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奧運會花樣滑冰女子單人滑比賽開始的當天下午,距離比賽時間還有五個小時,梅加體育館外已經人頭攢動。各國媒體的記者都把鏡頭對準人羣,採訪報道,忙的不亦樂乎。體育館外人聲鼎沸,嘈雜的交談聲,合影的相機快門聲攪作一團。
這陣勢給坐車剛到的何翩然嚇一大跳。
雖說是坐運動員大巴走的專門通道,但沒想到很多冰迷聚集在入口的地方,像瘋狂的足球迷歡迎主隊一樣熱情。
這熱情的背後,則是緊張在蔓延。
昨夜許伊偷偷告訴何翩然,她去□□網站看了下,瓦倫蒂娜的賠率直線高升,從原本三人裡的第三變成最熱門的選項。
”花樣滑冰還有賠率?”何翩然聽到之後驚訝不已。
”當然!這可是重要比賽,只有你們纔有的。”許伊對她的不問世事早已經習慣。
何翩然覺得很神奇,她相信這場比賽備受關注,卻沒想到會這樣受關注。
賽前四個小時,輪到最後一組熱身。
冰上三三兩兩的選手,放眼看過去,瓦倫蒂娜在和亞歷山大教練對話,前者認真,後者專注,在他們不遠的地方,夏天已經開始在冰上進行簡單的跳躍訓練,幾個阿克謝爾兩週下來,她開始嘗試不同類型的三週跳。
九原千代和瑪麗安娜也在熱身,蘇薇和她們打過招呼後,也開始上冰前的陸上熱身運動。
何翩然站在這裡看着大家,一瞬間竟然有些恍惚。
好像這幾年的所有比賽一樣,她們總是在最後一組一起熱身,有時候說說笑笑打打鬧鬧,然而這一次是大家最後一次熱身和比賽,每個人都格外慎重嚴謹,最愛在熱身時打鬧嬉笑的瓦萊也專注的如同夏天附體。何翩然從來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但這個時候,在這個地方,她還是感覺到了發自內心的惆悵。
”在想什麼?”
”蘭波教練?”
伊維特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她身邊。
”這種離別的傷感一定要記住,比賽時會有用的。”伊維特莞爾一笑,”很緊張嗎?”
”是啊,真是奇怪,我第一次參加世界級比賽就是在這裡,在這個體育場,當時是世青賽,誰知道我那時候激動的不得了,第一次沒有緊張,最後一次比賽竟然緊張起來。”何翩然有點自嘲的笑笑。
伊維特轉身靠在擋板上,微微側過頭看她,”我最後一次比賽的時候也很緊張,後來仔細想想,大概是對自己還有希望,還有期待,所以最後一次纔給予更多。”
點點頭,何翩然似乎明白了她話裡的意思,自己又何嘗不是渴望衛冕呢?
”我給你的手環戴了嗎?”
”這裡,”何翩然舉起右手,半隱沒在運動服外套裡的紅色鮮豔奪目,”當然戴了。”
”加油吧,我會在解說席爲你祈禱的。”伊維特最後看着何翩然的眼睛,用她美麗的法國口音說道,”你是我見過最出色的女單選手,只要你發揮全部,這裡沒有人是你的對手,因爲你可是戰勝過命運的人吶……”
伊維特離開已經有五分鐘,何翩然還沉浸在她的話中。
第六分鐘的時候,她忽然低頭一笑,然後拿掉刀套,開始冰上熱身。
莫斯科冬季奧林匹克運動會的女子單人自由滑比賽,在晚上八點黃金時間正式展開角逐。
前幾組比賽結束,白熱化程度日漸攀升,當工作人員推開門,引導最後一組選手上冰進行六分鐘賽前熱身的時候,觀衆們已經迫不及待的沸騰起來。
各個國家各個電視臺的解說們也騷動起來。
”啊,上帝啊,激動人心的時刻終於來了,我已經不用介紹這些姑娘們,相信你們每個人都已經知道她們的名字和所獲得的榮譽……”
……
”剛纔瓦倫蒂娜完成一個非常非常漂亮的路茲三週跳,不知道她會不會繼續短節目的非凡表現,賽前我們採訪亞歷山大·霍爾教練得知,自由滑對體力要求更高,瓦倫蒂娜不會使用阿克謝爾三週跳接後外點冰三週跳的連跳,但是他們會根據熱身情況決定要不要在這個超強的三週跳後面接上一個兩週跳作爲連跳使用……”
……
”夏天穿的是男裝嗎?她沒有脫掉外套我看不清……真的是男裝嗎?”
……
”關注這些年比賽的觀衆們都知道,何翩然很少穿紅色比賽,但這次她用一襲紅衣獵獵來參加巔峰之戰,讓我們期待她一會兒的表現!”
……
這其中最緊張的還是美國的解說員,赫伯特·肖恩是曾經的花滑名將,年逾六十的他一直在爲美國廣播電視網擔任花樣滑冰的解說顧問,從這批公主時代誕生的時候,到她們輝煌的頂峰,再到今日的告別之戰,赫伯特·肖恩都一路解說過來。他欣賞何翩然,也喜歡夏天,更是瓦倫蒂娜當之無愧的鐵桿粉絲,現在他的焦灼無與倫比。
”赫伯特,之前就聽說你很喜歡瓦萊這賽季的《天鵝》?”
”是的,”赫伯特·肖恩說道,”我很期待,瓦萊的古典風格十分能打動人,不需要劇情的烘托,只是她本身就足夠展現古典樂的動人,最開始我們認識她的時候,她還是個動作略微僵硬的小女孩,而現在,最最美麗的天鵝就將在這銀色的湖面上起舞了……”
”快看!瓦萊脫掉了外套,她上場了!白色穿在她身上真是美麗!”
”讓我們爲她祝福吧,爲美國的天使加油!”
瓦倫蒂娜當然不知道此刻有多少人在無聲祈禱,她在冰上蹦蹦跳跳,等着教練做最後的指示。
”還記得你第一次參加青年組比賽時候,我對你說的話嗎?”亞歷山大·霍爾並沒有任何技術上的提醒和安排,他看了瓦萊許久,只問了這樣一句話。
”當然記得!教練你告訴我說,我本來應該是個男選手,但上帝讓我變成女選手參賽是因爲他愛我,想讓我拿冠軍!”瓦倫蒂娜說這話時眼睛裡都是璀璨光芒。
”去吧,我的孩子,記住這話!”
”教練,我會的!”
瓦倫蒂娜對着淚眼朦朧的老教練點頭,她轉身時身上的自信彷彿帶了光芒,讓人目眩神迷,她伴隨着現場介紹,迎着掌聲歡呼聲滑到了冰場中央,瓦倫蒂娜覺得,自己不是在莫斯科也不是在梅加體育館,而是在家鄉的原野上,熾熱的陽光下她卻站在冰湖中央,金色的浪花從四面八方將她包圍,爲她歡呼喝彩。
雙手舉過頭頂,標準的芭蕾動作,揚起下顎,頸部微微彎曲,優美如同清晨甦醒的天鵝。
音樂開始。
聖桑很喜歡自己作曲的《天鵝》,他禁止在自己生前演出《動物狂歡節》裡的曲目,卻唯獨允許《天鵝》登上舞臺,或許他自己也覺得,這樣美的旋律不應該埋沒。
鋼琴淡淡清清,瓦倫蒂娜在鋼琴聲中擡起優美的脖頸,她一身雪白,發間的髮箍也是由白色羽毛組成的,輕盈的動作伴隨大提琴與鋼琴的初次和鳴起舞,腳下從原地開始滑行,緊貼着廣告板,沿着場邊逡遊,她的手臂時而筆直時而彎曲,跟隨節奏柔軟的律動。
人們都在期待第一個跳躍的驚險刺激,但這樣溫柔純粹的音樂,竟讓很多人忘記,瓦倫蒂娜即將準備一個超高難度的跳躍,她壓步輕盈,爲了配合音樂,不是那麼快,卻也帶起一陣陣風聲,當開始進入跳躍準備階段,擺正身體,觀衆纔開始緊張。
第一個阿克謝爾三週跳,瓦倫蒂娜全身躍入空中的瞬間,高度讓人驚歎!
她擁有力量的同時也擁有非常強的身體協調性和控制能力,緊繃旋轉後打開身體的瞬間,緊湊的動作立刻舒展,優雅飄逸穩穩落冰,再起跳的動作流暢自如,第二跳高度可觀,落冰也輕鬆。
這個3a-2t雖然沒有短節目的後接外點三週驚世駭俗,但仍然是目前女子單人滑中最高難的連跳配置!
長時間的自由滑不能讓現在的瓦倫蒂娜使用及其耗費體力能量的絕殺,她必須爲完整的節目質量考慮,《天鵝》是美的盛宴,她必須從頭優雅到結束,這需要非常強大的體能支撐後半段的動作質量依舊如同開始。
力量和美,聽起來是兩個極端,但並不是這樣,優秀的花滑選手能將二者合二爲一,瓦倫蒂娜當之無愧。
天鵝一直都是柔美優雅高尚的象徵,神聖和白天鵝和神秘的黑天鵝無數次出現在音樂作品中。瓦倫蒂娜的天鵝則是古典範兒的昇華,她柔和的動作,即便在如此激烈的跳躍後,也仍然不顯得突兀,也是因爲再難的跳躍在她腳下都變得無比輕盈。
冰上的芭蕾舞者正進入第二個跳躍,她在滑行變化中的阿拉貝斯動作格外標準,堪比芭蕾舞運動員,起跳瞬間又是那麼凌厲迅猛!
路茲三週接後外點冰三週跳!
狂亂的掌聲裡,提琴忽然緩慢,大提琴是那麼的悠揚綿長,就像瓦倫蒂娜滑出的軌跡,流暢蜿蜒,有種迷離的美夾雜其中。
”誰會想到那樣一個假小子,會變成一隻這樣美麗的天鵝……”赫伯特哽咽着說道。
是啊,連瓦倫蒂娜自己有時候也懷疑,在比賽時,一定是靈魂裡另外一個她佔據了身體,只有跳躍的瞬間,那個她纔會讓出身體,讓她自己享受飛翔的快樂。人們喜歡天鵝在湖面上漂游的姿態,覺得那是高貴不可方物的美,瓦倫蒂娜卻覺得,天鵝振翅高飛的瞬間,纔是最極致的美麗。
而她,也是最後一次在世界大賽上,在自己的職業生涯裡,用盡全力起跳,猶如飛翔!
第三個跳躍!一個高度令人驚駭的飛利浦三週!
瓦倫蒂娜在跳躍後沒有馬上進入接下來的旋轉和直線布,與編排的那樣,她輕輕震動雙臂,在原地的輾轉片刻溫柔回眸,眼中無盡不捨令人心碎,高速的旋轉沒有忘記優雅的姿態,緊接着是一串難度很高的直線接續步,瓦倫蒂娜就像那隻起飛前的天鵝,雙翼畫出精緻的弧線,腳下在湖面上踩出波紋。
她將要離開,離開湖面,離開冰場,離開她眷戀了很久的地方,聖桑的曲調那麼悲傷,旋律裡彷彿點綴了無數淚珠,《天鵝》曾經被改編成一段芭蕾舞劇,這舞劇的名字就叫做《天鵝之死》。
怎麼會有人因爲退役死去?是的,瓦倫蒂娜知道自己不會死去,但她也知道,從今天起,她的靈魂將不再完整,就像離開水的天鵝,羽毛凋落,從雪白變成黯啞,再不能起舞再不能飛翔,是啊,飛翔,她再也不能飛了。
瓦倫蒂娜記得自己跳出第一個阿克謝爾三週的那個下午,訓練場地上只有自己和師兄以及教練,她沒用吊杆,腦子裡一片空白,直到成功後教練激動的抱住她,她才意識到自己真的成功了。
那一年她十四歲。
訓練中的成功並不算什麼,爲了讓這成功延續到節目裡,瓦倫蒂娜每天都要在冰上反覆進行枯燥的跳躍訓練,但她並不覺得這很無聊,跳躍的感覺如同飛翔,鳥怎麼會覺得飛是件無聊的事情呢?可一次次的重重摔倒,甚至在最初一次幾乎骨裂的經歷,都讓她痛苦不堪,但她沒有懷疑過練習阿克謝爾三週跳的這件事,從來沒有。
這是她的追求,也是她的熱愛,她答應過那個小小的自己,要從事這項美麗的運動,要飛着完成它,她必須履行諾言。
冰上的瓦倫蒂娜是如此光彩照人,她將最難的三連跳放在節目後半段,而且是由路茲三週領銜的一組三三連跳,當起跳的瞬間,亞歷山大·霍爾緊緊閉上雙眼,可黑暗中他還是看到了那個好奇望着冰場,又能不穿冰鞋單腳站立的可愛女孩,那是將近二十年前的事了,但如今又歷歷在目,如同昨天剛剛發生。
爲什麼?爲什麼時間總是這樣快,他已經老了,對於他來說時間的快慢早已只是數字,但對於瓦倫蒂娜來說,明明青春剛剛開始,爲什麼她們就已經開始面對殘酷的離別。
最後的路茲三週接後外點冰三週再接兩週,整套節目七個跳躍,瓦倫蒂娜每個跳躍都堪稱完美!
而這七個跳躍的結束也意味着,她的節目進入了尾聲,她的冰上生涯,進入倒計時。
要死亡的天鵝還在垂死前掙扎,她飛的很快,想要擺脫死神的追逐,她高昂着頭,不想屈辱的服從,即便如此,她仍然保持着美麗與優雅,因爲對於天鵝,美與優雅是一體,是從來不能分開的,她的生命伴隨美麗誕生,也不能在死亡臨近時因爲慌亂而失去靈魂深處的驕傲。
當死亡的雙手,搭上天鵝的肩膀,滑行停止,旋轉開始,那是一種哀婉至極的姿態,憂傷的音樂越來越清,呼吸一樣幾不可聞。
從《胡桃夾子》開始,瓦倫蒂娜的成年組選曲就與古典樂結下了不解之緣,《帕格尼尼狂想曲》和《南方的玫瑰》讓她家喻戶曉,德彪西的《棕發少女》更彷彿爲她而歌頌,《天方夜譚》、《憂傷的華爾茲》、《安魂曲》……
再到最後的,天鵝之死。
她把自己的本性收斂,把美好展現,到了告別時刻的她,依舊沒有絲毫鬆懈。
赫伯特擦了擦眼角的淚水,解說的聲音已經很是勉強,”這麼多年來,小瓦萊一直在努力,當她發現自己跳不動了,就改動跳躍技術適應身體,我們都看到她一個個出神入化的高難度跳躍,誰又知道,永遠面帶笑容的她背後的痛苦與疲憊,我想謝謝她,謝謝她的突破,謝謝她讓女子單人滑的比賽充滿刺激,謝謝她……她多年的陪伴……我想她一定希望我們笑着說再見吧!再見瓦萊!再見我迷人的南方姑娘!”
音樂悄然停止。
那一刻,瓦倫蒂娜輕輕伏在冰面上,時間定格。
當她擡起頭時,笑容與淚水一起出現在美麗的臉龐上。
觀衆們起立致敬,掌聲雷鳴,人們忍不住的哭泣,然而告別的演出只是由瓦倫蒂娜拉開了序幕。
亞歷山大教練本以爲瓦倫蒂娜會撲打他懷裡大哭一場,然而他的瓦萊卻帶着眼淚對他微笑,”教練我一點也不想哭,我很久之前就想好了,要笑着比完最後一場比賽,我想大家永遠記住那個跳起來好像飛,臉上永遠帶着笑容的我。”
”當然會的,當然……”亞歷山大摸着瓦萊的頭髮,”很多年以後我們都會死,但那些喜歡花樣滑冰的人再看之前比賽的錄像,他們會說瞧!幾十年前美國最棒的女單選手瓦倫蒂娜·阿克曼!多少年都沒有人能像她一樣跳這麼漂亮的阿克謝爾三週,她可是還在表演滑裡跳過後外點冰四周跳的女選手,這麼多年,沒人能替代她,從沒他們一定會這樣說的。”
瓦倫蒂娜用力點頭。
他們坐在了等分席上,看着忙碌的裁判和依舊歡呼不斷的觀衆,有些觀衆舉着美國國旗高喊她的名字,瓦倫蒂娜再次站起來,笑着對大家揮手。
看到這一幕的何翩然偷偷擦掉眼角的淚水,她一隻手按在心臟上,覺得這顆心已經要撕破血肉硬生生闖出來。
瓦倫蒂娜用比上次奧運會提高了近十分的成績,證明她依舊是女子單人滑技術領域的王者!
加上短節目7782分,讓人嗔目結舌的23324顯示在屏幕上。
大家替這可愛的姑娘高興,也替她難過,複雜的情緒讓所有人都很不好受。
”這一夜真是太殘忍了……太殘忍了……”赫伯特喃喃說道。
是啊,當所有人看着夏天走上賽場,他們還沒有擦乾爲瓦萊流過的眼淚,另一個準備告別的姑娘就已經準備好進行最後的比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