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繁這個小姑娘的狀態不太對,這是所有在場的人都看出來了的事情。
其實原本之前拍着還好好的,兩個年輕人在場中央美美地走來走去,他們底下這些工作人員也安安心心地跟着拍來拍去,但是也不知道是哪一個瞬間,負責第二機位的那個平頭男孩兒開始覺得有些不對勁。
具體是哪裡不對勁,他也說不上來,他上學時語文成績就不好,此刻好多隻露了半張臉隱隱綽綽的成語從他腦海裡飄了過去,但他一個也抓不住。
他只知道,鏡頭裡原本維持得很好的某種平衡,被那個小姑娘的一個眼神給打破了。
她驟然對着鏡頭望來的那一眼,情緒飽滿得讓人心驚,連他都隨之愣了幾秒,被那眼裡充斥着的絕望和麻木嚇了一大跳,一時之間竟然連自己該做什麼都忘了。
本來鏡頭裡男孩和女孩身上傳達出來的氛圍和情緒是緩緩保持在一個平穩的界限的,但就是那一個眼神之後,整場鏡頭的感覺就變了,那女孩身上的強烈氣場成爲了壓倒性的存在,原本該是故事裡主角的男孩卻瞬間微弱了下去,變得渺小而失去了其存在感,明明都是在鏡頭的正中央,人們的眼神卻彷彿只能看到那個女孩了一般。
她成爲了唯一的主角。
這種微妙的感覺雖然細小,卻能讓在場的每一個人強烈地感覺到,並且爲之驚訝震撼,大家幾乎能體會到在這樣強烈的氣壓下連青程還努力讓自己保持住狀態的僵硬和費力感,並且心有同感地微微同情他的遭遇。
光是在那個女孩的目光餘風下,他們都彷彿能被感染到那種極其負面的頹然情緒,而身處風暴正中心的連青程,境況該是多麼地困難?
還好這樣的氛圍並沒有存在多久,很快,那個女孩就在導演喊卡之前,彷彿脫力一般跪坐在了地上,然後徐徐變得沉默而呆滯,沒人敢上前去碰她或者喊她,連導演都反常地肅起了臉,擺擺手讓大家安靜別動。
他沉聲道,“她這情況,恐怕是入戲了。”
大家徐徐吸了一口涼氣。
這樣的情況在演藝界不是少數,但出現這樣的情況的,無一不是對電影愛得近乎癡狂的瘋子。
當然,瘋子素來還有個別名,叫做天才。
當年華夏電影的黃金十年裡,最爲引人注目的天才之一就是影壇出了名的工作狂人賈豫西,他的作品數目並不多,但無一不是精品,部部人物形象豐滿得讓人嘖嘖稱奇,只差一步就能封神,成爲在無數年的後世還能爲人津津樂道的影壇大師。
但他沒有。
原因就在那部至今都未能完成最後拍攝工作的電影《玉麟奇談》裡,當年的賈豫西飾演那個爲愛癡狂不顧一切的傳奇戲子玉千容,入戲太深反倒活生生把自己給搭了進去。
電影還沒拍攝完成,他就被拍攝現場的工作人員發現了精神狀態不太對的現象,據說他堅持認爲自己是連續三日不吃不喝不休息也要排完戲的玉千容,時而還大哭大鬧着要找在片子後半段已經去世的玉千容的愛人除夕,不找到他就要自盡隨除夕而去。
當時把工作人員嚇得夠嗆,連忙給賈豫西找來了當時片中除夕的扮演者陳馳,然而看到陳馳的那一秒,賈豫西便大鬧,說他不是自己的除夕,他的除夕被人藏起來了,不給他,大罵所有的工作人員都是壞蛋,情緒十分地激動且極端。
當時陳馳被鬧得沒辦法,只好現場化上了除夕的妝容,換上了除夕的衣服,然而賈豫西依舊不認他,只一個勁兒地鬧着要找除夕,最後更是不顧形象大哭大鬧。
足足鬧了一晚上後,賈豫西終於安靜了下來,就在所有人都以爲他冷靜過來後,賈豫西在自己的房間裡服安眠藥自盡,還好及時被工作人員發現,送到醫院去洗胃救回了一條命,而衆人也終於開始正視賈豫西的精神狀態。
在連續三年換了無數心理醫生都無果後,一代天才就此隕落,終其一生都待在精神病院裡,無妻無後,僅僅三十九歲便遺憾離世,留給所有粉絲悲痛的心情無法消解,至今未完成的《玉麟奇談》還不斷有人提起,言語中盡是可惜嘆惋。
對於一個演員來說,入戲難,然而齣戲……更難!
出不了戲的演員,就如同被禁錮在狹小空間裡不得自由的金絲雀,一輩子都要揹負着角色的喜怒哀樂而生活,精神出現問題只是時間長短的事。
這也是爲什麼那麼多體驗派演員需要漫長的時間來拍一部電影的原因——他們需要時間,讓自己入戲和齣戲。
電影藝術,就如同一個精緻美味的毒蘋果,美則美矣,卻也同時擁有着驚人的毒性,一個不慎,閉眼過去就是地獄。
但即便如此,依舊有如此多的電影愛好者前仆後繼地進入這個行業,有的碌碌無爲也就罷了,但身處上圈的不少天才人物,卻經常會被那一瞬的美景迷眼,不計代價地也要受魔鬼地誘惑如同飛蛾撲火般把自己全部身心奉獻給這個危險的事業。
有人曾經好奇過,入戲是一種什麼感覺呢,曾獲得過華語電影終身成就獎的老人祁明芳嘆氣形容道——演員入戲的那一瞬間,就好像古武小說裡打通了任督二脈的高手一般,你的眼睛能看見更遠的事物,你的耳朵能聽見更細微的聲音,你彷彿身處世界的巔峰,渾身都是用不完的力量,渾身的神經都敏感而高度發達,像是黑色天幕裡一瞬炸開的絢麗煙花,你的全世界都擁有了光。
把自己完全融入進角色裡的那種舒暢感,那種極度強大又自如的感覺,讓你彷彿能窺見更遠處的天光和風景,無數的演員瘋狂地尋覓着這種感覺,爲此不惜付出自己的性命。
許多人疑惑,爲了那一瞬的美麗,而付出自己一生的氣運,那樣的交換是否值得,但只有圈內這些體味過電影美妙滋味的演員才明白,那是多少人尋覓一生都未必可得的機遇。
那是隻有天才,才能觸及的瓶頸。
看着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裡的盛繁,導演侯平岑的眼中極快地閃過幾縷光,看着她的眼睛裡又是讚歎又是驚訝,整個拍攝場地因爲盛繁突如其來的狀況,陷入了某種極其詭異的平靜,大家大氣都彷彿不敢喘了一般,近乎崇敬地看着那個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裡的女孩。
入戲時間拖得越長,越是不利於從角色裡出來,雖然不明白爲什麼盛繁在自己那樣的絮叨聲以及完全無劇本的拍攝裡都還能這麼玄幻地入了戲,但侯平岑還是第一時間意識到,這小姑娘,大約是個不可多得的天才。
他可得把這塊璞玉給保護好了纔是。
侯平岑在人羣裡打量了一轉兒,朝連青程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去看看情況。
終於,又過了幾分鐘,盛繁身上那種絕望的滄桑氣息才淡去了些,她的眼珠子轉了轉,有幾分迷茫地打量了一圈四周,嘴脣微微囁嚅,卻有些遲鈍地說不出來話。
在她的世界裡,這幾分鐘宛如一個世紀一般,她已經經歷了一個女人從相愛到她的愛人死去的漫長光陰,清醒過來時,宛如做了一場極其清醒的大夢,連自己的名字都花了一點兒時間纔想起。
她怔愣地看着面前的年輕人,聲音微澀地問了一個有點蠢的問題。
“……連青程?”
俊秀的男人先是微愣,有些吃驚地張了張嘴,回過神來後似乎是覺得有幾分好笑,低低地笑了起來,然後聲音越來越大,笑得忍不住狠狠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他笑夠了,才憋住笑意點了點頭,眼睛彎彎,“對,我是。”
***
又是一番折騰後,連青程的這個MV總算是收集完了全部的鏡頭,衆人也終於得以收工。
笑着等盛繁和連青程都卸完妝一齊離開後,侯平岑才似繃不住了一般瞬間在臉上綻開賊兮兮的笑意,跑到休息室開始激動地撥電話。
聽着聽筒另一端一直顯示無人接聽狀態的嘟嘟聲,侯平岑有些焦慮地在原地轉來轉去,而等了許久,在那頭終於傳來一聲低沉得有幾分清冷的喂後,侯平岑簡直興奮得差點跳起來。
“喂!喂!師弟是我!聽得見嗎!喂!”
他一連串的問題砸過去,導致那頭直接沉默了數秒無人說話,然後在侯平岑如連珠炮一般疑惑的喂聲裡,那頭直接掛斷了電話。
侯平岑:“……”
他咬牙切齒地瞪着手機屏幕,花了好幾秒才接受了這沉重的打擊,然後又花了幾秒重新整理好心情,把電話打了回去。
他這次學乖了,沒有聒噪地對着話筒吵吵嚷嚷,而是溫柔得宛如綿羊一般喂了一聲,在那頭繼續沉默數秒,彷彿即將再一次掛斷他電話,侯平岑對此嚇了一大跳,不敢再裝神弄鬼,連忙說起了正事。
“小關啊,我和你講!我發現了一個天才!”
那頭頓了兩秒,才帶着一種冷漠又有些嘲諷的語氣頗爲疑惑地回問道,“你那種傻子都能拍的MV場地,也能出天才?”
侯平岑:“……”
那頭繼續毒舌地補充道,“你的眼光就和你的技術一樣糟糕,對於你說的天才,我覺得你還是自己留着玩吧。”
說完,電話那頭的人就有了掛斷電話的慾望,這使得還沉浸在自己的自尊心炸裂的哀痛裡的侯平岑忙不迭地忘記了自己剛剛的羞憤,哪怕大呼小叫也要留下自己這個能力出衆的師弟。
那個小姑娘確實是塊兒不可多得的璞玉,侯平岑想,他能幫上一把,就幫一把吧。
他深吸了口氣,快速道,“等等!是真的,那個女生在拍MV的時候,入戲了。”
這話一出,聽筒兩頭都迅速地沉默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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