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時不知什麼時候叼了一根菸,卻又因爲租借片場時答應的一些條款不敢點燃,只是這麼把它含在脣邊,他的手指在桌上輕輕敲了幾下,猶豫半瞬,仍是把自己的問題問了出口。
“盧導,我不明白。”他頓了一頓,“女演員那麼多,爲什麼我們非得在兩個龍套之間作出選擇。”
盧會奇瞄他一眼,手上不知道在本子上寫些什麼,動作並未因爲孫時的問話停下,“那麼多女演員,是嗎?那你去請一個來我看看。”
孫時被這話一噎,瞪了瞪眼睛,似乎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盧會奇也沒等他回話,慢悠悠繼續說道,“銀河只提注資,可沒說要幫我們解決女演員的問題,鷺星此番灰溜溜地要走,氣自然是不敢往銀河身上撒的,那怎麼辦?誰來當這個靶子?”
這會兒的盧會奇不復外人眼中的溫和模樣,其面上表情甚至可以說得上是有幾分冷酷,“銀河是大頭,鷺星卻也不是什麼魚蝦小兵,那是實打實的二把手,每一年不管是投資的影視劇,作爲中間人牽線的各大代言,還是自己內部製作的綜藝節目都是不計其數,沒有哪個女明星願意冒着得罪鷺星的風險來接這麼一個勉強算是女二的配角,自降身價不說,還得不償失。”
他雙指屈起敲擊着桌面,“而且,就算有人願意演,但檔期必定也早已排滿,最近劇本繁多,誰會有時間推掉已經做好的行程來接你這麼個戲?如今有便宜的演技好的,還不必擔心地位受損,對咱們劇組迎着趕着來的女演員,你說你還在傲嬌個什麼勁兒?”
盧會奇嗤了一聲。
聞言,孫時面色微黑,但想清楚後,當下也是心有慼慼,他轉頭看着盧會奇冷靜的側臉,“那這兩個演員,豈不是必定有一個會前途盡毀?”
岑喻一有多小肚雞腸孫時已經見識過了,此番被劇組掃地出門,想必她一定會異常記恨。而鷺星也是一潭極渾的水,膀子粗,有底氣,業內少有人敢惹。
得罪了這兩尊大佛,新人即使是出演了一部大製作,此後也絕對會遭到封殺,無限期雪藏,只怕是連龍套也混不下去的地步。
這麼坑人的事兒,孫時做來還是有幾分不自在。
盧會奇冷哼了一聲,停下筆來轉頭看他,似笑非笑,“那要不我給你把岑小姐找回來?”
孫時默默住了嘴。
盧會奇繼續補道,“要想出風頭,就要有承擔後果的意識,要麼一飛沖天,要麼跌入泥潭。”他看了下午拍的鏡頭,無可厚非,兩人的表現都頗有亮點,但可惜了,時運不濟。
就算羽翼再豐滿,也要順風才能登天啊。
盧會奇在心裡淡淡慨嘆了一聲。
孫時沒再接話。
“怎麼樣,看了之前的那一場表現,你有什麼看法?”盧會奇埋頭問道,手上的紅筆重重地在姜華這個名字上畫了一個大圈。
孫時餘光瞄到,心下已經有幾分瞭然,爲這個叫姜華的新人默哀了一秒,他沉聲說道,“是個好苗子,表演很有張力,臺詞功底也很硬,演範皇貴妃已是足夠。”
只是……可惜了。
盧會奇點了點頭,顯然和他是一樣的看法,後面進來的這位盛小姐如果不能有比下午的表演更出彩的東西,恐怕中選的就會是這位姜小姐了。
想到這裡,盧會奇對接下來的進程多了幾分期待,他隨意地翻了翻被自己寫了不少東西的本子,外面適時地響起了一陣敲門聲。
孫時稍稍坐正了些身子,顯然也是有幾分興趣,他沉聲喊了句,“進來。”門便被推開一道弧度。
帶頭的小王伸了伸手,紳士風度十足,低聲謝過他後,一個秀美的身影就帶着屋外的陽光一起踏了進來。
得體地和兩位導演打了個招呼並且短暫介紹了一番自己,面對着二人在自己身上掃來掃去的目光,她神態自若,氣質悠然。
這使得盧會奇多了幾分驚訝。
身爲導演,負責演員的試鏡和挑選,他當然是閱人無數。或侷促或老成,或如履寒冰或談笑自若,他都曾見過,但是沒有一個人如同這個女孩兒這般擁有着一身大氣和睥睨。
明明是自己二人在考校她,局面卻好像反變成她在審視度量他們二人,而且全程她還一言不發,只用眼神和氣度就做到了這一切,這使得坐着的盧會奇稍微有幾分不適,總覺得自己彷彿矮了人一頭似的。
這種強烈的,明明不張揚卻處處存在濃郁得讓人窒息的氣場,盧會奇很少在新人身上看到,那種強烈的自信感,他印象中也只在幾個老牌演員身上見過。
覺得自己已經快要被征服的盧導演掩飾性地咳嗽了一聲,說出了自己的慣用臺詞,“不要緊張啊。”
剛說完他就想給自己一巴掌,畢竟站在對面的人表情裡找不出一絲緊張,反而是他自己莫名有幾分侷促。
他放在桌子上的手交疊在了一起,頓了頓才繼續道,“我們今天就是一個很簡單的測試,因爲劇中的一個角色最近會出現空缺,我們正在尋找替代的演員。你今天在鏡頭面前的表現很出色,我們決定給你一個機會。接下來你會有幾分鐘的準備時間,演一個三到五分鐘的片段,準備好了就喊我們。”
說完這段話,對面的女孩兒就乖巧地應下了聲。她從進場起一直掛着的笑容一瞬間又加大了幾分,帶了幾分狡黠俏皮的意味在。
正如盧會奇所見,這會兒的盛繁心情不可謂不愉悅,她此前的猜想在這番話中已經得到了印證,再聯想到之前在片場莫名消失掉的姜華,以及對目前局勢的瞭解,盛繁已經將事情的真相在這幾秒之內回原得七七八八。
對事件的掌控力讓她頗有底氣,她喜歡這種感覺——把步調掌握在自己的手裡。
她猜到了盧會奇和孫時要在自己和姜華二人中間挑選一個作爲替代者的意思,她也猜到了如果自己成爲了勝者,那麼將來很有可能會等待着自己的封殺命運。
那麼問題來了,是要藏拙呢?還是正常發揮?
盛繁苦苦地思索着這個問題。
一旁的盧孫二人見盛繁低首沉思,還以爲她是在苦惱這突如其來的試鏡應該表演什麼爲好,由於之前的第一印象還不錯,盧會奇很好心地沒有開口說話,以免造成干擾。
這樣封閉的試鏡空間裡,還坐着兩個對你虎目圓瞪的主考官,誰能靜得下心來細細思考,誰又能按捺住心頭的忐忑和緊張發揮演技?
這是如今劇組都很愛採用來虐人的一種試鏡方法,爲的就是考驗演員面對高壓力下的心態和抗壓能力。
畢竟作爲演員,你以後要面對的陣仗都小不了,若是無法讓自己適應他人注視的目光以及這種目光暗暗施加的壓迫感,那這個演員也就沒有再繼續混下去的必要了。
盛繁頂着兩雙炙熱的目光,只是斟酌了一兩分鐘就得出了結論——乾脆自由發揮。她不故意壓制演技,也不帶着目的性全力一搏,就毫無雜念地,自然地,去演一出自己喜歡的戲。
考慮好後,盛繁擡首淡淡一笑,她腰脊挺直,氣質清濯。
她看着對面二人,卻又不止是看着對面二人。
透過那兩道身影,她彷彿看到了過去成千上萬舉着她的名字對她高聲吶喊爲她加油打氣的粉絲們,也彷彿看到了一羣又一羣帶着冷酷嚴肅的面孔,帶着審視懷疑目光打量着她的導演和負責人們,她彷彿看見了無數長槍短炮,記者們舉起手中的話筒瘋狂涌向她遞到她的面前,也彷彿看到了一句句質疑辱罵的話,夾雜着陌生人的惡意,如同冷箭般狠狠射向她。
她站在原地,想了很多,卻又好像什麼也沒想。
許久,她清冽的聲音在室內徐徐響起。
“我選擇的試鏡劇目,是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