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琴的老人說得沒錯,直到短節目比賽當天,何翩然才意識到自己在芬蘭的人氣真的不低。因爲這裡距離俄羅斯近,夏天的冰迷自然不會少,但很多本地人都帶着加油橫幅爲何翩然吶喊助威,倒真有點她主場的架勢。
選擇什麼配樂其實選手和編舞想得都格外簡單,爲的是突破自己取得好成績,但有時候一個很微妙的選擇就會帶來意想不到的結果。
何翩然在最後一組登場,六分鐘熱身時,她就已經感覺到觀衆的熱潮,這次按照出場順序,難得她在公主時代的小夥伴裡第一個出場,大家都覺得芬蘭真是何翩然的福地。觀衆在觀看熱身的時候大多是看選手的跳躍狀態和着裝,何翩然這次又換了一套新裙子,雖然仍然是黑色爲主,但其中的一點灰色又讓人覺得很神秘,這賽季,她似乎把從未穿過黑色的遺憾全都彌補了回來,因爲四肢和脖頸都纖長勻稱,後背和肩膀也寬窄得當,何翩然這爲花滑而生的肢體在黑色的包裹下更顯得優勢十足,而爲了襯托這黑色的氣場,臉上的妝也顯得更濃,黑色的眼線和深色眼影都讓她氣質感覺更冷。
熱身結束,何翩然到場邊喝了口水,身邊其他選手魚貫而出,她則馬上就要參加比賽。
“今天的冰似乎有點軟。”餘悅瞥了眼冰上隱約可見的浮水說道。
“還可以,”何翩然又喝了一口,“我會注意的。”
“爲了防止不必要的失誤,如果冰面質量實在不好,你可以降下點速度,特別是直線步的地方。”餘悅叮囑道。
何翩然點點頭。
“緊張嗎?”
餘悅突然開口問她這樣的話,讓何翩然一時沒反應過來,她確實有點緊張,可突然間就笑了出來,“教練,看出來就不要說了。”
“參加世錦賽那麼多年,我以爲你都習慣了。”
“不,不是這樣的,”何翩然低下頭深吸一口氣,“每次世錦賽我都會覺得緊張,整整一個賽季就要結束,我很怕自己會因爲一個小失誤而錯過這個完美,但這次又有些不一樣,我害怕讓陳教練失望。”
“你是他的驕傲,他永遠不會對你失望。”餘悅用力拍了拍何翩然的手背,“上吧!”
餘悅的力量不小,手背上紅了一小片,火辣辣的感覺一直燒到心底,何翩然突然回想起昨天在樂器店的經歷,是的,她還害怕自己究竟能不能展示出那新學到的東西。
每把小提琴都有不同的性格和氣質,人和小提琴是一樣的,花滑是製造出自己的工匠,而真正演奏的人卻還是自己。一路走來,何翩然一直都在成長,無休止的學習和努力,從沒有一刻懈怠,她在這種成長體會到的快樂就是自己這把小提琴生命本身的真諦。
觀衆的歡呼聲終於平靜,在尾音沒有消退時,何翩然已經擺好動作,站在冰場中央,這也是她人生的中央。
直播設備閃着信號紅光,所有攝像機都對準冰面上靜止的身影,這些信號顯示在裁判員的監視器上,顯示在現場所有電視臺解說員和嘉賓面前的屏幕上,出現在全世界所有正在關注這場比賽人的電視機或者電腦裡。
開始吧,我準備好了。
何翩然在心底輕輕地對自己說。
音樂掙脫安靜,迴盪場上。
瞬息間,靜與動完成交替,冰面上原本雙腿分開支撐身體,雙手交叉胸前的何翩然伸出一隻手舉在空中,第二隻緊隨其後,擡頭,身體有節奏的律動,她從墳墓中爬出,掙脫棺木和泥土,埋葬前她是死去的人類,破土而出時她已是活着的魔鬼。
動作很有力量感,不再是剛柔並濟,這種衝破生命限制的力量從音樂富有感染力的旋律中萌發,鋼琴和小提琴交替演繹,何翩然用了很多男選手喜歡的表現風格,力量卻不激情,更沉穩,而她女性的曲線和容貌卻讓這種表演風格帶了一絲難以言喻的鬼魅。這感覺不是矯揉造作,而是從動作中就透出的信息,力量和曲線美的結合驚豔得人喘不過氣,爆發力在壓步時逐漸積蓄。
壓步,代表跳躍前的準備,準備時間越少,證明力量和滑行的效率越高,更是頂尖選手與其他選手的差別。無論是何翩然還是夏天,這三個掌握阿克謝爾三週跳的女選手在進入這個跳躍前的準備時間都比做同樣跳躍的男選手要長一些,只有瓦倫蒂娜可以達到與男選手相同的準備節奏,拿到最客觀最恐怖的完成分加分,但何翩然的拿分點與瓦倫蒂娜完全不同,她進入跳躍前會有滑行的步伐,複雜多變的用刃讓跳躍本身的難度更高,技術在這一刻超越力量,主宰這個非凡的跳躍。
轉身清晰明確,變刃縱深明快,何翩然蓄勢待發的身體讓所有人都緊繃起來,看臺上的隊友都緊張得彷彿自己馬上要上場,蘇薇習慣性的閉上眼睛,只有聽到觀衆歡呼的瞬間,她纔有勇氣睜開,這時她已跳過最驚心動魄的一段,可以欣賞師姐成功滑出時自信的英姿。
這一次也不例外。
前一秒還是鴉雀無聲,後一秒爆發出的歡呼震耳欲聾,蘇薇懸着的心悄然落下,她睜開眼,冰面上那個陌生的師姐已繞出幾個飽滿漂亮的弧線。
她身體傾斜的角度就像最不可思議的魔法,怎麼會有人在這樣的情況下依舊保持平衡,優哉遊哉?
而這節目本身就是一個咒語吧,蘇薇總是忍不住這樣想,這個咒語把平時她熟悉的那個師姐,那個安靜溫柔笑容清新的師姐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她完全陌生的人,這個人野性十足,就像魔鬼的化身,詭譎的眼神,陰冷的表情,不可一世的動作節奏,目中無人的氣質……蘇薇悄悄撇過頭,看了眼抱臂靠在最遠擋板上正專注看着比賽的夏天。
真的很像很像……
但又有着很微妙的區別。
何翩然眼中燃燒着狂熱與癡迷,這表情在她不笑的臉上仍然明顯,飛快滑行時,儘可以想象在她身前引領者一個拉動小提琴獰笑的魔鬼,在引誘她追逐,在引誘她一步步走向深淵。她並不像一個主導者,而是一個追逐的人,追逐她的夢想,哪怕這個夢最終會引導她走上通往地獄的道路。
可對於她來說,有花滑的地方就不是地獄。
這種感覺好極了!何翩然覺得風是因自己而起,刀刃摩擦冰面,聲音好聽,順着她每一塊骨骼擴散。她已經進入第二個跳躍的準備,路茲三週起跳時對身體發力點的要求十分精準,但這還難不倒她,在一次次跌倒中,她已經從自己的身體裡發掘出技巧,從痛苦中學到的東西最不容易忘懷。
起跳時重心拔起,空中轉換,所有動作一氣呵成!
落冰瞬間何翩然剛好聽到琴弓壓下琴絃的一個重音,就是這個時候!她再次起跳,後外點兵三週跳已經幾乎可以原地拔起,高度足夠,週數自然不會偏差,何翩然落冰時彎曲支撐腿,把自己由一條緊繃的直線變成舒展的曲線。
完美!
複雜的難度動作輕巧完成,觀衆山呼海嘯。
音樂瘋狂而急促,像一直盤桓在賽場上空的猛禽,鳴叫哀嚎,淒厲的幻想割破現實的邊界,何翩然幻想自己是一把琴,一把獨一無二的小提琴,音樂就是在操控她的琴弓,身體隨着音樂舞動是如此的自然暢快,冰場周圍的一切消失不見,這一刻只有她是真實存在的。她曾經多次滑到這樣忘我的境界,和冰鞋還有音樂融爲一體的感覺已經深深銘刻在記憶中,但沒有一次像這次般蓬勃洶涌,何翩然能感覺到,她心底埋藏的那隻猛獸已經甦醒,扒開血肉,它已經從自己的胸膛裡殺出一條血路。
這魔鬼一樣的旋律好像能夠激起她心底最瘋狂的內在,那些她自己都從來不曾觸及的情緒在音符的勾引下迸發,變成臉上的表情,變成肢體的動作,變成這套節目的靈魂。
飛利浦三週的單跳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完成,何翩然沒有聽到歡呼聲,音樂把一切掩蓋淹沒,她的所有冷靜沉着都被琴弓琴絃摩擦出的熊熊烈火點燃化成灰燼,重複千萬次的動作自然而然順勢完成,直線接續步剛好在音樂最高|潮的剪切,伊維特讓她每個動作務必大開大合,肢體舒展到極致後再切換。
“就算體力完全透支,你咬牙也好隨便咬着什麼都行,也必須挺過來,動作幅度絕對不能小,一點都不可以。”
她是這麼說的,何翩然是這麼做的,但短節目的大運動量還無法對現在的何翩然造成體力的威脅,流暢的步伐一氣呵成,張力在四肢動作的變化時達到極致。
伊維特在解說席已經看得緊張不已,何翩然這樣瘋狂是個好事,她一直覺得這個女孩身上欠缺這種瘋狂和迷醉的野性,但現在,她已經把這種情緒展現得淋漓極致,但馬上音樂的銜接將會有一個精彩的變奏,癲狂的快速的音樂會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前奏哀沉鬼魅的舒緩,何翩然必須在那一瞬間收住所有的感情。
火山噴發是容易的事,但想要熔岩瞬間靜止……
“別發神經了!快停啊!”
伊維特沒有控制住自己,對着耳麥帶的話筒好像對着賽場上的何翩然似的喊了出來,這一聲喊得是英語,四周幾家電視臺的解說和嘉賓在受了驚嚇後紛紛轉過頭盯着反常的伊維特,還沒有人見過曾經的女王這樣不注意形象的時刻。
何翩然當然聽不到她的聲音。
可就在伊維特話音剛落的時候,她剛好滑到裁判面前。
音樂停,她也停住。
戛然而止後,纖細的小提琴敏感又舒緩,音色清亮卻不悲傷,何翩然自己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然而她第一次在這個節目表演時展露出滿足的笑容,就像瘋狂後面對魔鬼所求的無懼,爲了這一刻,她出賣生命出賣靈魂,但得到的卻始終是幸福。
手臂動作柔和下來,陶醉不再是瘋狂的沉浸,何翩然再次啓動,滑行過裁判面前,燕式半圈後收住刀刃,旋轉中姿態變化豐富得就像是觀衆跌宕起伏的心。
最後,快速的旋轉停頓,音樂如同生命般緩緩消逝,何翩然身體定格,就像懸掛在十字架上的姿勢,死亡之舞到此終結。
伊維特在觀衆的歡呼里長出一口氣,心臟還在不停亂跳,她忍不住揉揉胸口,這才發現大家都忘記解說,目光都聚集在自己的身上。
實在是太尷尬了。
故作鎮定的伊維特拿起水杯掩飾,心裡卻忍不住想,下次編舞要把精神損失費也加在裡面,何翩然,你真是個魔鬼!
你這個磨人的小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