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飛機,白琅打開小盒子,原來是是小巧玲瓏的蛋鍾。這玩意在中國幾乎見不到。
蛋鍾這玩意很能說明德國人的偉大的刻板。德國人發現,煮蛋和煮菜很不一樣,蔬菜在鍋裡炒煮,不一會顏色便由青綠變黃,但是煮蛋不一樣,肉眼看不到蛋殼隨時間在微妙的改變顏色。認真又善於思考的德國人就研究起來,發明了蛋鍾,精確地控制煮蛋的時間,不像我們國人煮蛋,“蛋煮得差不多了,熄火。”
蛋鍾早先是機械的,後來發展到電子的。綠娣送給白琅的是電子蛋鍾,掌握時間更到位。
爲何綠娣要送他蛋鍾?僅僅是掌握時間?正如癡情的女人,愛贈送男人襪子,自有其隱喻。
鄰座一位女人,對小而美的蛋鍾也很有興趣,便問是什麼?白琅側過臉,見是一位同樣小巧的中年美人,中國人的臉型。白琅便盡其所知,當起蛋鐘的講解員。
“德國人本身就是個蛋鍾。德國的雞蛋有身份證,消費者能知道每個蛋的戶口和出生時間。由此不難看出爲什麼德國的製造名揚天下。我祖父那輩的人,就知道德國的東西好。”長相好氣質高雅的女鄰說。
白琅認真聽着,這是對人的一種敬重,對有氣質的女人,有修養的男士,不敢輕慢。
“德國在歐盟中的地位高,同德國人的認真和精細有關,這種精神也是國家的軟實力。”白琅說。
“我們上海的地鐵,一號線是由德國人設計的。我大姑家住上海,就在一號線旁邊住。大姑父是搞工程的,他就很佩服德國人的設計思想。一號線路上的每一個室外出口,都有三個上升的臺階,進入地鐵,先登三臺階,再下行。這個看似簡單的三臺階,卻有着對地鐵大環境的考慮。上海地處江南,臨黃埔江,夏天多暴雨,容易形成內澇,三個臺階就是防止雨水倒灌地鐵。但是二號線的出口就不是這樣的,國人設計的,容易暴雨倒灌。不知道爲什麼不學習德國人的設計?”
閒扯了一會,女鄰便不再絮語,她不是那種開口就止不住嘴的貧舌婦,這就是一種修養。
白琅已經名符其實升至爲成功的畫家,他已具備比較強勁的氣場,從容的打量着她,見女鄰在聚精會神的看一本書,有時會意一笑,笑的時候很有感染力。可能看累了,她靠在座椅背上閉眼休息。白琅想看一下她看的是什麼書,可是書包好了封面。
這時,一位同樣不俗的掛大耳環的女人,從後邊的位置上拿來一件外套,輕輕的蓋在白琅的女鄰身上。白琅用手勢對耳環女表示,他能不能看一下女鄰的書?她表示可以的。
白琅翻開書,書名是《別情鉤沉》,勾出的是情場別樣逸事。有歷史學家陳垣同他的女學生、秘書劉乃和的老少戀,徐悲鴻同他的女學生孫多慈的戀情,李鴻章的孫子李廣平同女生的戀情等等。
《別情鉤沉》文筆雋永,語言如珠串,可讀性強。選入的男女另情,悲情甚濃,幾乎大都是隻開花不結果的,好花從沒有結果的。文字中透出淡淡的憂傷,就像白琅女鄰眼神中的憂鬱。
《別情鉤沉》中的男女主角,對於經歷的波瀾壯闊的情事,幾乎都密藏心底,同軀殼一起進入墳墓。其中女學生文樹新同教師y先生的生死戀,可說是悽慘。私情幽會中誕下一女,不幸文小姐十八歲在苦苦的思念和病中夭亡。自從文樹新同y先生相愛,她就詳細的記下其感情,厚厚的愛情日記,真是一寸相思一寸灰。在文小姐死後,得以披露。《民國少女日記》,曾經分風靡於社會一時,但時過境遷,雖不能說終結但也就沉沒於時光的海底。
風靡一時的也註定是下沉。
《別情鉤沉》將這些曾經滄海的別樣男女真實纏綿的生死情,集中在一起,也卻能令人深思。作者的用意何在?是讚美或是警世?是遺憾或是鞭撻?不同的讀者會有不同的理解。
掩卷於《別情鉤沉》作輕輕的太息時的白琅,聽得有柔軟的輕輕的鈴音般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喜歡這本書嗎?”
白琅知是女鄰在說話,扭過頭一笑:“這樣的書,書店裡很難見到。”
“看來,您是書的知音人,請問您故鄉何處?”
“不敢。父親生於霸王別姬之地,母親生於尾生抱柱之處,父母謀生落腳在國共逐鹿中原最大戰役之所,也就是我出身所在地。因此,這三個地方我都視爲故鄉。”
女鄰莞爾笑了:“這三處都是多情之所。項羽是多情將軍,尾生是爲愛而死的癡情人。國共其實是分不開的情仇雙方,歷史還得逼請雙方握手。你所言的三個地方構成斜三角,孔子、項羽、劉鄧,牽住三個角,角內大片山水,是人傑地靈之所啊。”
白琅不由得一驚,他遇到的生熟之友,問到他的家門,常以上述方式答之,很少有人能這樣完全回答。可見女鄰是個中國通。中國人能過中國通的並非很多!
“再請問,您出生地有所大學,大學內有位文學教授,名艾椿,知道他嗎?”女鄰披上她的女友的外套,高空略有些寒意。
“當然知道!”白琅點頭,“他是位值得尊敬的學者、教授。他的學生對他有好評,自然也有惡評,指責他有些亂七八糟的人生故事,但是幾乎所有的成功者,誰不是從亂七八糟中爬過來的?”
女鄰眉毛一楊,她想這位旅途近鄰出言不凡,多了幾份看重。她從坤包內取出一份打印材料,交給白琅。白琅看標題是:傅鈞山生平。
“傅鈞山這人,在家鄉被譽爲清官,他雖不過是副市長,但他青史註定留名。憑他的愛民如父母,他被市人大代表的選票推上副市長位置,因爲他分管環境綠化,在他任上,綠化率提高了22%,被譽爲綠化市長。退休以後,他擋住身藏炸藥的歹徒,與歹徒同歸於盡。他不是靠宣傳、靠鑑定、靠決議、靠悼詞留名,靠這些手段也留不住名。歷史如大浪淘沙,淘去了不計其數的庸官,留下的是真真的好官以及可惡的禍國殃民的官僚。”
看完《傅鈞山生平》,白琅表示了上述看法。白琅覺得寫的不錯,不是泛泛而談,有具體的細節。一定是比較瞭解傳主的有相當文字水平的人寫的。
“寫的不錯,作者是誰?”白琅問。
“就是艾椿教授。”女鄰說,“因爲傅鈞山壯烈而亡後,不少老百姓自動寫了對傅鈞山這位父母官的回憶文章,寄到了市報。市報總編一向視傅鈞山爲恩人,他有回拍板在市報上登了一篇關於揭露某局官僚主義的文章,這局長是本市書記的紅人。局長向市委書記告惡狀,要拉總編下馬。作爲常務副市長的傅鈞山,力挺報社的監督行爲,說服市委書記,不僅不能處分總編,還應該鼓勵報紙的輿論監督。憑着傅鈞山的地位和人格力量,市委書記沒有輕舉妄動,。後來這位局長因貪腐露陷,革職進班房,並且也連帶市委書記下馬。傅鈞山力保那位市報總編的大義,是在市委書記下馬後,負責宣傳的市常委透露給市報總編的。”
白琅頻頻點頭。
“市報總編彙集了百姓自發寫的對傅鈞山市長的紀念文章,匯成一冊。”
“這樣的紀念文章有價值,總編做了件好事。艾椿教授寫這篇文章一定花了不少功夫。”
“許多人不知道,艾教授同傅鈞山是莫逆之交。”
“難怪文章文情並茂呢。”
“他倆是真正的君子之交,不會張揚,不會互相吹捧和利用。這纔是中國傳統的儒家倡導的淳樸的人際關係。”女鄰說,“你知道張靜江,蔣介石的高參,家教極嚴,以儒家文化治家。他的三女兒張芸英,留學過美國,中西文化修養,使她氣質如蘭,宋子文曾爲她傾倒。張芸英同宋慶齡的關係很好,可說是君子莫逆之交。張芸英從不向宋慶齡提什麼個人要求,即使自己沒有住房,後來還是宋副主席得知,幫她解決了住房。我這樣說,是因爲現在中國的人際關係太過於功利。無窮的個人利益追求毒化了人們的交往,都爭着往自己先富起來的路上狂奔,不擇手段擠壓同胞。尤其是官場,爾欺我詐勾心鬥角日甚,丟掉了爲人民服務的宗旨。”
白琅感到這位高雅的女性對中國的現狀很瞭然於心,他想進一步問她個人的背景,但怕有些唐突,不過既然在人生路上偶爾相遇一位高人,如果失之交臂,豈不可惜?
正在考慮從何處切入,拓展話題,進一步瞭解對方時,她卻發話提問:“請問,您聽說艾椿教授所在地方,有位民營企業家苟經理嗎?”
“知道,只是沒有見過面,但是我熟悉他的女兒。”
“她的女兒叫什麼?”
“女兒是隨母姓的,名叫簡眘,歷史研究生畢業。”
“請問,您的專業?”
“讀過大學美術專業。”
“很冒昧:您是否是畫家白琅先生?”
白琅站起來,他的一米八以上的大個,在飛機上更顯高大。白琅向女鄰恭敬的微微點頭:“在下正是。”女鄰示意他落座。
“請問大姐,您是沈園先生吧!”
沈園微笑的擺了下手,請白琅坐下:“你剛上機的時候,我就有似曾相識的感覺。簡眘在河南山區支教回來後就同我說起你,描述過你。你們都很佩服那位從吳門來支教的女教師,那位代理校長柳老師吧?”
“那是一段難忘的經歷,生活有些艱苦,但是生活充滿了意義,不是刻意去找得那種意義。”
“柳老師是位有理想的女性,是位很棒的語文教師,她以後可能會提拔,但如果從政,那就可惜了。”
“據確實消息,她已經當了副校長。”
沈園輕輕嗟嘆一聲。
白琅同沈園的距離很快拉近。她談起她同簡眘的關係,是從僱請她看書店開始的,以後成了知己。簡眘是位很不錯的女孩,不依仗有錢的父親,獨立於社會。可惜她的感情生活不如意,因爲腿有殘疾,加上年齡偏大,婚姻的腳步匆忙了些,找了一位離婚過的男人,品性欠佳,竟然在她懷孕時暴打她。已經離婚,生下的孩子,她的母親抱回帶着。失敗的婚姻,可能是女人成長的一所好學校。
“我後來因爲簡眘姐弟再三相邀,進了苟經理的公司,那時苟經理的公司已經出現危機。中小民營企業在中國很艱難,國營大企業壟斷局面不破局,政府的長長的手不收回去,中小民營企業就沒有坦途。我進公司不久,苟經理就因企業下滑心情鬱悶老傷復發而臥牀不起。”
“再要強的人,也無奈於病魔。”白琅說。
“我這次來德國,是來考察一家德國企業,打算合資建廠。同行的還有苟經理的兒子,這孩子已經長大了,不再是男孩。有技術和能力,這要感謝他的義娘紫蛾媽媽,聽說這位義娘原是苟經理請的保姆。也許因爲投緣,義娘勝於親孃。很可惜的是,這位義娘不久前得肺癌身亡。中國女性因廚房污染和大氣污染,肺癌率比男人高許多。”
“我僅見過紫蛾一面,那可能是在她困難的時候,半夜被便衣警察糾纏。那時,我從朋友家中玩得晚了,回去時正遇上了糾纏場面,正巧艾椿教授也打的經過,艾教授是位很講義氣的人,他當即認紫蛾爲妻子,方纔解圍。”白琅憶起多年前紫蛾落難的夜中情景。
“我聽艾教授提起過你,說那時你毅然站在艾教授一方,他甚爲感動。生活中有些場景會讓人記得一輩子。”
“那倒不是完全因爲有艾教授在場,而是看着兩個警察便衣對付一位女人,即使是所謂壞女人吧,你也會站在女人一邊。否則你是男人麼?現在不只一次看到或聽到,光天化日下暴男欺負女人或弱者,而沒有男人站出來,人類社會快成了動物世界。我喜歡看動物世界,非洲的動物大遷移,成羣的獅子虎豹最愛攻擊角馬,一頭角馬被撲倒,其它的角馬似乎無動於衷。但我們是人類,不能眼看強勢的人欺凌弱勢的女人。當時我想我不是角馬,上前論理。”
沈園笑了起來,說了一句俏皮話:“可是你強健可比角馬。”她掏出一方巧克力給白琅,“你別介意!”
白琅笑了。
下飛機之前,白琅想能否索要沈園的手機號?他要不要把自己的名片交給對方?正猶豫間,剛纔那位給沈園打瞌睡時送來外套的女人過來了,低聲說着什麼。爲便於她們交談,白琅去廁所方便。從廁所回到座位不久,飛機開始降落。
陪同沈園的女性接近中年,眉宇間有一般女性所沒有的那種菊花死的淡定。下飛機分手前,她對白琅說:“假如您碰上艾教授,請您代我問他好,就說‘學生簡媧仁願他長壽。他一向關心的落難妹修行大爲長進,已是比丘了。’”
“好的,一定!”白琅恭敬的說。因爲忙着下飛機,白朗同沈園的隨行者來不及多談。
白琅同沈園分手前,竟沒有交換彼此的手機號。白琅頗有些遺憾,因爲像沈園這樣高風亮節的女人,生活中可不容易碰上。白琅有失之交臂之憾。
令白琅意外的是,他隨身的挎包裡,竟留有一份《傅鈞山生平》,這份打印稿怎麼沒有及時還給沈園?假如這僅僅是一份,那沈園一定會着急的。
他在打印稿的反面見有一個手機號,也顧不得是誰的,便打了過去,果然有位女士接聽,原來她是飛機上沈園的女伴。
“很冒昧,打到了您的手機上。”白琅說了通話的緣由。
“那是我的一個新開的機號,寫給沈經理的。”
“哪我怎樣把這份材料寄給你們?”
“沈經理說知道這份材料在你那裡,需要麻煩你的是你能不能將它送到艾教授手裡,請他訂正。”女士淡定中不失甜味的聲音,“您也有東西遺留在我們這裡,要不要寄給您?”
“什麼東西?”白浪想不起來是什麼東西。
“您的一張名片。”女士笑說,“您落在座位上的名片,讓我撿來了。”原來這名片掏出來準備送沈園的,可能站起來去廁所時落在座位上的。
“沒讓別人撿去就好!”白琅笑說。
“沈經理說,以後還要麻煩您大畫家。”
“什麼時候都可以爲沈經理效勞,老鄉麼。我很希望成爲你們的好朋友。”白琅聽對方笑了一下,覺得是否表達不當?便補充說:“如有交淺言深的不當處,請原諒!”
“我們雖然邂逅高空,一面之交,但沈經理說,同你有精神上的相通處,你的話沒有什麼不當處。”
放下電話,白琅頗爲感慨。這人世間靈魂間的往來,有時候不往來也不行,想往來也不行,即使一方激動得不行,另一方冷如冰霜,真正是“十動然拒”。
沈園接替苟老闆的家族企業,使這家頻危民營企業有復甦的可能。許多家族企業就壞在拒絕外來優秀人才。
白琅多少了解一點沈園的身世,曾經有過十多年的牢獄之災。但是這並不影響他對沈園的崇敬,英雄不問出處,何況她的坐牢事出有因。幸而她還是趕上了比較開放的時代,比較能愛惜並重用人才的時代。
白琅從德國回程中,巧遇沈園,很令他感慨一番。他隨即回到老母身邊,報告了在德國孫女的情況,老人家十分疼愛這位異國第三代,雖然不是在身邊長大的。一家老少之間,雖有血緣關係,但感情上孰輕孰重,也有定數,不疼就是不疼,想不偏愛也不行。這就像中國在東海和南海的許多離島,國人最偏愛的是釣魚島。
白琅的老母有四女一男,四個女兒名正言順生下的十個外孫,竟是十大金剛,沒一個外孫女。而非名正言順生下的一位內孫,恰是地涌金蓮開獨花,也不知什麼原因,老太太就是思念異國的孫女,她見兒子回家的第一句話就是“寶寶怎麼樣?”白琅拿出三十多張女兒的各種姿態的時鮮照片,老太太看的喜上眉梢。
兒子回來,老母親是保密的,她想安安靜靜的同兒子說說話。要不女兒們都會瘋來,兩個學畫的外孫更是纏着舅舅。晚飯後,得知兒子在家只能呆兩個晚上,老母親嘆口氣:“你總是獨來獨往,哪天能有個伴。這回同綠娣咋說?”
“沒咋說。”
“我以爲人家請你去是爲你同綠娣的事,那讓你去幹嗎?”
兒子默然,他不能說實話實說。
“你要是喜歡綠娣,就提出來,領上證不就放心!人家離你那麼遠,變故多。”老母親知道兒子感情路上走得跌跌爬爬。第一位女友是同班女生,上學時帶回家兩次,準婆婆很滿意,江南小家碧玉,但是畢業後碧玉落到了人家口袋。第二位是上海女孩,她特喜歡白琅,但是上海準岳父母就是不願意女兒嫁給北方農村出身的土包,上海人自以爲是洋包,欠揍!
第三位是兒子特喜歡的本土女人,在一個學校工作,多好!誰知人家遠走高飛走了,飛到了天堂。兒子的婚事確實讓老母傷腦筋。在她眼中,兒子永遠是厚道忠誠的漢子,同此間許多老實的年輕漢子沒兩樣。她不知兒子的身價昔非今比。兒子不是農村三四十歲還出外打工的漢子,那種光棍的窮漢,這樣的光棍在今日農村呈幾何級數上升。
對永遠是厚道的兒子來說,他的真正的第一戀人是繆斯女神,是不斷的藝術創新。這一點老母是弄不清楚的。她的生活邏輯簡單明瞭:完整的男人是三個要素:有老婆子孩子房子。沒個嫁雞隨雞的女人跟着,這樣的男人可憐;沒有孩子的人孤單;沒有房子的人落魄。
老孃的見地倒是值得政治局常委們重視的。全國老百姓住房如何?男女婚配如何?
白琅原本見了母親後,立即趕回單位,畫院領導要他儘快回去,有事等着他辦。他之所以多呆一天是因爲要將《傅鈞山生平》打印稿送到艾椿教授處。
手邊沒有艾教授的電話,不知此老現在是否還在原居。原居他是記得清楚的,好多年前他曾上門拜訪艾教授,希望他能支持自己同柳留梅的交往。後來因爲洗嬰回國,又去了艾教授家。他家的環境記憶猶新。
抱着試試看的心情,白琅進了大學校門,按記憶尋找路線,畢竟時隔幾年了,一時竟找不到艾教授的一樓小院。家屬區樹起幾棟新樓,原有的一大片芳草悽悽的溼地被固化。望着到處是水泥封死的室外地面,停着一輛輛各種顏色的小車,白琅搖搖頭。他在德國所見,住宅周圍溼地面積多多,被花草覆蓋,環境呼吸暢通。這被大面積固化的宅外土地,環境有窒息感。冬天看着冷酷,夏天感覺奇熱。
白琅打聽了四個年輕人,都說沒聽說艾椿的名字,直到詢問第五個人,年齡在六十歲左右,他熱心說:“艾教授,他應該在家,我前天還看到的。他還住在原來的地方。”他帶白琅走了一段路,用手指着不遠的地方:“那裡有個女孩在盪鞦韆,旁邊用鋼筋圍成的小院,就是艾教授家。”
難怪找不着北呢,記得原來宅邊大片草地,都被固化,上面除了停了幾輛汽車,還有一處健身場。
院子裡靜悄悄。白琅在院門外大聲的喊“艾教授在家嗎?”沒有人應,再喊一聲,還是沒人應,正準備離開時,有位銀髮老頭自室內出來,在陽光下眯着眼望着白琅。白琅從其清朗的外表,判斷就是艾教授,便喊了一聲:“艾教授!”
果然是艾教授,他緩步到院門口,打開院門:“是白琅先生吧!什麼風把您吹到這裡?”
“您這裡鳥槍換炮了,記得原先的院子是竹幹圍成的。”
“是啊,竹子也經不起風化,何況人呢?”艾教授音客人進了門,“我這裡靠着校內通道,你看路兩邊都固化了,住宅也要講整齊,這樣我把竹木圍欄換成了鋼筋,美觀多了。原來的竹籬笆也確是破敗了。”
“你們老年人住宅,院子堅固些,也安全得多。”
“那我倒不擔心小偷,我這裡沒什麼值錢的。”
白琅取出一大盒精裝六安瓜片:“這是位朋友從六安茶場弄來的,不會是冒牌貨。”他見桌上鋪着宣紙,可能艾教授剛纔正在寫字。艾教授說:“我這裡沒什麼好茶,我們就喝你的瓜片。”他打開茶葉盒子,拉開包裝紙,一股清香撲鼻。
“記得我上次來,你讓我喝的是瓜片。”白琅又從挎包內取出一條軟中華。
“難得你好記性啊!因爲我年輕時讀大三的時候,教育部提倡開門辦學。我同一位同學去六安山區採訪一位老紅軍,在那裡住了兩個月。不好意思,喜歡上了老紅軍的初中畢業後回鄉務農的小女兒,小名稱片兒。但也僅僅是喜歡,那時的大學生把感情深藏心底的,哪有今天的大學生能過袒露感情啊!兩個月結束,離開的時候,片兒送給我一雙手織的線襪和一小包六安瓜片新茶。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對六安瓜片情有獨鍾。”
“這線襪寄深情啊!”
“西廂記中的鶯鶯捎給張生的東西中,也有雙線襪你,隱喻着要把張生的腳管住。”艾教授笑說,“有時男人被女人管着想着,也是種幸福。”
白琅發現,老人大多愛回味往日的甜蜜:“艾老有此經歷,也是一種幸福啊!”
“幸福倒說不上,只覺得少年有愛是正常的,放在心底也不錯。老了有回味,就像喝瓜片,滋味回甜。”艾椿拿出一包熊貓煙,“我戒菸一個多月了,這煙是女婿上次來時留下的。我陪你吸一支吧!”
白琅笑說:“我的朋友中,有幾位菸民是隨戒隨吸。我也是戒了不久,去德國之前戒的。”
於是兩個沒有戒菸意志的男人自毀清潔環境,可彼此尚覺得有了種氣氛。
因爲都去過德國,自然先說到德國的故事。白琅說:“我這次去德國,看到了艾老師你的一幅字,掛在洗嬰丈夫父親的房間。”
“我沒有給他寫過字啊!”
“他說是洗嬰贈送的。洗嬰說她公公喜歡這幅字,就送給他了。寫的是開國領袖在長征路上擬定的《行軍告示》”
“有這回事,那時洗嬰在我這裡時,情緒低落,我就寫了《行軍告示》給她,鼓勵她戰勝困難。”艾教授本想說“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她正懷上你們的孩子”,但是打住了。這件事可能是白琅的一個心結,何必觸動人的傷心處!誰沒有傷心結呢?
然後兩人又說了會德國風俗人情等等,白琅方切入正事,說起他在飛機上邂逅沈園的事,然後拿出《傅鈞山生平》。
艾教授說:“文字上我再斟酌。只是有件事我沒對沈園講,傅市長生前兩次同我說起,人死後灰飛煙滅是最好的,一定不要再寫什麼紀念文章。只求在死後不被人民羣衆罵,靈魂也就安眠了。寫了許多的紀念文章,可生前恰是平庸之極的庸人、庸官,甚至是劣跡斑斑的陰謀家或有血債的儈子手,那汗牛充棟的紀念文章不是一種嘲笑嗎?可見傅鈞山是明白人。但是報社總編彙集了羣衆自發寫的對傅鈞山的紀念文字,是種善舉,沈園給予整理並公之於世我能理解,請我寫篇有關傳主生平不是應該的嘛?這篇文章是我平生最用力寫的,怕寫不好,所以我對沈園說,交付出版社之前,讓我再推敲。”
白琅說:“我差點忘了,和沈園同行的接近中年女伴的女伴,我們下飛機分手時,她特地要我代爲問你好。她自稱簡媧仁”
艾椿拍着腦袋,想不起有個名簡媧仁的學生。
“她還說什麼駱楠妹修行刻苦,已經是比丘了。”
艾椿爽朗的笑了:“知道是誰了,不叫簡媧仁,是檻外人,紅樓夢中的妙玉,自稱檻外人。駱楠妹是落難妹,佛教中出家女衆,級別有順序:沙彌尼、式叉摩那、比丘。”於是簡述了爲什麼有落難妹之稱的大概,以及同檻外人交往的經歷。
“我看檻外人就是與衆不同,不是塵俗中人。”
“她是大學畢業後投身叢林,時間已不短,不會再返塵俗吧?”
“不過也難講。我的一位朋友名畫家妻子,耐不住當藝術家夫人的寂寞和丈夫怪脾氣,離婚了。女方一再說要落髮爲尼,並且已經磕了上萬個頭。但是終究沒有落髮,紅塵的引力難脫離。”
彼此慨嘆一番。艾教授搖搖頭:“這佛門檻外人她怎麼會和已經是商人的沈園在一起?在佛言佛,在商言商麼。”
白琅說:“這叫人生何處不相逢。”
因爲快到中午,白琅起身準備告辭。
“不能走,請你畫幅竹子。傅市長生前愛竹子,愛頌讀鄭板橋《濰縣署中畫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那首詩:
衙齋臥聽蕭蕭竹,
疑是民間疾苦聲。
些小吾曹州縣吏,
一枝一葉總關情。
他說自己不過是‘些小吾曹州縣吏’而已。當今成千上萬的州縣基層官吏,能有多少人有‘些小吾曹州縣吏’的‘小’之感,都覺得自己了不起,脫離羣衆,高高在上,他們能聽到‘民間疾苦聲’麼?”
“哪朝哪代都少不了民間苦。”來自農村的白琅深知農民的苦。聽父親說,國共淮海大戰,全村男男女女支持解放軍,就是因爲國民黨不斷加深農民苦難。解放後有過一段好日子,後來不行了,餓死許多人。
“社會貪腐嚴重,勢必造成民間苦難加深。”
“有苦酒麼?”白琅問。
艾教授一愣,便從櫃子裡拿出一瓶女婿中秋節孝敬的汾酒,打開後酒香四溢。便取出兩隻酒杯,自己因冠心病,已經戒了酒,但酒杯還得放上。但一時想不出用什麼菜下酒。白琅這時已經站在鋪上宣紙的桌前,他一邊凝思,一邊端起酒杯,品茶似的喝着酒。兩小杯酒喝完,便拿起筆,思考一會,即在宣紙上塗抹。筆觸猶如狡兔奔跑,如金鼓齊鳴下的馬蹄騰躍。一氣呵成一幅富有動感的墨竹。
白琅這時猶如夢醒,見教授站在身邊略楞一下,便接過艾教授送上的熱茶:“謝謝,這題字就留給你了。”
艾椿感慨道:“功力加專注造就藝術。你全副身心都投入了這幅竹子圖啊!”
“感謝你兩杯好苦酒。”白琅笑說。
受白琅的影響,艾教授也喝了一杯汾酒,感到酒味醇甜,觸動了某種表達慾念,便執筆在手,寫下鄭板橋《濰縣署中畫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那首詩。落款是:江南艾椿拙書。
字也寫得好,即使是書家,也常有敗筆,真正寫出珍品的也不多。
白琅讚賞着艾教授的書藝。然後又拿起筆,略一思考,寫上:追贈傅鈞山。
艾椿頷首,覺得“追贈”用的好。後來這幅珠聯璧合的作品,被沈園收進了《傅鈞山紀念冊》。
白琅站起來準備告辭。艾教授不允:“快到中午,你能走麼?”
白琅笑說:“那我來做飯,我擅長做炸醬麪,一人一碗。我這次聽洗嬰說,你喜歡炸醬麪。”
艾教授輕嘆一聲:“長期一個人生活,炸醬麪是飲食的優選。方便麪不能常吃,不僅傷胃口,而且火氣大。白水面條吧,寡淡之至。吃乾飯呢,一定得有菜餚,至少一菜一湯,麻煩!這炸醬麪呢,放進幾片新鮮菜葉,有味有營養,操作簡單。只是現在市場的綠色蔬菜不敢吃了,你買回來泡在水裡一兩個小時,還能聞到農藥味。有葉的蔬菜成了綠色陷阱。你看我的院子裡,自己種了些蔬菜,從附近的林子裡收集有機肥料,蔬菜長得旺。等會我們在炸醬麪裡多放些蔬菜。”
艾教授正要菜園拔菜,電話響了,一聽是老闆毋士禾的聲音:“老師,我是士禾,有一陣沒見你了。一會我派車來接你,有事商量。”穩穩的男低音。
“我這裡有客人,正準備弄飯呢。”
“同客人一起來。”毋士禾的另一部手機響了,“老師,就這樣了,我掛了。”
艾教授說:“洗嬰父親的電話,你不去也得去。”
在德國臨回來之前,白琅問過洗嬰有沒有東西要帶的?洗嬰在國內的親人一是上海的母親,二是生身父親毋士禾,後者在白狼的家鄉人。有沒有東西要帶的對象,自然是特指毋士禾。洗嬰說很快父親要來德國考察。
“艾老,我就不能奉陪,這麼跟你去不合適。下次回來我請你陪我專程去看毋總。”
艾教授想想他說的也有道理,因爲毋士禾應是白琅的半個岳父。翁婿見面有個講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