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別了熱心的霜姐,艾椿坐電梯上六樓到了鬱文的住所,按響門鈴,沒反應,心想該不會人去樓空吧?再按,終於門開了,嚴實的防盜門後,一位滿頭白髮的老人問:“找誰?”鬱文眯着眼,還沒有看清來訪者。這時,一條雪白的金巴狗從門縫竄了出來,撲到艾椿身上。
金巴狗歡快的圍着艾教授崩跳。鬱文見是艾椿,情緒同京巴一樣,連忙讓進久違的知交。
人比樹老得快多了,幾年不見,鬱文真的老了,而鬱文也在心裡嘀咕,這小艾真正變成老艾了。老友相見自然是親熱異常。這人際間怎麼不見就是悠忽幾年呢?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啊!
“你怎麼不打個電話過來?對了,我們這裡,電話加了一位數,不過我的電話時好時壞,有手機,也就沒有想到修理,不少人家不用宅電了。我的手機呢,丟過一部,換了一個,號碼也變了。你還真巧,我回來才三天,出去旅遊了。”
“我是憑感覺,你會在這個家。”艾椿笑着說,他從拉桿箱內,取出兩件東西,一瓶德國科隆香水,是綠娣送的,他轉送給曉蕾。另一件是鬱氏家譜抄本三卷,是艾椿從舊書攤上掏來的。
鬱文很有興趣的翻着家譜,一會說:“先父在世,只是說祖上居上海嘉定。鬱姓不是大姓,從全國範圍來看,鬱姓是個人口不多的小姓,但在上海地區,卻是個影響比較大的姓氏。鬱氏人居上海地區,有1000多年了。我的祖上可能是較早進入上海的鬱姓,聚居於嘉定外崗,青浦曾出土葬於唐永泰年間的鬱姓墓碑。到了明代,上海、華亭、青浦、奉賢和浦東,都散居有鬱姓人。上世紀年底,據說上海有鬱姓近三萬人。”
“我淘來的這三卷,上海鬱氏家譜十二卷,是鬱惠培等纂修,民國時期有木刻活字印本。”
鬱文說:“你給我帶來了好禮物。天下鬱姓是一家,天下的華人是一家。臺灣新黨主席鬱慕明態度鮮明,大陸和臺灣必須統一。這統一的過程,一定是中華民族團結前進的過程,暫時的分裂不一定是壞事。我是相信兩岸一定會整合到一起。如果臺灣被永久分離,中國也一定衰落,但從歷史上看,中華民族不會衰敗。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這個論斷出之於中國,不會錯!”鬱文慷慨一番之後,語調緩慢,“ 這政事同人事不一樣,國家因故分離後應該千方百計再統一,但是人分離了就不一定。比如我同林飛,不少好心人勸我們再合在一起,難道和一定比分好嗎?前年年底,林飛終於有了歸宿,我的心也就安定一部分。”
艾椿很認同鬱文的觀點。自己同女弟子現在也已經實際上分離了,重新整合到一塊難有可能,也沒有必要。
“女兒的個人事有新情況,你怕還不知道,曉蕾同男友沒有走上紅地毯,原因是她的男友嫌從農村來的母親不衛生,朋友來了不讓母親上桌。曉蕾是不善喜形於色的孩子,看在眼裡,明白在心裡。他對我說,對母親不孝順的男人,難以指望他做個好丈夫好女婿,趁他考取研究生後,曉蕾主動分手了。她近三十了,我倒並沒有爲她的婚姻着急,她是個很有主見的姑娘。女人身上最重要的是有主見。她的兩位大娘娘都有主見。”
“在我看來曉蕾母親更有主見!”艾椿說。艾椿抱起金巴,這小東西不覺得艾椿是生人。
鬱文嘆了口氣:“是啊!曉蕾母親可能是最有主見的女人。”
艾椿想起大鼻子女兒三哥,論主見,這個姑娘倒是難得的有主見。艾椿他便將三哥的情況說了,鬱文很有興趣的笑着問:“但是不知道三哥是不是你的柳姑娘第二,怕這怕那,如果這樣就是缺乏主見。並非所有有主見的女性都值得肯定,她的主見必須有遠見!”鬱文停了停問;“她相戀的那位老師品性如何?”
“這就要問你的徒弟了。”於是艾椿說了三哥相戀的那位老師正是鬱文的弟子。說了他來省城的一個目的。
“我明白了,我那位弟子是你的本家,個子大,人也很大方,我們叫他大艾,在我這麼多年帶的實習生中,他是個佼佼者,肯鑽研,動手能力強。我這位弟子不僅業務能力強,人格也光明磊落,三哥這位小姑娘倒是很有眼力。相差二十四,差距倒並不是很大,只是——。”他沒有繼續說。
“我對三哥父親說了,要我的老友鬱大夫說服他弟子離開三哥,恐怕不行。”
鬱文站起來,在寬敞的廳堂裡渡着步,然後站在東窗口眺望一會,回到座位上:“我可以幫助說服大艾,讓他放棄這份感情。”金巴狗從艾椿的懷裡跳到鬱文身上。
艾教授感受到老友的蘭樣的品性,蘭葉坦然舒展,不藏不卷。鄭板橋有詩《破盆蘭花》“
春雨春風洗妙顏,一辭瓊島到人間,而今究竟無知己,打破烏盆更入山。
艾教授更感到,鬱文才是難得的人生知己。
“我可以直言,對大艾說放棄三哥的四點理由:一是畢竟年齡相差二十四歲,這個差距以後只會拉大。二是大艾是個天生的工作狂,她的亡妻對我說過,兩人戀愛的時候只在花間月下漫步一次,生女兒時,他還在實驗室。至於他愛人得了癌症,也很少在病牀前陪伴。凡是工作狂的男女,最好不要成家。三是大艾可能因爲在有射線的實驗室呆的時間久了,他可能沒有了生育能力。四是他的命太硬,第一位女友不幸車禍身亡,接下來妻子又癌症病故。我有一位多年研究《易經》的朋友,我將大艾的生辰八字交給他,別的什麼也沒有說。他竟能說出大艾是喪妻之人,而且說不宜再娶。我是不信街頭巷尾的算命先生,但是對那位研究《易經》的老人是刮目相看。”鬱文逗着小白,“艾艾,你說對不對啊?”小金巴竟叫了三聲,這三聲震撼了艾椿!
說完了人,兩人再說狗。鬱文說:“艾艾沒有覺得你是生人,挺有意思。它能看出你是我的朋友嘍,還可能你是它祖母小白的恩人吧。”
艾椿明白了,這個叫艾艾的小金巴,一定是上次他不遠千里帶到曉蕾出身地的白色金巴狗的後代,因爲全身白色,艾椿起名“小白”
“艾艾是你帶來的小白的第三代。小白已經不在,有回被一條藏敖咬死,艾艾的母親不慎被人拐跑,那時艾艾出生才兩個月,爲此曉蕾爲艾艾失去母親哭了一場。這小東西家族裡的人,也可說身世飄零。所以我們特別疼它。”鬱文說,“它的名字是曉蕾起的,說是爲了紀念它祖母的恩人艾教授。”
艾椿聽後很有感觸,爲狗的身世,爲人的情義。
第二天下午,鬱文說去看望大艾,他說還不知道大艾病了。正好是星期天,鬱文先電話打過去,是大艾的女兒接的:“是鬱爺爺啊,你的聲音好洪亮。”
“閒閒,我老了,聽力不行啊,聾子說話聲音就是大。聽說你老爸病了。”
“您怎麼知道的?他是工作累的,住在我們醫院。”
“哪個病區哪個房間?”
“爺爺,你別去了,他快出院了,爸說出院以後要去看你的。爸住第六病區。”
鬱文放下電話:“第六病區,心血管病房。”
艾椿感慨地說:“第六病區,這可是俄國作家契科夫的名篇,翻譯成第六病室,欠準確。寫舊俄時代一個槽糕的普通病區的。病區和病房骯髒不堪,環境破敗有加,醫護人員心不在病人身上,專事爾虞我詐,醫院成了病人健康的有害的場所。第六病區成爲可怖的監獄。其實,這正是沙皇俄國的一個縮影。第六病區象徵沙俄帝國的黑暗和官僚專制。”
“醫院同你們大學一樣,醫院行政化影響了醫院的質量。髒和差,還是目前國內大多數醫院的現狀。省城醫院要好些。”
艾椿同鬱文到了第六病區,很快找到了大艾住的病室,大艾正躺在牀上,見到鬱文後便坐起來:“鬱老師,你怎麼來啦?”坐定後,鬱文便介紹艾椿:“這位就是我同你說過的老友艾教授。”
“久仰,久仰!鬱老師送我的一把紙扇,上面有您寫的一首詩,懂書法的和不懂書法的都說寫得好。”
這時,霜大姐端了一個臉盆進來,裡面是洗淨的碗筷。她很驚訝艾椿怎麼也到這個病房。
“霜大姐,你忙!”艾教授給霜大姐打招呼,又把鬱文介紹給霜姐。
“艾教授,我們有緣,昨天在火車上見,今天又在這裡見。”霜姐很大方的對大艾介紹說,“艾醫生,艾教授是我們那裡人。”
“霜姐,你回去吧,晚上你讓閒閒陪你來。”大艾說。
“不用,閒閒說她晚上不一定回來吃。”霜姐像變戲法似的,一會削好三個蘋果,分別給三個男人。
“霜姐,你來了,閒閒可是解放了,你讓閒閒不要回來太晚。你到醫院,來回不要坐公交,打的啊。”大艾交代說。
“我喜歡坐公交。艾教授、鬱先生,你們多坐一會。”霜姐提着飯煲走了。
鬱文的眼光送霜姐到門外:“這位大姐好清爽麻利!在省城請到一位好家政很不容易,價格還高。”
“鬱老師,本來我出院後要去你那裡,我打算向我們醫院遞辭職報告,離開體制,去一家民營醫院。”
“你的主任醫生還沒有批下來?論文夠了吧?”鬱文問道。
“應該說是夠了,但這論文寫得很苦,有兩篇是東湊西拼。職稱上不去還不是這主要的。在公立醫院手腳被困住,多年不適應。就說開藥,也得按上面指定的牌子。有一位患者,他的病其實只需要幾十元的藥,可是上面非給開二三百元的藥,爲此同上面鬧得很不愉快。”
“你每天接待病人多少?”
“平均四五十位。”
“太多了,飯多嚼不濫,我那時每天看三十位病人就感到多了,不能細緻的診治病人。醫生接待病人,不只是開藥,還有心理疏導也很重要。我記得我的老師看病,在每個病人身上得用去半個小時。病人說,聽我老師說話,病就去了一半。”
“就像我女兒的高一班級,原本規定每班不超過五十人的,卻已經達到七十人,教室烏壓壓坐的滿滿。語文老師在學生作文上,有時只寫‘已閱’,哪裡還像我上中學時,語文老師批改我們的作文,真是精批細改。有時批語比我們寫的還多。我現在還留着一本中學的作文,上面有老師中肯的批語。”
“哎!”鬱文太息一聲,“想離開體制,還有沒有別的原因?”
大艾想了想:“我鬧起了師生戀,可能在單位有些議論。”
鬱文望着艾椿笑說:“真是喜事到了你們艾姓一家,大艾,你拜艾教授爲師吧。艾教授的師生戀我先前同你說過。你該不是因爲這事膽小躲避一方吧?”
“這倒還不是,還是想有個比較自由的環境真能爲患者盡到一個醫生的責任,爲病人服務,不是爲上面服務。”
“無論是處感情還是幹工作,都應該心情愉快。張中行說,婚姻感情有四境界:可意、可過、可忍、不可忍。我看工作也是。在體制內‘可意’的不多。‘可過’‘可忍’的是多數。‘不可忍’的是少數。你能忍的話就忍下去,已經在體制內幹了好多年麼,眼看着主任醫師快批下來,不急於跳出三界外。熬一熬再看。現在中國正是改革的年代,我想醫界的改革中一定會涉及體制。如果現在就離開體制,我擔心你的身體承受不了。往後實在不可忍的話,再走人也不晚。”
“不滿老師,走不走我也在掙扎。這公立三甲醫院副主任醫生,外人眼裡也算有光環了,但是別人看不到我們背後有根線,像木偶,受人擺佈,不能痛痛快快乾自己想幹的事。其實想跨出體制的不是我一個,只是原地踏步的還是多數。”
艾椿想,這對師徒是難得的交談機會,他藉故出去了。不意在走廊遇見老友南書記的女兒,他便意識到她是來陪住院的父親:“你爸不是住二病區嗎?我正準備到二病區找他呢。”
“爸轉到六病區來了,我帶你去。”原來南書記就住在這層樓的三樓,同大艾住的房間不太遠。
南書記見到艾椿似乎沒有往常的熱情。南書記女兒說出去買點東西,室內就剩下兩個老頭。
“還是心臟的毛病,醫生建議搭橋,我快八十歲的人了,不想挨一刀。那位終結蘇聯的葉利欽晚年不是做過兩次心臟搭橋,生命並沒有延長多少吧?”南書記說。
“葉利欽是死在酗酒上的。如果要搭橋,還是去上海瑞金醫院,你的體質可以,心臟外科技術在我國還是比較前沿的,要搭早點搭。”
“女兒女婿都忙,我如果去上海一個人是不行的。”
“學校應該派人護送。”艾教授想,南書記畢竟是校級幹部。
南書記沉默,停了會他忽然說:“你同霜姐蠻合適。你們應該去領個結婚證!”
椿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老南怎麼提出霜姐和自己搭配?他見南書記似有點失落,便說:“我同霜姐是不可能的,霜姐當然是不錯。”
“老艾,我們不是一年的交情,先前你們把霜姐介紹給我,後來分手同我沒有處理好矛盾有關係,沒有矛盾的兩口子是沒有的,問題是要善於處理。現在你能同霜姐在一起,我爲你們高興。過去你有師生戀,從長遠來看,普通人的師生戀有困難,過日子還是老頭找個老太婆好,少年夫妻老來伴麼,是千古真理。你同霜姐的喜酒我去!”南書記的語調帶有悲情。
弄半天,南書記的拉郎配是因爲女兒的誤傳消息,原來南書記的女兒是同艾椿霜姐乘同一列火車到的省城,她在車上看到艾椿同霜姐在一個包廂。經過艾椿的解釋,南書記苦笑說:“你的脾氣比我好,如果你能同霜姐在一起,我倒是歡迎的。我同霜姐其實沒有你死我活的矛盾,那結已經沒有了,我還是記着她照顧我的那些日子,你再看到她代我問她好。”
艾椿看到茶几上有本書,是楊絳的散文,他拿起來翻了翻。南書記說;“是女兒買的,我一般不太喜歡女性散文。老人的身體已經很軟,不宜再看陽性不足的女性文章。這本書上的題詞就軟了些。”
艾椿看了題詞:
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我雙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準備周走了。
南書記說:“真正與世無爭的人沒有。問題是站在什麼角度爭,我接觸的老人,幾乎沒有一個不爭釣魚島的,這島是我們的中國的不是日本的。至於涉及到個人的有些利益就不必爭了,難得糊塗好些。”這一代的中國老人深受開國領袖和儒家思想的影響,不知中國以後的老人還是否愛國愛人民,因爲現在中國以錢爲本在蔓延,極端的利己主義擡頭,聲色犬馬,這樣的環境中過來的人還有家國情懷?
“沒有什麼困難吧?我有個老朋友在醫院。”
“沒有,打算同女兒一起回去。手術麼,以後再說,想到手術麻煩的事太多,能拖一天是一天。比如説,總有個人來陪我,女兒女婿沒時間,我也沒打算開口向學校提出派人陪護,退休之人,少開口爲好。請個保姆,價錢貴還在其次,問題是請到一個合格的太難。”
這時,南書記一位病友過來:“南老,這書還給你。還是全本看的過癮。”
艾教授看那本書是蘭陵笑笑生寫的萬古流傳的那本書。
“對了,你有什麼問題,問我這位朋友吧,我校的一位知名教授。
“病重看這書,消遣而已。要說問題,就是這書寫的真到位,爲什麼我們現在的作家寫不出這樣對現實入木三分的書?我看,我們的現實中假醜惡的事和人,比這本書中寫的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是不以爲恥,反以爲榮,醜人醜事好像越罵越紅,成何體統?”病友說完,揚長而去。
“四十年代的幹部。”南書記望着病友的背影說。
閒話一陣,艾椿回到大艾的病房。鬱文快言快語:“哪裡去啦?你不用迴避的。”
艾椿說碰到了熟人在這裡住院 ,言說病人請人陪護的難處。大艾說:“在省城,請人陪護,一個月沒有三四千不行。我現在還沒真正老的時候,這回病了,才知道一點老人生病的困難,無論在家或住院,都需要人照應。鬱老師,我的女兒現在還小,但她自小沒吃過苦,一直是過的小公主生活,不知長大了還懂不懂照顧人。不像曉蕾,你這個女兒真是世上難找,懂事貼心又能幹。”
鬱文卻說:“也許因爲女兒太懂事太孝順,這反倒使我以後走了不安。”
“老師,你一向是樂天派,言走還早。前幾年你坐上了輪椅,沒想到又奇蹟般好轉,這說明你的生命力很旺盛。”
“那主要得力曉蕾的按摩和鍼灸。”鬱文遞給艾椿一頁白色的打印紙:“這上面的文字你看下,我看過了,這文字和見識,比起你的女弟子高下如何?”
艾椿展紙便看:
吾師:見信如晤。
有話悶在肚裡,不吐不快。初中時暈暈乎乎看《紅樓夢》,很爲林黛玉着急,她愛賈寶玉,但不直接的說出來,寶玉也是,喜歡林妹妹,就是不說。人生中的重要問題應該直接的坦率表達出來。
對於感情問題,我有自己的看法。我是剛出生就被遺棄的,也許這是我對男女感情特別警惕的根源,初中時候,班上的男女有的就有感情往來,我不能說反感,至少我是很不感興趣。高中時,男女們可以公開談情說愛了,我是遠離。我得了個“冷妹子”的外號。進了大學,出雙入對的男女多了,我是偏安一隅,除了上課、家教,就是在圖書館或體育場。在老師們眼中,我是好學生,一心一意學習。哪知道我是對感情少有興趣的女孩。
我的命運還不是很壞,被遺棄後遇到現在的父母收養我,養父母天性善良,給了給我愛,還給了我優裕的成長壞境。因爲我是生下幾天就被遺棄,而且是早產兒,體質弱,又幸遇另一位善良的媽媽,我稱她媽媽,是因爲我五歲之前都是在她溫熱的懷抱中,白天大部分時間她抱着我,晚上整個兒抱着我睡。她就是一位叫霜姐的好女人,在我養父母家中做了五年保姆,我們一家視霜姐爲家庭成員。
但是,霜媽媽的感情生活卻很糟糕,尤其是第一個男人,政府部門一位科長,他因爲沒有善待妻子,妻子生第二個孩子時得了產後抑鬱症自殺,十八歲的霜媽媽從農村到了這個喪妻的家庭,同大她十四歲有兩個孩子的男人生活,霜媽媽主要是看那失去母親的嬰兒太可憐。她帶大了孩子,身上卻留下了大大小小的傷痕,那是科長男人家暴的結果。
霜媽媽的感情遭遇,是我警惕男人的又一個原因。
事情的變化,發生在受聘去您家做家教。你的讀中學的女兒其實不需要請家教,她很聰明。倒是我在您家受到了教育。你們父女的感情令人炫目,你更多的是女兒的朋友。您愛女兒,您是爲了避免女兒孤獨,才請我當家教。我可能同您女兒有緣,我們很快成了好友,沒有大學生同初中生的文化隔閡。一年多來,我們之間的友誼與日俱增。您女兒說:“你留在我們家吧,自你來了,我爸爸的心情也好了許多。你當我的姐姐,也可以麼當我的媽媽,因爲你的氣質很像我的母親。我很希望你留在我們家,我會很快樂的生活和學習,我自信能夠考上我理想的大學。假如你畢業後走了,我會陷於孤獨,生活可能變得槽糕。”
慢慢,我覺得您女兒的建言是可以考慮的。你的女兒真是現代的陽光女兒。我正是受到她的天真坦率的感染,能夠平靜而坦然的交出自己的心。
同樣,您對於我,不知哪一天開始我覺得不可缺少,在您的身邊我感到踏實自信。我自問這是什麼感情?是愛麼?是也不是!是您啓發我該忘掉什麼,該記得什麼;該怎樣快樂,該如何避開消沉。
我這樣說,並非是愛情的表白,也並非把你看成我的救世主。巴金說:“沒有神,也沒有獸,大家都是人。”人以類聚,物以羣分。我感到我同你以及你的女兒,應該“類聚”。假如您也覺得是這樣的,那我們就聚集在一個屋頂下,而聚集在一個屋頂下的男女就一定得是夫妻嗎?您覺得還有別的更合適的形式嗎?人同人生活在一起,形式可以是多樣的。男女、男男、女女,這雙邊的結婚、同居、合居等形式,我覺得都可以,不必拘泥那種,不必因爲破了傳統而大驚小怪。
不其然,我的願望被我的父母理解爲我要嫁給你,也一定爲許多人作這樣的理解。人與人的溝通原很困難,而我同您同您的女兒能夠做到心的溝通,實在是難能可貴,因此我格外的珍惜。
您可以拒絕我的願望,拒絕並不就是無理無情,而且我能平靜的接受您的拒絕。順祝
平安
您和您女兒的朋友三哥。
沒有寫日期。
艾椿讀完信,內心震動。這是獨標風騷的文字啊!對於年輕的三哥,他覺得只有仰視的份。離開醫院回到鬱文的家後,兩人還在議論三哥的信。
曉蕾下班回來,見到艾教授很高興:“艾叔,幾年沒見到你,你老了。”艾椿一驚,這孩子說話這麼直截了當。鬱文笑道:“外人不說假話,我們是老了。”
“艾叔,你別怪我不會說話,其實在你的眼裡,我也不再年輕。過三十了,按時下的說法是剩女了。我看到你報紙上發的一篇文章,是評論《紅樓夢》編導之一的周嶺先生寫的舊體詩,周嶺《挽陳曉旭》寫的好,你的文章感嘆:最是世間留不住,花顏辭鏡人辭去。這兩句對我很觸動,人的成長慢,身體老得快。”
“曉蕾快成哲學家了。最是世間留不住,花顏辭鏡人辭去。前一句是李後主的,可見人生易老,古人就在感嘆。”
“老不一定就是朽,我爸同你都還挺精神,你還在寫文章,我爸在研究中醫。”曉蕾說完忙着做飯去了。
“曉蕾被市裡一家民營醫院聘去鍼灸,工作比較忙,有時還要值夜班。”鬱文說,“你看了那位大學高級護理專業的大學生三哥的信,有何感觸?可以進入你的《別情鉤沉》一書吧!”
“當代範兒啊!有新一代人的風貌,我們是老了,讀她的信有高山仰止之感,一種精神享受。感情生態確實應該允許多樣化,尊重這個領域中的多元價值觀。男女、男男、女女的結合都可以,可以有個形式,也可以不要形式。這纔是真正的萬物霜天競自由。”艾椿抒情的口氣說,“多樣化比單一好。就說社會政治生態,也一樣,對某個問題有共同興趣的人,結成個研究社,有何不可?不必要經政府審批批准,過多的審批是執政黨缺乏自信的表現。從長遠看,權威體制以後是多黨制,其實多黨制沒什麼可怕。誰能給大多數國人謀利益,能遏制貪腐,這樣的黨派誇不了,執政黨如果不能爲大多數百姓帶來實實在在的好處,反而貪腐叢生,又不能大禮反貪腐,那麼,實際上這個黨已經失去執政能力。”
“多黨制的亂象也不少,執政者的貪腐也難遏制。都說制度重要,可是在中國什麼制度是好制度?說政治制度要改革,怎麼改?這個問題可是比感情問題難上千萬倍。”鬱文搖搖頭,“現在貧富懸殊,底層怨氣大,政改是必須的。我以爲政改不是執政黨的下臺,現階段改革比革命好。權力轉移在中國往往引起大的燒殺搶劫的動亂,在十幾億人口的國家裡,亂起來不可想象。我是穩步改革派,不是革命派。中國一亂,外人乘機而入。”
“你是中醫派,不是西醫派。”
“我是中西結合。但是思想領域內可以放寬,多些包容。美國法律如麻,某方面的約束也多,但是寬容的地方也很多,允許個性的叛逆。喬布斯的成長中伴隨着叛逆,處處獨立特行。他對大學課程不感興趣,家長允許他退學,他想旁聽,學校說可以。他說要將他的蘋果做的與衆不同。像喬布斯這樣的人,美國不是一兩個。讓創造的思想逍遙遊,讓荒誕不經的想法視爲正常,多多包容異類,這也許就是一個發達國家之所以發達,並且顯示持久活力的動因。”
“我常爲我們的大學生死記硬背的學習方式悲哀,爲循規滔距的教育而無奈。中國的教育嚴重的拖了中國改革發展的後腿。教育這一塊的僵化後果之嚴重,執政黨還沒有切實意識到。”
曉蕾做好晚餐,擺好飯菜時說:“爸,你可知道老院長明天在殯儀館火化?”
“我等通知呢。”
“我也是從她女兒口中知道的,她明天請假去殯儀館,說是送她父親,不開追悼會了,只是親戚家人摯友送行。”
“老院長是民主人士,也可說是大家推上院長位置的。文明國家裡,大學和大醫院的一把手一向要求很高,因爲都是“治人”的地方。大學校長和醫院院長必須是:德才兼備、包容中庸。我們的老院長中西醫均有造詣,爲人慈悲。正是他,決定錄用小尹,這使小尹的生命延續了幾年。也是老院長,讓梔子調入省院,梔子因爲怒拒某省極幹部騷擾,憤然離職,有人提除名,老院長說,事出有因,應與同情,表示梔子可以來去自由。她還可以回來麼!院長沒有派別門戶之見,是人才就用。他還是業餘天文愛好者,他說,從廣袤的宇宙來看,地球不過是一粒塵埃,人就更渺小的不計,不要斤斤計較名利,不囿於一黨一派門戶之見。對於有本事的醫護人員,老院長一定給予相應的職稱。他唯一的女兒是中醫院畢業的,按說進省院沒有問題,但他沒讓女兒進自己掌門的地方,後來女兒被一家民營醫院錄用。這個人有公無私,威信很高。”
“這樣的賢人才真正是達人。脫離了黨派囿見,心胸似海,後人難望其背。”
第二天吃完早餐,鬱文說要去殯儀館給老院長送行,艾椿說他也去。“那好,你們互相扶持,我就放心了。”曉蕾送兩位老人上了出租車,並記下了車號,這都顯示女兒的細心處。
雖說老院長生前醫囑有三不:不貼訃告,不開追悼會,不受喪事禮金。但是自動前往殯儀館的人還是不少,這叫酒香不怕巷子深。活着的人,都希望最後一次去瞻仰老院長實體,領略他的人格之芬芳。
追思會結束,艾椿頗爲感慨,上次陪紫蛾母女來省城修補所謂處女膜,見到的院長,給人的感覺是和藹可親,瀟灑自如,時隔數年,不意趕上他的送終。一個胸襟博大的人,視生死如等閒,天地也有生死,可況人乎!他是希望靜靜的走,但是活着的人記得他的種種好處。對於奉獻、無私、善良的品德的崇尚,是人類社會有別於動物界的根本區別。歷史,除了記載人的惡,更多的要記下人的奉獻精神。
省裡的殯儀館,每天進進出出的人像螞蟻樣多,就是個大鬧市。來的永遠不走的還是少數,來的要走的人是大多數。追悼會結束打道回府,艾椿和鬱文在殯儀館門口等了好一會,就是打不上出租車。正在這時,艾椿聽得有人喊:“艾老師!”,回頭一看,不是別人,是自己的老學生楊兵。
“楊兵,你怎麼來這裡?”艾椿見到學生還是很高興的。
楊兵沒有直接回答,他轉過身伸手握住鬱文的手:“鬱大夫,您好!”
“你好,還記得我?”因爲楊兵只是同鬱文見過一次面,那是多年前在鬱文前妻的葬禮上。
楊兵拉着兩位長者向殯儀館行政樓走去,上了二樓一個辦公室:“這是我的辦公室。”
艾椿已經注意到辦公室門口上方的牌子:副經理。
落座、泡茶。艾教授對老學生笑說:“楊兵,你這是重操舊業。不過說是重操舊業,不夠準確。你的本業是新聞麼,什麼時候離開省晚報社的?”
“在報社幹了不到三年。是我那本小冊子的出版引起了牽動,這裡的領導親自上門找我,還帶上我新出版的書。而我那時因爲一篇監督性新聞稿,上面處理不當,我滿心的氣。那一篇揭露某企業污染的新聞調查,涉及到官方的利益鏈,文章被壓住不發。我一生氣,離開了報社。”
“那是《論殯儀館人員的修養》一書吧,應該出版。”
楊兵從書架上取下《論殯儀館人員的修養》給艾教授,艾椿翻開封面,首頁即是自己寫的序言?不是吧!