是美國六七十年代的老式校服,爲了配合音樂主題,衣服有點破破爛爛,假式的揹帶缺了個釦子,一小截線頭隨着滑動突兀地飄在衣服外面,女式襯衫的袖口領口都磨損嚴重,看起來髒兮兮的。

雖然做成了校服的樣式,但貼身的款式和材質仍舊是花樣滑冰運動服的標準,何翩然沒覺得活動困難,而一套好的比賽服不只是能讓裁判和觀衆更容易融入到表演中,選手自己也可以更容易進入到表演的狀態。

她站在冰場中央,剛剛試刃得到的結果是之前滑的選手多,冰面略微發軟,冰槽也不少,她滑行時必須注意。

音樂開始。

電影的主旋律作爲第一段樂曲,銅管樂器聲音低沉但並不沉重,何翩然擡起頭,有點茫然不知所措地看向四周,所有人都能感覺到她的窘迫,瑪麗,父親庸碌無趣,母親酗酒盜竊癖,她的童年只能用四個字形容,孤獨、寂寞。

家庭中微妙的不安讓她從小對很多事都好奇又恐懼,天性羞澀與內向讓她不擅長與人溝通,在成長中,她並不是一個快樂的孩子。

十指緊緊揪着裙角,略帶神經質的眼神,何翩然在細微處的處理讓人物立時活靈活現,只有在滑行爲了保證積蓄力量她才張開手臂,其他時候,她的動作無處不透着謹小慎微與一種誇張的神經感。

銅管聲漸漸微弱,鋼琴輕快詼諧的伴奏響起,瑪麗灰暗孤獨的世界因爲一個地址,一封信,一個筆友而突然明亮。

踩住鋼琴的音韻,何翩然保持速度隨時準備進入跳躍,當銅管樂再次加入到和聲時,她點冰縱身起跳!

路茲三週經過磨練和上賽季各項大賽的考驗已經十分穩定,她在空中把握好時機打開蜷曲的四肢穩穩落冰,隨後當身體進入一種平衡後,再以最快速度點冰起跳,完成了接下來的後外點冰三週跳。

帶着一種小女孩的雀躍與欣喜,她落冰滑出後轉身再加上輕輕躍動的節奏,讓原本灰暗的感覺也變得活潑明快,在詮釋過女王和奢侈少婦後,何翩然依舊能演繹這種最純粹的童真,不帶一絲雜質,眼睛裡都是純淨的清澈和明亮。

當你的生活因爲遠在千里的一個人而改變,雖然你觸摸不到他,無法面對面交流,但你卻明白,這種微妙的默契讓人發自內心的愉悅。瑪麗和馬克思就是這樣的關係,一個孤獨寂寞的小女孩,一個人到中年的艾斯伯格症患者,一個在澳大利亞,一個在美國,隔着萬里太平洋,生活的一個巧合把兩個人的命運牽引到了一處。

整套編排爲了配合意境並沒有太大幅度的舞蹈動作,作爲擅長給男選手編舞的羅倫斯,他用了很多男選手喜歡的表達技巧來演繹抒情,輕輕的跳步和拖刃,連第二個飛利浦三週的進入前都以更暢快的滑行作爲前提。

何翩然很喜歡這種表達,能最大限度的突顯她的技術優勢,飛利浦三週騰空而起,刀刃再次接觸冰面時非常平穩,掌聲歡呼雷動,音樂卻突然急轉直下。

瑪麗的生活步入了正軌,她與愛人結婚,與馬克思一直保持愉快的聯絡,學業有成,論文以書的形式出版,引起轟動反響。

可當馬克思看到這書時卻怒不可遏,選擇與她絕交。

瑪麗的論文是研究艾斯伯格症的專著,引用的例子就是自己的筆友馬克思,這種做法引起了馬克思的佈滿,而他極端的人格表現出來便沒有任何轉圜餘地。

多年的友誼就這樣破裂。

音樂再次陰暗,絃樂緩慢哀慟,在瑪麗的人生最低谷,丈夫離她而去,她終日酗酒,與自己母親當年沒有任何區別。

那個孤獨的小女孩始終孤獨,當所有夢幻色彩消失,生活迴歸到最質樸的現實,每個人都是孤獨的。然而命運最殘忍的就是給你斑斕色彩後,再讓你的人生重陷黑白。

但這就是人生。

何翩然在大一字步的同時平伸一隻手臂,頭輕輕搭在肩上,宿醉般的輕輕搖晃,空洞與茫然的眼神,音樂在接續步開始時進入到主旋律,爵士音樂帶來那種醉生夢死的惆悵,演繹着只有經歷足夠多的人才明白的那個亙古不變的道理。

世事無常。

你還記得那個在你內心黑暗角落蜷縮流淚的小女孩嗎?同學嘲笑你衣服破爛,缺少扣子,因爲你的媽媽喝了太多酒看不清針不能幫你補好;開家長會時是你最難受的時候,無論你家裡誰去,你都會被指指點點;陪媽媽逛超市,她偷東西讓你放風,你雖然不懂這是爲什麼,卻也因爲明白這是錯事而被幼稚的內心朦朧中譴責;你的玩具是買零食贈送的撿漏玩意兒;你的生活和比人相比總是差了一絲溫暖和愜意;你害怕孤獨又不敢和人接觸;你爲了一個卑微的夢想偷偷攢錢;你爲了期待一封來自太平洋彼岸的信而輾轉難眠。

童年是很多人生活的陰暗角落,它之所以看起來美好是因爲我們那時仍然天真且抱有希望。

何翩然想,她也是懷有希望一直努力的人,可如果有一天花滑被從生命走奪走,她又能怎麼樣?沒次準備滑這個短節目時,她都讓這種感同身受的痛苦攫住內心,以至於流暢的接續步展現出的,都是一種隱忍後的酣暢淋漓。

就算她日後衣着光鮮靚麗可人,但心中,她始終是那個穿着沒人替她縫好的破校服的女孩,孤零零,失去馬克思就是失去了最後的朋友。

最後一個阿克謝爾兩週跳,爵士樂那慵懶卻低迴的音色剛好在整段配樂剪輯的最高點,何翩然外刃大一字進入後擦冰起跳,空中的感覺很好,旋轉和平衡都恰到好處,遠度足以她足周落冰。

突然的一個踉蹌讓全場整齊劃一發出驚呼聲!

何翩然落冰時刀齒剛好卡在一個冰槽裡!

她心頭被這一震顫得咯噔一聲,如果摔倒算是大失誤,這個阿克謝爾兩週足周且姿態完美,何翩然不想分數白白葬送,她隨機應變一個翻身,落冰後調轉了個方向,這樣雖然也有扣分,但總算避免太大的損失。

小插曲影響了節奏,在編排的最後亂了陣腳,何翩然不得不自作主張刪去幾個銜接,可她的表演還是完全按照訓練時醞釀的感情,並沒有受到多大影響,最後也不着痕跡地趕上了節奏,全情投入。

爵士樂本身是可以輕快滑稽又可以哀傷浪漫的一種曲調,這是何翩然第一次嘗試爵士曲風,柔滑的腔調需要肢體更加揮灑自如,最後,瑪麗選擇用自殺結束荒唐的生命,她放棄對抗,放棄被迫承受,酒精已經不能麻痹她,只有死亡可以,而當最後時刻來臨,她卻收到了久違的,馬克思的來信。

時隔多年,這個患有艾斯伯格症的朋友選擇了原諒。

有時候,改變命運的就是這樣微妙的一個人,一個微妙的奇遇,世事無常,但只要有人相伴不再孤獨面對,一切生活的殘忍會不會變得好過一點點?

瑪麗選擇相信。

短暫的銜接步伐融合了很多技巧在裡面,但感情的表達始終是這一段的最重要主題,手臂終於舒展開,前後對比讓感情的融入更加強烈,何翩然在冰面上彷彿真的翩然欲飛,就像故事裡的最後,瑪麗遠赴美國,尋找自己相識多年的筆友,漂洋過海,只是爲了一個期待。

當聯合旋轉結束,新生活拉開序幕,何翩然用力站穩的瞬間,她突然感覺到剛剛被冰槽絆住的腳有些輕微痠痛,感覺來自腳腕,這種情況讓她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不要!千萬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