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場戲,都必定有自己的內在結構。從人物對話到性格展現,從站位走位到動作姿勢,都是一個演員在平面鏡頭中爭取自己存在感的可用手段。
如果只是單人戲,則不管演技或強或弱,在當今這個科技爲上的年代,都可以靠後期剪輯和音樂填充來彌補。
但雙人甚至多人戲……
演技上的哪怕是微小差距都會透過戲目結構的失衡而傳遞給觀衆。
就算無法清晰的感知到是哪裡出了問題,但觀衆也能明白,這場戲,存在問題。
一般來說,不可能出現兩個演技完全相當的演員,故而導演也會根據自己的判斷,來通過改變分鏡鏡頭,改變演員站位,改變對話多少等等的方式,來儘可能地幫一場戲達到平衡。
但問題就在於,葛晉對盛繁和平靜二人的認識,出現了偏差。
在鏡頭的分配上,葛晉的心是偏向平靜的,這就導致在最後的鏡頭呈現中,那點本細小的差距被拉扯得極爲明顯,結構走向都趨於混亂,盛繁在一幕幕鏡頭中成爲了無冕之皇。
葛晉指點平靜道,“你方纔的氣勢完全弱下去了,甚至越到後面,越有被蓋住的意味在。邵長歸四處走動,你不能也跟着動,這樣體現不出匡桐這個人物內在的強勢來,而且有點亂。”
平靜認真地聽着,點了點頭,“我方纔是爲了表現匡桐內心地焦慮,以及她對邵長歸這個人的潛意識排斥,我沒想到在鏡頭裡會表現得混亂起來。”
“不。”葛晉擺了擺手,“不是混亂的問題。”
事實上,只要走位走得好,根本不存在什麼鏡頭混亂的問題,最主要的,還是結構失衡的問題。
猶豫幾秒,葛晉還是決定明說這個殘酷的事情,“你跟着盛繁走動的話……很容易被壓戲……等下你再熟悉熟悉劇本,多靠微表情和肢體動作,儘量第二條就過。”
平靜面色一白,點了點頭。
事實上,她今天着實狀態不怎麼好,酒店的牀一連睡了幾日,她都因爲認牀夜夜不曾好眠。
但面對葛晉的問話,她還是否認了這一點。
會因爲身體的原因而導致拍出來的東西不好的演員,在她看來,實在不能算是一個好演員。
而且,她也是真心實意地認爲,自己的演技,可能確實是比不上盛繁——至少在剛剛的那幕戲中是這樣——即使這聽起來很荒謬。
平靜剛拍完那條,就已經跟葛晉一同看了方纔的片子回放。
葛晉或許礙於情面沒有說出來,再或許是連葛晉都沒看出來,但平靜很肯定,盛繁一定還留有餘力。
她根本沒發揮出自己的全部實力。
深深吸了口氣,平靜無聲地往片場中央走了回去,不少人的目光都因爲她的出現而短暫停留,卻又擔心冒犯很快挪了開眼去。
“快,給靜姐送瓶水過去。對了,還有盛繁。”
見平靜朝盛繁的方向走過去,彭蓬眼睛一亮,極快地就從旁邊的一個大紙箱裡摸了兩瓶礦泉水出來,扔給了站在自己身側的助理。
這水是劇組提供給所有演員及工作人員的,任何人都可以隨意取用。
“爲什麼啊?”助理一臉懵逼地看向突然發瘋的自家藝人。
彭蓬斜睨他一眼,彷彿得道仙人指點下界凡人一般語重心長,“小朋友,睜大你的雙眼瞧瞧……這是個人情社會啊……”
……
那一頭,平靜已走到了盛繁面前。
“你演得很好,以前有專業練過?”
盛繁朝着平靜一笑,完全沒有任何壓過了平靜而驕傲自得的意味,依舊是二人早上吃早飯那般親近。
她俏皮眨眨眼睛,並未直接回答這個問題,“畢竟這世上可沒有什麼天才。”
她若不是有從前那十來年演戲經歷,讓她一個新人去面對沉心浸淫演戲一道的平靜,她能做到壓制,能做到出彩?
不可能的。
和這世上大多宣揚的正直價值觀不同,娛樂圈是有捷徑的,但娛樂圈絕不存在不費力就能登頂的好事。
誰都需要努力。
雖然從前的她被無數導演和同行誇讚爲天才,認爲是近十年來最具演戲天賦的新人演員,但沒人看到她在背後成千上百次地演練。
她對着鏡子一個表情一個表情地試驗,只爲了找出不同鏡頭最好看的那一個角度,讓自己能表現出自己最美的一面。
她拿手機一遍遍地錄下不同語氣演繹地臺詞,分析這其中微小的差別帶來的不同感受,以便讓自己日後面對導演的挑剔能最快時間找到他們想要的東西。
她夜以繼日乘着拍戲的空當畫出自己腦海中合理的分鏡圖,對着上面勾勾畫畫,一次又一次地練習走位站位,哪怕這些東西她暫時排不上用場,她也像塊海綿一樣瘋狂汲取着所有知識。
她知道她沒有專業訓練,天生就弱人家一頭,天賦什麼都是虛的,只有努力,是實打實能讓人安心的東西。
平靜朝她感激一笑,眉眼中帶了幾絲戲謔,“你方纔根本沒有拿出全力和我對戲吧。”
盛繁笑嘻嘻地岔開話題,“靜姐你剛剛有個角度特別好,待會兒拍第二條的時候我跟你指一下,你走動幅度不用太大,拍出來肯定好看。”
平靜哪裡聽不出來她的好意,眉目柔和中帶了幾分對小輩的喜愛和包容。
她摸了摸盛繁的頭頂,笑意柔軟,難得有了主動親近人的舉動,“好,待會兒聽你的。”
她本就不是心思狹窄的人,雖然方纔因爲葛晉的話,心裡有幾分難受和不是滋味,但這並不代表她會遷怒到盛繁的身上。
再加上盛繁很明顯並不是咄咄逼人,相反,一直友善地對平靜傳達出好意,平靜更是做不到對她生氣。
這樣有潛力有心性的小輩,也值得她相護。
溫雅汝不知何時早已默默離開,盛繁和平靜又說了幾句話,補了補妝,第二條便再次開拍。
這一次,拍得極其順利。平靜本來就是老戲骨,稍加指點,一些自身注意不到的問題就可迎刃而解。
在這裡不得不提到,對戲也有兩種方式。
一種是獨戲,即各演各的,在這種形勢之下,演技好的就可能對演技稍弱的造成壓戲。
還有一種則爲合戲,在合戲之中,演技更爲精湛的人可以利用一些小手段對剩餘的演員起到帶戲的作用,在這樣的氛圍下,會形成1+1>2的效果出現,無疑是所有導演最樂見其成的一種結果。
但帶戲對演技更好的那名演員來說,無疑是要付出更多精力和時間,若是和其他演員不熟,很少會有人願意做這樣未必收得回成本的事。
有些粉絲常常會說,我家某某在某部戲裡表現得格外好,演技大幅提升,這是他努力的結果,說明他一直在進步!
但細心的人很容易發現,這名演員也許在下一部戲中,就又會變回自己從前的演技水平。
這正是帶戲所帶來的變化性。
在謀殺者拍攝今天的第二條中,盛繁沒有如之前那般選擇獨戲,而是一直默默和平靜在合戲,甚至某些地方還很隱蔽地帶戲,讓整個鏡頭畫面呈現出一種濃郁的戲感,輕易就將人帶入情境,跟着邵長歸和匡桐的對峙一起毛骨悚然。
一條拍完,輕鬆過關,葛晉激動地鼓了兩下掌,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推了推眼鏡框,面色冷靜。
“拍的不錯。”
他身後,不少工作人員都捂嘴偷笑,葛大導演還真以爲沒人看得出來呢。
不過笑笑也就算了,當面打趣這種事情他們還是不敢做的。
這條過了,後面的戲也就好拍了。順順當當地過了幾條,下午就到了溫雅汝的戲份。
她膽子小,公司也管得少,不怎麼看好,每每上戲都沒有助理或經紀人陪同,孤零零一個人在劇組煞是可憐。
她性子內斂不愛說話,骨子裡藏着一種自卑,來劇組這麼久了,也就只和盛繁說得上兩句話。
讓盛繁奇怪的也是這一點。
謀殺者並不是什麼小劇組,哪怕只是一個女三號,放在外面也是炙手可熱,能讓人擠破腦袋。
那麼,性格怯懦的溫雅汝,究竟是憑藉什麼獲得的這個角色呢?
盛繁默默思索。
下午這場戲是溫雅汝和自己家人的互動戲。生在富裕家庭的李倩倩自小性子就驕矜高傲,不諳世事,雖天真,卻慣於目中無人,是典型的富家小姐做派。
她得在短短一幕戲中靠幾句對話詮釋出這個角色的性格來。
她找盛繁請教的也正是這裡。
“當你不知道怎麼演繹角色時,可以用拆分的辦法來一一對應角色的特性。”盛繁這樣教道。
事實上,這也是方法派演員中很爲流行的一種小技巧。
“比如,李倩倩的性格之一,高傲,從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再到下巴,脖子,肩膀,等等等等,你認爲可以調動來表現的有哪些,又該用什麼樣的角度,什麼樣的弧度去在鏡頭中呈現?這是你該思考的問題。”
盛繁沒有全部和她點明,反倒只是略加提點。方向她給了,能做到什麼程度,表現出如何的狀態,就是溫雅汝該自己思考的東西了。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若是假借提點之名,把所有的表現方法都強加給了別人,最後只會扼殺一個演員自我發揮的靈性,長此以往,實非好事。
希望溫雅汝能不辜負她的好意。
打板後,盛繁的目光跟着在場衆人一同投到了溫雅汝的身上。
在劇組裡,溫雅汝一直呈現出一種畏畏縮縮的怯懦感,她永遠耷拉這一張臉,哪怕長得小巧可愛,卻也沒誰願意多看她兩眼。她不說話時,整個人都呈現出一種灰撲撲的狀態來,無精打采。
但此時,當燈光投到溫雅汝身上時,這個女孩面上的羞怯和不知所措全部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彷彿從骨子裡生出來的自信和驕傲,下巴微仰的同時,眼神卻微眯而懶洋洋,露出一種說不出的氣質來。
一瞬間,彷彿她的身邊已經聚滿了所有的光彩。
這根本不是溫雅汝。
這是李倩倩。
在所有人無聲的震驚中,盛繁默然,而後徐徐綻出了一個極其燦爛的笑容。
她想她知道——溫雅汝憑什麼得到這個角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