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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克蘭。

基輔。

昨天結束的男單和雙人短節目成績貼在媒體中心公告板上,而幾百張打印出來的,今天上午安排在十點鐘進行的女單短節目出場次序剛剛放到公告板旁邊的訊息處就被等候多時的記者們一掃而光。

林凡瘦小的身體被歐美男記者龐大的身軀擠得喘不過氣,最後還是要好的一個俄羅斯記者給她搶到一張皺巴巴的時間安排單。她匆忙道謝,目光迅速尋找着那個熟悉的名字。

何翩然。

倒數第二組第三個出場。

這次的籤位真的不錯,至少比她以前那些讓人看着就心懸的位置要好得多。

她鬆了一口氣後再往上看,馬上推翻了剛纔的結論。

何翩然之前出場的選手,是伊維特·蘭波。

也沒來得及吃早飯,林凡在媒體中心忙了一上午,時間快到,馬上出發,趕在比賽開始前到了場館,報道花滑這兩年她已經完全摸清何翩然的一切比賽習慣,果然,換好衣服的何翩然像往常一樣早早換好衣服套着國家隊的運動服蹲在冰場邊正在小心翼翼地用手摸着冰面。

賽前何翩然總是習慣用這種方式判定冰的硬度,以便比賽時找到用刃的感覺,滑出最好的效果。

林凡剛要上前打招呼,想照兩張照片當做報道的素材,可走出兩步手都揚起來後,她又停在原地沒有動。

常聽人說專注的男人最帥,可現在自己眼裡,全神貫注的何翩然也有一種和平時完全不同的氣場。

你看不出她是否在緊張,她只是靜靜地盯着冰面,彎起的雙膝錯落着,單手扶膝,另一隻手的四根手指輕輕搭在冰上,沒有表情,沒有情緒,一身中國紅運動服竟被她穿出沉靜的味道。

林凡猶豫後最終沒有上前,只是看着一分鐘後何翩然慢慢站起來,默默地盯着冰場,半晌,她才沉着地轉身留下背影,走向比賽場地另一側的出口。

那一刻林凡意識到,她一直期待能給何翩然寫的傳記已經有了開篇。

“凝視冰面的何翩然平靜從容,然而冰場卻早已被她眼中跳躍的熾熱目光點燃。執着與熱愛,讓她把這項運動變得無法抗拒。”

……

查看過冰面,何翩然開始做準備活動。

選手陸陸續續都到達場地,換衣服化妝,一時間選手休息區熱鬧非凡。蘇薇是與何翩然一起出發的,她早就做好準備,可第一次世錦賽,她的緊張溢於言表,不聽地看時間,顯得坐立不安。何翩然忽然想到自己去年第一次參加世錦賽時的樣子,恐怕比她好不到哪裡去。

安慰過蘇薇,瓦倫蒂娜和美國選手也都到了,她這次抽到了倒數第二組的第一個出場,剛好在伊維特之前,向何翩然表達過同情後,她也匆忙趕去換衣服。

九原千代與何翩然的關係一向很好,再加上雨宮曉月一直崇拜何翩然,三個人聊得時間最長,不過因爲雨宮曉月出場早又是第一次參加世錦賽,九原千代早早就讓她去做準備攜美闖無限。

“真是奇怪的感覺,”九原千代看着雨宮曉月的背影低聲對何翩然說道,“去年世錦賽我們還是新人,今年就成了老將。在日本有一句諺語,‘桃慄三年柿八年,達摩九年我一生’,都說這句話是辛勤和付出需要時間的意思,但今天我卻覺得好像形容時間太快,一切都只是瞬間。”

“所以,留給我們的時間太少了。”何翩然忽然笑了笑,“等到公主們都變成了大媽,真希望我們曾經走過的每段路都是這個時代的傳奇。”

九原千代笑着說:“會的,其實你現在已經是一個傳奇了。”

“還不是,我差得太遠了。”說到傳奇,何翩然第一個想到的其實是伊維特。

參加成年組比賽八年來,她斬獲冠軍無數,而在她奧運會退役前,這個傳奇是不是仍然繼續?

即便她們所有人的出現也不能動搖分毫嗎?

夏天第一個說不,接下來,何翩然也希望能夠證明自己。

賽前的準備時間過得很快,何翩然沒有看前面的比賽,但還是沒有按捺住好奇,在伊維特比賽前悄悄來到場邊。

一襲灰白漸變色比賽服,袖子和裙襬都有明顯的繡紋以及深淺漸變,款式和風格都像是歐洲十八十九世紀貴族的服裝,特別是領口上一圈別緻的金線繡出的花紋,更是讓原本就低調華麗的衣服更加質感十足。

伊維特擁有多家各個領域一線品牌在歐洲的代言,服裝當然也是有大品牌贊助,而她舉手投足散發出來的自信氣息剛一上場便讓觀衆歡呼不斷,直到她滑到冰場中央後纔算平息。

這一賽季,伊維特的短節目選曲來自柴可夫斯基譜曲普希金原作的歌劇《葉普蓋尼·奧涅金》之中非常經典的選段《連斯基詠歎調》。

何翩然專注地看着伊維特,這時她忽然感覺到旁邊有人,側過頭一看,不知什麼時候瑪麗安娜已經站在她旁邊,和在中國杯一樣,她們幾步開外仍舊是一羣西裝筆挺一絲不苟的人寸步不離。

“以前聽家人說過,貴族氣質應當是天生的血統與後天的教養,但是看到伊維特我才明白,也許這兩個都不重要,這種氣質只是感覺。”瑪麗安娜認真地說。

Wωω● Tтká n● C ○

何翩然點點頭,正想回答,卻被她打斷,“啊,開始了。”

音樂以大提琴獨奏開始,旋律悲涼哀傷,厚重得彷彿沒有希望,伊維特擡手展臂,先是緩慢滑行,迴旋伴隨並不舉過頭頂的手臂動作,像是想要緊握凝滯的時間,一點點,一點點加快了滑行速度。

連斯基詠歎調是連斯基在與好友奧涅金決鬥前詠唱的歌曲,誤會讓朋友反目,不得不走到這樣一步,他彷彿感知到了自己的死亡,在決鬥前哀嘆生命短促時光匆匆,一個人的青春有時還沒有來得及開始便不得不面對終結,他悲傷地唱着:“黎明的曙光開始發白,明朗的一天正到來,當這個時候,也許我已睡在黑暗的墳墓裡!這樣日復一日,人們也就會忘掉我這年青的詩人。”

伊維特的比賽配樂全部是她自己選擇,不知道她選這段詠歎調的時候,是不是因爲感覺到自己倉促短暫的運動生涯,是不是看到無數後起之秀就這樣迫不及待的取她而代之。每個運動員都害怕成爲歷史,所有的榮譽蒙上灰塵,時代永遠屬於正在引領的人,過去的雖然偶爾會被提及,但遺忘纔是競技體育又一個殘酷的組成部分。

花滑運動員的運動生命太過短暫,即將退役的伊維特也不過只有二十五歲而已。

何翩然看着伊維特依舊年輕的容顏和身體在高速滑行中變得模糊,心中更加篤定,她一定要儘自己所能,不留遺憾,全力以赴陳浩南的職業生涯。

伊維特的第一個連跳是飛利浦三週接後外點冰三週,兩個落冰都沒有問題,管樂器的加入讓整個柔板的樂曲更加沉鬱,她的樂感極好,剛好踩在音樂變速的起始點,大提琴如同詩人在傾訴,而伊維特也像個詩人一樣,演繹無聲的悲傷。她表情恰到好處並不誇張,但掙扎的和痛苦卻無一例外地寫在臉上。滑行中,她手臂極爲舒展,流暢的刃感配合銜接,幾處步伐變幻巧妙穩健,一直到進入第二個單挑路茲三週,她的動作一氣呵成,沒有讓人喘息的機會,心頭的巨石壓了又壓,起跳的瞬間又懸了起來。

空中姿態軸心明顯有些偏移,這樣會造成落冰不穩甚至摔倒,何翩然剛意識到這一點就發現伊維特已經開始調整,以至於她落到冰面上時只是微微晃動擺刃,上半身控制得極好,根本沒有傾斜的情況。

經驗本身就是實力的一部分。

觀衆的掌聲迅速膨脹,緊接着又馬上收了回去,因爲音樂忽然急促,這強烈的加速變調讓人心頭一驚,愛恨交織的悲憤,無可奈何的友情,卻最終不得不面對對方的子彈,爲了榮譽,爲了摯愛,伊維特與連斯基一樣,義無反顧,將所有的情緒宣泄而出。高速的旋轉緊接着直線接續步,大提琴喑啞般的聲音如同聲嘶力竭。如果說剛纔的如泣如訴是極力控制的情緒,那麼現在,愛恨澎湃中,一切的哀傷都化作慨嘆,命運也好,死亡也罷,選擇就是面對,即使悲涼是最終的結果,但至少她和連斯基一樣,都爲了值得去愛的人或事去愛,爲值得去愛的人或事甘願放棄一切。

甚至自己的生命。

愛與死的主題都能召喚出一種獨特的力量,再加上伊維特深情至極的表現,命運的哀鴻籠罩在冰面上,隨着她刀刃流轉源源不斷散發,每一次輕輕躍起後再落回冰面,伊維特的動作都乾脆有力,而且沒有任何減速的跡象,當進入到最後一個阿克謝爾兩週跳前,她的大一字步幾乎跨越半場,這樣優秀的滑行技術,堪稱花滑運動場上的巔峰。

向前,起跳!

伊維特的跳躍技術也許不如瓦倫蒂娜,因爲年齡的限制,高度遠度也不如何翩然與夏天,但那種穩定和從容的感覺,飄逸的姿態,以至於舉重若輕的平衡,這些都是她能夠保證完成分高分的魅力所在。

最後一個跳躍,她在掌聲和歡呼聲中進入最後的聯合旋轉,原本急促的音樂在大提琴的引領下再次緩慢,絃樂器一同加入,卻倏然收攏,隨着音樂停止,伊維特站在場地中央,如同決鬥前的騎士,雙眼平視前方,毫無畏懼。

我的死亡,我的生存,都由命運決定,我祝福我的生存,我也祝福死亡來臨!”

起立鼓掌的觀衆毫不吝惜掌聲,何翩然深吸一口氣,在伊維特之後比賽,這大概是最恐怖的一點了。

“加油,”瑪麗安娜笑着對她說,“其實你並不比她差的。”

何翩然點點頭,當做是安慰般笑了笑。

“我沒有開玩笑,也沒有安慰你的意思,”誰料瑪麗安娜的表情極爲認真,深灰色的眼睛落落大方地直視何翩然的雙眸,“第一次看你滑《伊麗莎白》的時候,我忽然想起家裡牆上掛着的那些油畫,我的祖先每個都是皇帝,所以你一定要相信我,在這方面我可是專家。你的表現力絕對不輸給伊維特,既然短節目的主題都和死亡有關,那你就死得不一樣一點,絕對能夠征服觀衆。”

“我明白,謝謝你。”何翩然很感動,瑪麗安娜這時的肯定讓她的緊張頓時煙消雲散,是的,她也相信現在的自己足以與伊維特一較高下。

她走到陳教練身邊,脫下外套,走上冰場時,伊維特的分數剛好顯示在大屏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