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陸兩家素有淵源。陸嘉樹的親孃胡寶珠算是靜姝遠房的姑姑。
靜姝記憶裡,唯一一次見到陸嘉樹是在她六歲時。那一年,陸老爺帶着嘉樹娘倆到靜湖縣探親,順便到胡家看望胡老爺這位遠房堂哥兼媒人。
那時的嘉樹還是個年僅三歲的小胖孩,圓滾滾的甚是可愛,他一見到靜姝就衝她笑,笑着笑着就撲到她懷裡抓着她不放,不停地喊她姐姐。
陸老爺見狀抱起嘉樹,笑呵呵地問:“嘉樹喜歡這個小姐姐嗎?”
嘉樹害羞地點點頭,小聲說“喜歡”。
“哈哈哈!”
大人們笑了,接着東聊西扯就把親事給定下了。
二十二年後,同樣是在胡家,靜姝再一次見到嘉樹。
他瘦了。眉眼間竟有幾分熟悉。
他,和他好像。靜姝的腦海中男神的模樣再次浮現。
不,不是他。相像而已,眼神截然不同。
靜姝戴了半截面紗,微微低着頭,故作嬌羞。聽靜嫺說,近兩年胡老爺的眼神越發不好,想必只要她不多說話,便不會被他發現。
“靜嫺啊,快來”,胡老爺樂呵呵地,轉而對胡寶珠道,“這孩子,越發調皮了,吵着鬧着要見一見她的嘉樹哥哥”,胡老爺擠了擠眼,繼續說,“瞧,這真的見了,卻害羞了。”
胡寶珠仔細打量着靜姝,又看看自己的兒子,“多好的一對人兒!”
靜姝一直不說話,偶爾偷瞄幾眼靜嫺的娘,那堆滿笑容的臉上一雙眼睛如刀如劍,不時瞟幾眼靜姝,像是瞧出了端倪。
靜姝暗忖,當着陸家人的面,沒有誰會戳穿自家的醜事。
老大人們談笑風生,聊着聊着就把成親的日子給定下了。
靜姝只聽着,也不好表現出高興或是不高興,偶爾捋一捋額前的劉海兒。劉海兒是靜嫺給她梳的,厚厚的,這樣熱的天貼在額前,真是難受。
“靜嫺真是乖巧!”胡寶珠瞧着很是歡喜,轉而看向自己的兒子,道:“是嘉樹的福氣!”
“哈哈!”胡老爺附和說,“是我們兩家的福氣!”
“只是靜嫺還小,不懂事,還望你們好生管教之餘多多擔待啊!”胡夫人拉着靜姝將她“交到”胡寶珠跟前,胡寶珠握住靜姝的手輕輕拍了拍,“好孩子”,略微停頓,轉念又不合時宜地感嘆:“可惜靜姝——唉!”
胡老爺擺擺手,“那孩子無福,不提也罷,不提也罷”!
氣氛陡然沉重,霎時一片啞然。
靜姝的手被握得出了汗,很是不爽,可又不好強行抽回,眼神裡滿是焦躁,嘉樹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起身道:“娘,胡老爺、胡夫人,我想和靜嫺妹妹去街上逛逛,可行?”
“好。”胡老爺淡然同意。胡寶珠跟着點了點頭。
倒是靜姝有些無措,但也不好拒絕,便同嘉樹一起出了門。
一路上,靜姝跟在嘉樹身後,仔細瞅着他的後腦勺,越發覺得他和男神很像。
“靜嫺妹妹”,沒走多久,嘉樹突然回過頭,好奇地看着靜姝的眼睛,一番欲言又止,終道:“你一直都這般安靜嗎?”
“沒——沒有。”靜姝被突如其來的凝視惹得很是尷尬,她忙轉開頭,閃躲着目光,連回答的聲音都有些顫抖。
偷偷看他,他又笑了,笑起來真好看,如暮春的柔光和青草香,如初夏的晚風輕撫臉龐,很是舒服。
“你一直都戴着面紗嗎?”美好的畫面一言打破。
又是風起,撩得鬢邊的薄紗幾欲掙脫而落,靜姝順勢將它扯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半晌擠出一個“不”字。
嘉樹忍俊不禁,過了一會兒又道:“你平時都喜歡做什麼?”
“睡覺算不算?”靜姝脫口而出。
“……”嘉樹半天說不出話。
都怪陽光溫熱得有些過頭,可是爲什麼不能將空氣中瀰漫的尷尬全部燃盡?靜姝只覺脖子熱得有些刺癢,一邊扯着領角一邊在心裡抱怨靜嫺給她的“減齡裝”穿着難受。
“我是覺得——在屋裡有些不自在,也沒有機會同靜嫺妹妹單獨說話,纔想着一起出來走走。”嘉樹突然如是解釋。
“哦。”靜姝應了一聲,不只脖子刺癢難受,心悸一般的心跳讓人更加煩躁不安。
靜姝顯出一臉戒備,嘉樹便不再多言,他又在前面走着,直到一處樹蔭涼才停下來,他轉身看着靜姝,嘴角挑起淡淡的笑,輕聲道:“靜嫺,我可以叫你靜嫺嗎?”
靜姝迴應般地淺淺一笑,輕描淡寫了一句“不可以”!
“嗯?”
“可以叫靜,不可以叫嫺。”
“啊,爲什麼?”
“因爲,因爲我不喜歡吃太鹹的東西。”
不再暴曬於太陽的熱烈之下,靜姝稍稍覺得輕鬆些,樹茂密的枝葉不僅遮擋了毒辣的陽光,似乎也掩蓋了她的謊言。她好像一下子有了底氣,開始正眼仔細端詳起嘉樹。他的眼神,比那個他純淨許多。他的眉,長而濃。他的臉,略有些瘦,不算白,卻不致暗沉乾癟,掐一掐說不定也水嫩。
靜姝看得出神,反應過來才發現嘉樹也正盯着她看。四目相對,心跳又變得急促。靜姝趕緊仰起頭,“看,這是一顆槐樹!”
“嗯!”嘉樹也仰頭看了看,不禁笑笑,“靜兒妹妹真有意思。”
“槐花都落盡了吧!不然可以摘了吃,好甜。”靜姝盯着槐樹的枝葉之間,似在認真尋找。
“你是不是餓了?”
“有點兒。”靜姝看着樹,佯裝自然,內心卻波瀾四起。
“你會做飯嗎?”
“會!”靜姝不假思索地應着,轉念又意識到靜嫺一個十六歲的千金小姐,會做飯的可能性不大,連忙改口道:“不,不會。”語罷瞥見嘉樹一臉錯愕,又尷尬地笑笑,解釋說:“我是說,我會吃飯,不會做飯。”
嘉樹點了點頭,略想了想,說:“三姐夫做飯特別好吃,以後你想吃什麼儘管同他說。”
“哦。”靜姝茫然應着,心想:這是鐵定了要我去他家過日子呀!
“你在想什麼?”
“沒,沒什麼。”靜姝抿着嘴,圓溜溜的大眼睛看向嘉樹,眼神寫滿無辜,她又指了指那顆大槐樹,道:“這是槐樹,你是嘉樹,都是樹。”
“‘后皇嘉樹,橘徠服兮’,說得是橘樹。”
“哦!”靜姝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橘子,好吃。”
“看來你是真的餓了,要不我們回去吧?”
“還好,有一點點餓。”
“那走吧。不然你爹孃該擔心了。”嘉樹微微蹙了蹙眉,試圖伸手去摸靜姝的額頭,靜姝迅速閃躲,然後擡手抓了抓額前的劉海兒。
再看向嘉樹,他的眉間已復平,靜姝指了指前方,“你走前面好不好?”
“好。”
回去的路上,靜姝始終跟在嘉樹的身後,雖有若干衝動,趁他不回頭偷偷跑掉,從此逃離胡家遠走高飛,但是,能跑去哪裡?沒錢沒熟人,除了原靜姝記憶中的胡家,一切都是陌生的。
算了,跑了就是找死。可胡家也斷然是待不下去的。靜姝默默地嘆了聲氣。
“后皇嘉樹”,他的背影像一顆行走的樹。靜姝莫名開始幻想她和一棵樹的故事。一顆枝葉茂密的樹,她在樹下乘涼,和樹訴說心事,餓了就吃樹的果子……她想象着那顆果子從樹上掉下來,掉到了她的懷裡,她彷彿看到了那顆果子,可是突然,果子變成了一把匕首,樹也不見了,變成了一抹紅色——是那個女人!
“啊!”靜姝突然大叫了一聲。
“怎麼了?”嘉樹聞聲駐足,見她眼睛裡滿是恐懼,也跟着緊張起來。
那一瞬間,靜姝一片空白,亦不知緣何,就撲進了嘉樹的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